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道无痕 八

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槛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分,工作上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操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

石平阳依然操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五分、弹测法四点九二分和精密法四点七五分的成绩技压群雄,获射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平阳蒙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突出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那……排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湿,“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

“别高兴得太早,考试这一关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一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呵。”

连续两个月,石平阳脱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祝贺,而是一个猝不及防的不幸。

主任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命运多蹇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露痕迹把柄。但这项预谋被石平阳察觉并坚决镇压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平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怎样收拾我……其实,我只想出口气,没想到……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是我亲手打你,还说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是……”刘发展开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噩梦?”石平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

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迎视石平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石平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话虽说得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在抖动。

石平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吸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腰肌劳损起不了床,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啊!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兵时就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压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爆发了,石平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

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平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

“站起来,到炮场去!”石平阳断喝一声。

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阳,生怕他一脚踹过来。

石平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石平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地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这个人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阳依然不紧不慢吸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

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不再跳动,硕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脱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往外冒着热气。

“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

“错在哪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赖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战。

“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账,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摩你有一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十三号方位物时,我故意错下了四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劳累之中,随着变换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一种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等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