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门之乐

2005年春天,高考之前,同学的女儿明明到家里给我儿子辅导功课,晚上一家三口和明明在单位对面的天赐庄园吃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邻桌上了一份韭菜盒子,金黄喷香,色味都很诱人。儿子说,爸爸,我们也要一份吧。

我把服务员招呼过来,问她一份多少钱,回答十六元。我又问每份多少,回答是八个。我再问本桌的三个人,每人能吃几个。三人均表示,最多吃一个。

我问服务员,能不能按个数买,或者买半份。

服务员回答,不能,只能按份卖。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我说,跟你们老板说,你们这个规矩可以改一改,要为客人着想。以个为单位,既让客人节省,也可以避免浪费,还有可能把生意做活,何乐而不为?

服务员说,你的意见我可以反映,但是我只能按份卖给你。

家人见我因为这点小事同服务员较劲,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尤其是当着客人的面,显得很没有面子。妻子和稀泥说,要一份吧,吃不完打包回去。

我说不行,这东西是油煎的,凉了疲软了就不好吃了。

服务员忙得很,没工夫跟我啰唆,说,你们先商量吧,商量好了再叫我。说完转身走了,临走时嘟囔一句,这人怎么这么抠啊!

就在我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邻桌准备结账走人了。我掉头望去,邻桌也是四个人,一份韭菜盒子正好剩了四个。我二话没说,起身离座,在家人惊异的目光中,走了过去,打了个招呼:你们好,用餐结束了?

邻桌一个少妇对我这个唐突的问候感到意外,看着我说,怎么,有事吗?

我说,你们既然用完了,那么,这个……我指了指邻桌上剩下的四个韭菜盒子。

少妇起先困惑地看着我,突然之间,好像明白过来了,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是为我脸红,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仍然期待,我说,你们要是不打包,那这四个韭菜盒子,我想端到我的桌子上。我也可以付你八元钱。

少妇像是受了惊吓,连连摆手,慌乱地弯腰收拾她的坤包。她身边的几个人都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周围所有的人也都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少妇拎起包,连声说,端走吧端走吧。然后她逃也似的走了,好像丢人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端着韭菜盒子回到了本桌,本桌一片沉默。

明明是个硕士,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第一个用筷子夹起韭菜盒子,咬了一口说,很香啊!

我的儿子是明明的粉丝,见明明姐姐坦然下箸,也跟着夹起一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那顿饭,我们全家和明明都不会忘记。饭后还展开了讨论,明明说,叔叔做得对,韭菜盒子,就应该以个为单位卖,按需出售,是以人为本的体现。

我说,你们算算,今晚我们每人节省了多少钱?

儿子自作聪明说,每人节约两元钱。

明明说,应该是每人节约四元钱。因为如果再要一份,就会再浪费半份,加上邻桌丢弃的半份,实际上就浪费了一份,共浪费十六元。

我说,很好!我把我刚才的行为理解为爱国。如果我们每个中国人每顿晚餐节约四块钱,以十三亿人口计算,每晚可节约五十二亿,每年可节约两亿个亿,可能够买一个航空母舰的了。更不用说在节约资源、保护环境、培养健康生活习惯等等方面的益处了。难道我少花了十六元钱,我就没有面子了?如果我们每年能够用省下的钱买一艘航空母舰,我觉得那才算挣足了面子。

年轻人都赞同我的观点。以后黄明明回故乡探亲,还经常宣扬这个事。老家是个小集镇,很多人误认为我当大官发大财了,不相信这是真的,明白是真的之后,我的一个同学居然摇头叹气说,徐贵祥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啊!以后到北京,他还管饭吗?

前几天,一个朋友请我吃饭,我跟他讲了四个原则:小范围,老朋友,家常菜,低消费。这哥们不听,以为我是客套,硬是把场面搞得很大,消费标准很高,搞得我很不自在,饭桌上忍不住把韭菜盒子的故事讲给朋友听,朋友倒是相信了,但认为我是故意作秀。

可以说,我花过很多钱,也有过一掷千金的时候,但是,唯独在吃喝方面,多花一点钱都心疼。比如,我组织饭局,餐桌上如果谁多要了两瓶饮料,而又弃之不用,我的脸色会很难看,甚至会当场作秀,打包带走。这个作秀是真的。

有一次,老家市里一个很重要的领导来了,朋友暗示我,接待档次高一点,我嘴上答应了,但还是把那位领导邀到我定点的餐厅。我不喜欢那种徒有虚名的排场,从深层次讲,不仅有节约的考虑,可能还有捍卫自尊的考虑。结果是,那位领导反而松了一口气,认为我没有把他当外人,也知道我请他并非求他办事,放下心来,推杯换盏。最后,五百元左右的标准,两瓶大众酒,我和领导一行七人其乐融融。直到现在,他已经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了,来到北京,我们还会找个小地方,三四个人,四五个菜,七八两酒,惬意放松。

九十年代,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有钱的感觉》,后来被谢铁骊改编拍摄成同名电影,里面就有请客吃饭的情节:作为工薪阶层的韩子歆,因为受到表彰,得到一万六千元奖金,喜出望外,要宴请家乡父母官,但是又不想多花钱,最后决定从奖金里拿出十分之一,硬着头皮到高档酒店请客,点菜的时候,韩子歆出了一头冷汗。幸亏人家善解人意,坚持吃家常菜喝二锅头,一顿热气腾腾的酒宴只花了六百三十元钱,后来韩子歆同家乡父母官成为真心朋友。

这个韩子歆,就是我,尽管当时我是一个很有实权的小官,有规定范围内的专项接待费用,并且有若干合作单位巴不得跟在屁股后面为我买单,但是,我还是改不掉抠门的毛病。吃一顿饭花很多钱,我的头上会冒冷汗的,哪怕是公家买单。

近年常回皖西老家,朋友热情请我小聚,每次见到堆桌满盘,大盆鱼肉,往往吃不到三分之一,一盆一盆地倒掉,心中十分不忍,也十分难过。我作为主客,每次坚持打包,常常受到劝阻,认为“跌份”——家乡土话,还是丢面子的意思。

我儿子从前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徐朗台”,他认为我同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在吝啬程度上有一拼。我对这个绰号欣然接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耳濡目染多年下来,我的儿子也变得很抠门,跟同学出去小聚,或者旅游,实行AA制,账目算得一清二楚。我跟他说,同家庭条件差一点的同学在一起,放大度一点,何必锱铢必较?

儿子说,那不行,亲兄弟明算账。他有困难大家可以帮助。但是,只要是AA制,就必须把账算到明处。

想想也是,人与人交往,还是认真点好。该抠门的时候抠门,是一种美德。抠门不是自私,不是损人利己,抠门主观上保护自己的利益,客观上也保护了别人。

窃以为,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人类,抠门一点,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