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债者
我终于把我的猫从屋子里弄出去了,我以为从此可以开始一种新生活了。我坐在桌前闭目冥思,想把我那乱纷纷一团糟的思绪整理一下。然而我打错了算盘,它回来了,不停地发出恐怖的嗥叫,那叫声不但没有一点乞求的味道,反而充满了怨恨、仇恨乃至威胁。它还用爪子抓,用牙齿啃我的门,啃一阵,咆哮一阵,使得我不寒而栗地想:假如放它进来,说不定会乘我不备将我咬死。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我在门口的污水沟里看见了它,小小的,棕黄色的,皮毛上有两块白花,眼里含着眼泪,全身簌簌发抖。它是这么小,也许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抛弃它,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没有它的容身之地,不过更可能的是它装出一副可怜样要我收留它。当时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似乎要标新立异,又似乎想与自己的生活常规作对。我收留了它,将它抱进屋里放在炉子边,喂以牛奶、饼干和鱼汤。它吃得很快,一副横蛮霸道的样子,吃完后还将碗和碟子都踩翻,然后它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走过来抱住我的腿继续要吃的。我喂了它一块肉,它吃完又要,如此反复了四五次,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了才罢休。这时我想逗它玩一玩,就搓了一个纸团用线吊着,在它面前甩来甩去,颇有讨好它的味道。它阴沉沉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开去,跳进一个装废纸的木桶里不出来了,一会儿它就睡着了。
时间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地过去,我每天喂好东西给它吃,坚持不懈地讨好它,这样做的结果是它长得一天比一天肥大,皮毛一天比一天光滑,食量也一天比一天大了。但对于我,它并无半点要来亲近的表示,仍是我行我素,饿了就叫,拿东西给它吃慢了一点就抱住我的腿咬,幸亏倒咬得不是很重,留下两个齿痕而已。平时它只是偶尔在屋里踱一踱步,眼皮半垂,笨重不堪,懒洋洋的,对周围漠不关心,就好像是借住了别人的房子一样,大部分时间则呆在桶里睡觉。
有一天,我无端地觉得某种时机成熟了,便异想天开地要把我的床让给它睡,想以此来感动它,使我和它的关系朝密切的方向发展。我抱它上床时它一点也不领情,拼命反抗,将我的手抓得鲜血淋漓,我一松手它就贼一样溜掉了,躲在床底下,两眼寒光闪闪,口里发出含糊的威胁的声音。我气急败坏,拿起鸡毛帚想把它赶出去,但它忽然变得行动矫健起来,一下子窜到大柜上头,一下子窜到书桌底下,就是不肯离开。我流着汗,在心里感叹道:到底这畜牲还是对这屋有点感情的。这样一想气也消了好多。没想到正在这时,它跳上我的肩头,在我脸上猛地一抓,抓出两条血痕,又躲进了床底下。我惊呆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仔细地思前想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最后我扔了鸡毛帚,假装忘了这回事。
表面上我不再注意它了,我每天默默地干我自己的事。当然我还是给它东西吃,不干涉它的行动,只是不再对它存有幻想了。我在心里确定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野猫,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要将问题复杂化。然而真是这样吗?我不是已经察觉了它的某些怪异之处吗?比如说,它从不出去与其它野猫混在一处,它只呆在家里,显得过于孤僻;还有它的食量,也是十分惊人的,竟比我还吃得多。
这样过了三天,它忽然大发脾气了,因为我的冷淡,也因为我对它的忽视。它的表情告诉我:它是决不能容忍这种忽视的,一切都要偿还。它乘我不在家跳上我的书桌,将我的信纸和一部分文件抓得稀烂,还在我床上撒了一泡尿。
我一进屋就闻到了臊味,我气疯了,气得坐在椅子上不能动了,并且感到恶心。可是我不打算惩罚它,我知道那样正好中了它的计。试想如果我打了它,它定会发疯地叫,更凶恶更阴险地报复我。我就索性让它在床上撒尿,在桌上造反了,只是将一些重要的文件锁了起来。于是我成天闻着尿臊味生活,还将这尿臊味带到了办公室,幸亏没人注意。我想,其实人什么都能习惯,想通了做起来也没有什么难。我的猫看见它的破坏不能奏效,就蹲在桶子里面沉默了。正在我为自己的成功洋洋自得时,灾祸又降临到我头上。
一天夜里,我刚刚睡着,就被一种奇怪的叫声闹醒了,那绝不像猫的叫声,倒像阴森森的鬼哭。毫无疑问,这声音是在屋子里面。我打开灯,起身一看,看见我的猫正在睡觉,于是我发抖了。我用一支手电在床底下左照右照照了好久,又照天花板,照大柜里面,照碗橱,检查门闩和窗闩,将一切可能躲藏野物的地方都看过了,才忐忑不安地上床熄灯。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翻来覆去,最后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了。然而准确地在我入睡的那一刻,那声音又嗥叫起来了。的确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又起床打开灯,直奔我的猫睡觉的木桶。我看见它正在沉睡,懒洋洋地四脚朝天。它是不是在装佯呢!回想它以前的行为,我越想越觉得真相大白,觉得这种动物不能养,就一把拎起它打算扔到门外去。就在我拎起它往门那边走的时候,它狠狠地在我手掌的虎口咬下去,我发出一声惨叫,手一松,它马上钻到床底下去了。
