从近视眼到远视眼
经过不到半小时的手术,我从近视眼一变而为远视眼。这是今年六月间的事。
我的眼睛近视由来已久。八九岁时看林译《块肉余生述》,暮色渐浓,还不肯放。现在还记得“大野沉沉如墨”的句子。抗战期间的菜油灯更是培养近视眼的好工具。五十几年,脸上从未脱离眼镜,老来患白内障,眼前更是一片迷茫,戴不戴眼镜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老年花似雾中看”,以为这也是人必然要经过的“老”的滋味。
可是人太可尊敬了,太伟大了,能够修理自己,让自己重又处在明亮绚丽的世界中。手术后我透过眼罩的缝隙看到地上有许多花纹,还以为眼睛出了毛病,一问才知道病房里的地板本来就有花纹,只是我原来看不见。因为感到明亮,以为房间里换了电灯泡,其实也是自己的眼睛在作怪。取下眼罩时,我先看见横过窗前的树枝,每片叶子是那样清楚,医院门前的一树马缨花,原来由家人介绍过,现在也看到了颜色。近年来我看人都只见一个轮廓,这时眼前的医生有了眉眼,我不由得欢喜地对大夫说:“我看见你了。”
本是最亲近的家人,这些年也是模糊的。现在看到老伴的头顶只剩下不多的头发,女儿的脸上已添了几道皱纹。我猛然觉得生活是这样实在,这样暖热,因为我看到了。
病房走廊外面,是那座尼泊尔式的白塔,以前我知道那里有这座塔,家人指着说:“看呀,看呀,就在眼前。”我看不见。因为习惯了由别人代看,也不觉得懊恼。这时我特地到窗前去看,原来那塔很近、很大、很白,由蓝天衬着,看上去有几分俏皮,不是中国塔的风格。我在这塔的旁边从近视眼变成远视眼。它应该是我的朋友。
因为高度近视,将白内障取出后,不放人工晶体。结果是两眼各有几百度的远视,成了远视眼。我看不清东西时,习惯地把它拿近,反而更看不清。倒是远处的东西较清楚。虽不能像正常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回家,进了西门,经过大片荷塘时,见朵朵红荷正在盛开,花瓣的线条都显得那样精神。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我几乎想走下车去摸一摸。燕南园好几栋房屋换过房顶。我第一次看清一层层的瓦。走进家门,院中的荒草好像在打招呼,说:“看看我们,早该收拾了。”我本以为我的住处很整洁,却原来只是一种幻象。现在看到的是有裂纹和水迹的房顶,白粉剥落的墙壁,还有油漆差不多褪尽的地板。而且这里那里的角落,都积有灰尘。
我看着窗外一只灰尾巴喜鹊坐在丁香的一段枯枝上,它飞走了,又一只黑尾巴喜鹊飞来。这两种喜鹊是两个家庭,“文化大革命”前就居住在这里,“文革”时鸟儿也逃难,后来迁回。这几年,鸟丁兴旺,我只听见闹喳喳,这时看得清楚,恍如旧友重逢。它们似乎也在问我:“嘿,你怎样了?”
我们素来阴暗的房间增加了亮度,我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自知之明”了。我相信通过爱心而做出的描述,总之是不显老。现在我看清了自己的额前沟壑,眼下丘陵。忽然想到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句话。看来,近视眼也有好处,让人不知道老态的存在。
我去医院复查,沿路大声念着街旁店铺的招牌:“看,这个馆子叫湘菩提。”“哦!这儿还有鱼翅宴。”司机很觉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看得见的快乐。
七月六日我们去游览白塔寺,也拜访我的朋友——那座白塔。这天下着小雨,家人说,他们来来去去看见正门是不开的。我们打着伞走过去,却见正门洞开,门不高大,有七七四十九颗门钉在微雨中闪闪发亮。我们走进去,见院中有一个新铸的鼎,为西城区金融界所献,鼎上有一条彩色的龙。这鼎似乎与佛法较远。前面的殿正举行万佛艺术展,因为离得近,我反而看不清每个塑像的姿态面目。正殿供奉据说是三世佛,居中是释迦牟尼不成问题,两旁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我有些疑惑,觉得在别处看到的未来佛和过去佛好像不是这两位。我们走到白塔下面,塔身高五十一丈,只能看见底座,又据说转塔一周可以祈福消灾。这时一位游人——我们之外唯一的游客,她对我们说:“白塔寺正门从今天起正式开放,今天是阴历五月二十三日,好像和观音菩萨有什么关系。我们是第一批走进第一次开的正门,真是有福气。”我们绕塔一周,在塔后看到四株古老的楸树,不知有多少年了。我想如果世上真有福气,它应该属于驱逐病魔的医生们。他们使人的生命延长,他们使人离开黑暗。其实是他们给了病人福气。作为医学界代表的药师佛怎么能是过去佛呢,他应该属于未来。
医学是科学的一部分。我默默念诵,科学真是了不起!人类真是了不起!有了科学才有各种治疗,有了人的智慧才有科学。人类智慧的一大特点是有想象力,这样才能创造。千万不要扼杀想象力!人类另一个特点是能积累经验,在积累的经验上才能求得进步。不知多少治疗的经验,才捧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经验是最可宝贵的,怎能忘记!
最初的喜悦过去了,因两眼视力不平衡,我看到的世界不很端正,楼房、车辆都有些像卡通。想想也很有趣,是近视眼时,常常要犯错误。作为眼疾患者的日子,更是过得糊里糊涂。成为远视眼,又看不清近处的事,希望能逐渐得到调整。若是能够,也许日子会过得清醒些。
牛顿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人问他得到了什么,他答道:“不过在人生的海滩上拾到了一些蚌与螺。”我总觉得这句话很美,美得让我感动。
我已迈过了七十岁。回头一看,我拾到的不过是极小的石粒。如果我有一双较正常的眼睛,又不是那么糊涂,我还会多拾几颗小石粒,虽然它们很平凡,虽然它们终究都是要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