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缝里的雨滴

“四月是一个多雨的月份,”她躺在床上想,“四月过去就是五月,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在她的想象里,五月是很明媚的。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把自己的肺部想成一团破烂的、鱼网样的东西。墙角并排摆着四只边缘掉光了瓷的脸盆,雨水从瓦缝里漏下来,“丁丁当当”地掉在四只脸盆里,水面上浮起一些小泡泡。

“三毛,”她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喊出女儿的名字,“拿申诉书来。”

女儿从屋角的桌子边绕过来,把一团揉绉了的纸张“啪!”地一声摔在她的被子上。她立刻抓过来,抖抖嗦嗦地展开那些纸张,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晕。她用竹节似的指头在那些字行间极慢地移动,贪婪的眼光费力地辨认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已经发现问题了,”她说,眼光异样兴奋地闪烁,“好几个地方都有漏洞。比如这里:‘关于上述问题’,应改成‘鉴于上述几个问题的不妥处理’,还有,‘要求追回损失’,这种提法太抽象了,不能涉及问题的实质。还有……”她像鱼缸里浮出水面的金鱼一样大张着口,吓人地暴出两只眼珠。“我的失败的根源就在这里!老是找不到贴切的、打中要害的表达方式。我常常想说‘老鼠’,写出来的却是‘小狗’……我还发现这个报告里有十五个‘而且’,十八个‘关于’。近来我老喜欢重复,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她作了一个手势,喘得说不下去了。

女儿头也不从书本上抬起来就说:“我有一个朋友,她妈妈不住在家里,自己到外面找到一间阁楼房子住下了。后来她变成了一只猫头鹰,每天白天睡大觉,夜里出来活动。外面一落大雨,我们屋里就落毛毛雨,被褥潮得不得了,钻进去就像钻进了岩洞。墙根会不会长出螃蟹来呀?”

“我老是失败,老是找不到贴切的表达方式。”她喘过气又开始唠叨,“我现在看出来,我可以在三处地方省去‘而且’这个字眼,这一来,问题一目了然。你不觉得这一改好多了吗?我有一种预感,上面会马上引起重视的。”她抬起头来,发现女儿已经不在屋里了。空空荡荡的椅子靠墙摆着,她讲话的余音飘荡在空中,像虫鸣一般“咝咝”地响。

雨下得更大了,两只脸盆里的水已经满了,现在正溢到水泥地上来。一只黑甲虫掉到盆里,拼命挣扎了一气,沉到水底去了。

“我的一生老是失败,关键的关键是没找到贴切的表达方式。这屋里冷得像冰窖。”她记起昨天夜里三毛在梦中“猫头鹰猫头鹰”的叨念了一整夜,还惊叫起来,半真半假地用手指着空中说:“你就是猫头鹰!”当时她喘得缩成一团,差一点被一口气憋死。后来她琢磨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变成猫头鹰的。现在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涌到她的脑子里来,想来想去,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蓝天,蓝天上面有一架飞机,机身是透明的绿色,像只大蝗虫。醒来时她脑子里浮出这么几个字:“五月天气明媚”。她听见易子华“咚咚咚”地进了屋,一迭声说了许多个“蜗牛”什么的。头痛好厉害,她一动也不想动。

“你现在躲在壳里不出来了吗?”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正好压在她的腿上。她抽回腿,蜷缩起身子,闭上眼,心里却在想她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主任的穿戴还是老样子。”她开口说,她认为主任的穿戴与一切人的切身利益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每天来都要提到主任的穿戴。“今天又空等了一天。”她的声音像蚂蟥一样粘糊糊的。

为了报复易子华坐在她腿上的举动,她睁开眼,不怀好意地对易子华说:“我打算明天去找主任,我的问题一定会引起重视。”

易子华宽容地盯了她一眼,不相信地摇摇头,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主任仍旧穿着那件麂皮夹克。”说完又看了看她,仿佛在谴责她刚才那种轻率夸张的口气。

她立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申辩起来,好像下了破釜沉舟的大决心似的:“我的问题本来是一目了然的,哼!我的失败只是在于我不善于找到贴切的表达,要是稍为变得灵活一点……难道不是这样吗?今天我查了一下申诉书,立刻就发现四五处不妥当的地方。我觉得只要我稍为一努力,出头之日就不远了,不像某些人真有弄不清的问题。”她说到末尾讲了一句带刺的话,因为实在受不了她那种鄙视带笑的眼光。

“主任的穿戴可仍旧是老样子啦!”易子华起身用讥诮的口气说,眼光还是盯在她脸上,使她有一种蚂蟥粘到脸上来的感觉。

易子华每次来都使她有一种蚂蟥爬到脸上来的感觉,那感觉久久不消失。但在她的想象中,易子华又和某种温暖的,使人振奋的东西联在一起。因为有了这种东西,她的血液才不至于完全凝固,她的烂鱼网似的肺部才不时流进某种有生命的液体。她在冰冷潮湿的被子里把腿紧缩了起来,好离胸口更近一些。桌上摆着摊开的书本,椅子仍旧空荡荡,她又记起“猫头鹰”,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腿子稍为温暖起来的时候,她又开始想明媚的五月,想蝉鸣,想蓝天里蝗虫一般的飞机,一直迷迷糊糊地想到傍晚三毛拖沓着脚步走进屋来。

“今天易子华来过了,我的问题马上就要引起重视。”她说,极力装出乐观的样子,“主任也很关心。”

女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书。

“问题的关键只在于表达方式,我必须变得更灵活一些。”她又说,犹豫着是不是要把口气变得更有把握一些,“我估计到五月份事情一定会有眉目了。”

女儿的眉毛动了一动,漠然地瞪着空中,仿佛是在念那本书上的话似的:“我朋友的母亲变成一只老猫头鹰之后,时时刻刻都在琢磨怎样从阁楼上飞出去。螃蟹长在岩洞里,猫头鹰栖息在森林中,宇宙间的万物都有其自身的位置。假如你想飞出去,请把窗子打开。”

雨早就停了,四只脸盆里的水满满的,盆底那只小甲虫一动也不动,她想象它现在已经体验不到窒息的滋味了。

“真好。”她说。

“什么?”女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作出大为见怪的模样。

“五月是一个明媚的月份。”她说,欣赏着自己的声音是多么柔和,多么悦耳,尤其是“明媚”两个字,立刻使她想到了那架蝗虫飞机。

“但是墙根会不会长出螃蟹来呢?”女儿眯缝着眼说,“我看墙根一定会长出螃蟹来的。猫头鹰从窗口飞出去,在天上折断了翅膀摔下来,摔死在马路上了。夜里在黑暗中,你是不会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的,你睡得太沉。那是在咬得骨头响,我受不了这种声音,老想从家里搬出去。”

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直到一大滴雨水从瓦缝里落进脸盆,清脆地“丁当”一响,吓了她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