那天夜里,伤口钻心地疼,我在这疼痛中进一步证实了:是它!正是它在装鬼叫吓唬我。这该死的畜牲,既然它是这样怀恨我,几乎要致我于死地,为什么它又要赖在屋里不走呢?是不是它要占据这屋子,将我赶走呢?不可能。是不是它深谙我的个性,对我发生了兴趣呢?似乎也不是。我只能说它赖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避风雨,有饭吃,因为它在这里养得又肥又胖。可是这一切还不够,它还要我时时刻刻关心它,重视它,稍有忽略它便记恨,便寻机报复。回过头一想,要是我当时不收留它,不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吗?可谁又能保证一生中永远不发一次慈悲呢?而谁又能在发慈悲的时候预料到今后的每一桩麻烦呢?再说我当时收留它就纯粹是出于慈悲之心吗?会不会是我本人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下意识地寻找精神寄托呢?总之我完全是自食其果。
咬了我之后,它那天夜里就不再叫了。然而伤口红肿化脓了,不久转为高烧,吃了很多药都不顶用,只好住进医院吊盐水针,还差一点就变成了急性肾炎什么的,我算是领教了它的厉害了!我躺在病房时想道:现在家里没人了,也没吃的,它吃不上东西总不能怪我吧,一切全是它自己造成的。现在不用我来驱赶,它只好另找住处了,否则只有饿死。也许现在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可以从此清静了。我这样一想,病就自然而然地减轻了很多。我安安心心地躺在医院里,每躺一天,都觉得是对它的恶行的一种报复。我终究得出院,十天后我回家了。
我在落满尘埃的房间里看见了它,它瘦得不成模样,蹒跚着从床底下走了出来,一声也不吭,绕着我走了一圈,又回到床底下去了。我扫视屋内,一切原封未动,只有冰箱的门是开着的。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撞开的,冰箱角上那半包香肠不见了,看来这些天,它就是靠那点东西活命的。我想起了它饕餮的模样,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唤它出来,将买来的包子喂给它吃,一边还抚摸着它,口里发出最亲昵的声音安慰它。它吃完后就跳进木桶睡觉去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悔恨。是悔恨我的行为?悔恨我在医院里产生的那种阴狠的念头?还是悔恨当初对它的收留?我不知道,也许我落进自己设下的圈套了。
我决心要和我的猫和好。我买来食物,每天精心地喂它,它喜欢吃什么我就专门喂什么。不到十天,它又长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了,而它的步态,又开始显出那种笨重,那种自负。它只偶尔出来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木桶里保持着高傲的沉默。
我每天蹲在木桶边,将我手上的伤疤给它看,不停地诉说,讲到我对它的良苦用心,它对我的回报,以及我偶尔萌发的报复之心,还有我对它的种种恩情和期待。这些都是我对人类不曾有过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对人已经失去了兴趣,我需要像它这样的一个知己,一个不属于我的同类的知已,相濡以沫,在这个荒原般的世界上伴随着我。我已经为了它改变了自身的生活,而我从不曾为任何人改变过自己,因为我生性狂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有谁能像我一样,每天在猫尿的臊味中工作呢?我说这些,倒不是要它报答我,我不图报答,只是想要它和我友好相处,不要这样仇视我,对我哪怕只有一点怜悯之心。退一步说,如果它不习惯于有怜悯之心,就与我和平共处也是好的,只要不像原先那样折磨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朋友,我与它偶然结下的不解之缘几乎成了我的全部生活。可以想见,如果这种关系发展成永久的敌对关系,我将是多么的寒心!再说我们的空间是如此的小,总共就这一间房子,如果彼此仇视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唠唠叨叨地诉说下去,说到我的单调乏味的生活,说到我在这世上所受的苦难,到后来简直声泪俱下了。我期待引发它哪怕丝毫的恻隐之心,也希望我和它的关系哪怕出现一线转机。结果怎么样了呢?你们大概也料到了,结果一切照旧。要想感动它,就像要癞子头上长头发一样不可能。就在我诉说的时候,它起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显出鄙夷的表情,不久它便伸着腿睡着了。这就是它对我的回报!
我回家的一星期后,它变得十分躁动不安。开始是在木桶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像是极度的压抑,后来就整夜整夜用它的爪子抓我的床脚,那声音很难听且不说,还使我不断地做起噩梦来。我怀疑它到了发情的时候了,因为它是一只公猫,一般来说,出走是它的必然结果,而门外又有许多野猫在叫春。我起床拿了竹竿,想赶它出去寻欢作乐,也放松一下屋内的紧张空气。不料它赖在床底下不肯走,打也打不动。对于外面充满激情的声音它充耳不闻,就仿佛它不是它们的同类一样。我一上床它又抓起来。几天过去,床脚惨不忍睹,上面抓出了两个很深的坑洼。而我,就在这抓挠声中继续着我的噩梦,每天脸色铁青地去上班。
大概它觉得抓床脚还不过瘾了。一天夜里,我在噩梦中忽然感觉到我的脚被利器割了一下,惊醒过来,看见它正飞也似地从床上逃走,我的脚板心被它抓出了一道裂口。
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点了吗?我还应该继续忍下去吗?我这样问自己。回答是应该继续忍。还能怎样呢?它现在已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如果我谋杀了它,我心里的巨大空白一定会把我压垮。所以现在,躯体受些伤害,神经受些骚扰全算不了什么。再说办法总是有的,我可以穿着鞋子睡觉,将被子紧裹身体,如果它来袭击我的脸,我就戴上头盔,总有办法解决的。
我真的穿着衣服鞋袜,戴着头盔睡觉了,而且夜里灯都不敢关,就用一张报纸遮挡住灯光。这一来,它倒是不来抓我了,但是它不喜欢我夜里开灯,也许是刺激了它的神经。我不关灯,它就在屋里翻箱倒柜,把茶壶镜子之类的都掀翻跌碎。闹了两夜之后,它又跳上床在我耳边叫,抓我的头盔,大有要将我再次咬伤的气势。我害怕了,只好关了灯。
关灯的第一夜没出什么事。第二天夜里它却跑出去带了两只野猫回来了。那两只猫在屋里追逐打架,相互撕咬,闹了个天翻地覆,屋内不停地传出惨叫。直到黎明两只猫才离开。第三天夜里又把戏重演。
我想:这一年多来,我的猫一贯独来独往,既不怀春也不出走,就仿佛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而现在,它却引了野猫到屋里来瞎闹,但自己又并不沉溺于其中,跟随它们远走高飞。这样看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的目标只在扰乱我的生活,与我过不去。它要把我家里弄成一个野猫聚集的场所,而它自己却并不加入它们那一伙,只站在一旁幸灾乐祸。
过了几天,野猫的数目从两只增加到五只了。关了灯,看见满屋子窜跳不止的黑影,煞是可怕。这时我的猫就不再站在桌上或床上了,它回到木桶里,若无其事地睡它的觉。我却没法休息了,因为野猫们见我不赶走它们,就越来越肆无忌惮,竟窜到我床上来打架,彼此咬伤对方,发出凄厉的嗥叫,简直是惊天动地。我在实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之下,起床开了灯,抄起一把铁锤,照着其中一只黑猫的脑袋下死力锤下去。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死了,其它几只都吓得逃之天天。我胆战心惊地拎着死猫,将它扔到百米之外的一个垃圾站,我回到屋里,觉得自己的脑袋胀得像南瓜一样大,只想用脑袋往墙壁上猛撞几下。我的猫在木桶里冷眼看着我,它看到了全过程,一切。它在心里冷笑。
第二天早上我自然又是铁青着脸去上班。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我瘦得不像个人了。还有人当面开玩笑,说我让狐狸精缠上了。我又怎能告诉他们这些事呢?如果我说了,别人不会把我看作外星人,或精神病人吗?可是办公室里有个人死缠住我,非要我报告狐狸精的故事不可,还说因为大家都急煎煎地想听,我不能辜负了众人的期望。我不理他,他就一屁股坐到我办公桌上来,还搂住我的脖子,使我大大地出丑。我的脸在那一瞬间一定成了猪肝色。我想起了引发这场羞辱的根源,我越发恨我的猫了。我一定要把它弄走,让它永远不能再回来。我不再顾忌我的心理状态了,空白就空白,总比这种羞辱要好。
我心中暗暗制定了一个计划,表面不露声色。我回家时买了它爱吃的油炸鱼,趁它吃得高兴时用麻布袋将它罩住,扎住袋口提在手里,坐公共汽车到了郊区。可能它对我的心思了若指掌吧,一路上它一声也不吭地呆着,弄得我倒生出了犹豫。但一想到那种羞辱我又坚定了意志。我像童话故事里的坏人一样将它挂在路边的树枝上,然后像逃犯一样跑掉了。我想,过路的行人会将它解下来的。
于是就发生了前面的那一幕。我安静了两天,它又回来了。
如你们所知,我不让它进屋。以后会怎样呢?你们能告诉我,以后会怎样吗?我只知道今后的一切全是不堪设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