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命 苦

臭塘村有个农民,叫叶戈尔·伊万内奇·格洛托夫。为了买匹马,他已经攒了两年钱。他不吃什么好的,烟也戒了,要说酒,他连酒味儿都忘光了。换句话说,同酒已经一刀两断,就是把叶戈尔·伊万内奇打死,他也记不起酒味儿了。

酒嘛,他当然忍不住总要想的。不过,他硬忍着不喝。他实在太需要有匹马了。

他想:“等我买了马,就开次戒。这是当然的罗。”

老汉攒了两年钱,到了第三年,数了数自己那点儿资本,就打点要上路了。

叶戈尔·伊万内奇正要动身的时候,邻村来了个庄稼汉找他,想把马卖给他。这简直把他吓了一跳,叶戈尔·伊万内奇回绝了。

“亏你想得出,老弟!”他说,“我这两年尽啃草了,就等着买匹马。这倒好,来了就让买他的马。这哪象买牲口的样子……得了,老弟,你别吓唬我了。我还是进城去买好,要办得象件事儿。”

叶戈尔·伊万内奇把什么都准备妥当了:他把钱塞在包脚布里,再套上皮靴,拿了根木棍,就上路了。

到了市场,叶戈尔·伊万内奇一眼就看中了一匹马。

这是匹农家的普通马,肚子鼓得大大的;毛色嘛,说不清是什么,好象是和了粪的干泥巴。

卖主站在一旁,装出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管你买不买呢。

叶戈尔·伊万内奇把脚在靴子里头转动了一下,觉得钱还在那儿,就满心欢喜地端详起这匹马来。他说:“我说伙计,这马是怎么的?这马是要卖还是怎么的?”

“马呀?”马贩子待答不理地问,“卖就卖吧,算了,有什么说的,卖吧。”

叶戈尔·伊万内奇也想拿个架子,好象他用不着这马,可又实在忍不住,就满面春风地说:“我说伙计,我可需要匹马啦,太需要啦。告你说,伙计,我什么也舍不得吃,啃了三年草,才够买匹马。你瞧我多想买呀,可你这马的价钱得多少?你别瞎要价呀!”

马贩子要了个价。叶戈尔·伊万内奇明白,这不是真正的价钱,不过是按做买卖的习惯随便说个数罢了,就没跟他讨价还价。他开始仔细端详牲口。

突然间,他朝马的眼睛和耳朵里吹了口气,然后使了个眼色,砸着舌头,贴着马脸摇晃起脑袋来。这下子可把一匹挺老实的马给吓坏了,它一直挺老实,这时开始踢起蹄子来。不过倒不是想踢叶戈尔·伊万内奇。

等把马端详够了,叶戈尔·伊万内奇用脚蹭了蹭靴子里的钞票,冲着卖主挤挤眼,说:“你这马是想卖的吧。”

“卖就卖吧。”马贩子显得不那么高兴。

“哦……那价钱呢?马的价钱要多少?”

卖主说了个数,这回才真讨价还价地争了起来。

叶戈尔·伊万内奇不住地拍自己的靴筒,有两次脱下靴子,拽出钱来,又两次把它塞回去,穿上皮靴。他对天发誓,用手抹着眼泪,说他啃了六年草,现在急等着马用。那马贩子一点一点往下落价。最后两人讲妥了价钱。

“好吧,你拉走吧。”贩子说,“多好的一匹马!毛色够棒的,你看看颜色,多招人喜欢。”

“颜色么……这马的颜色,伙计,我说可不怎么样。”叶戈尔·伊万内奇说,“这颜色真没劲儿……你再减几个钱吧。”

“颜色管啥用?”贩子说,“你怎么啦,颜色可以耕地?”

贩子的这个论据把老汉驳得哑口无言,一下子慌了神,他朝马扫了一眼,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抬脚一踩,叫了一声:“得了,就是它了!”

说完坐到一块石头上,脱下皮靴,取出了钱。他心疼地数了半天,才递给了马贩子。他背过脸去,要是看见那人弯起指头点他的钱,他会心疼得受不了的。

过了好一会儿,贩子把钱藏到帽子里,才开口说话。这时他改用了“您”的称呼:“马是您的了,请拉走吧……”

叶戈尔·伊万内奇就拉着马走了。他洋洋得意,不停地咂嘴,亲热地叫它玛鲁什卡。他穿过广场,来到广场旁的街上。这会儿他才琢磨过来,他生活里出了一桩多么大的事啊!他猛地摘下帽子,扔到地上。欢喜得手舞足蹈,使劲儿踩那顶帽子,一边又想起自己刚才讨价还价多机灵,多有主意。然后又赶路了,兴高采烈地挥动两只手,嘴里叨叨着:“买来马了!马可买来了!……我的老天爷……我可把他给赚了,把那个马贩子给赚了……”

等兴奋劲儿过了点儿,叶戈尔·伊万内奇努动胡子心里得意地笑着,向过路的人们挤眉弄眼,意思要他们瞧瞧买来的这匹牲口。可是谁都不理睬就走过去了。

“能有个老乡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了……只要碰上个老乡就好。”叶戈尔·伊万内奇心里想。

正想着,突然看见了住在远村的一个不太熟悉的庄稼汉。

“老乡!” 叶戈尔·伊万内奇喊起来,“老乡,快到这儿来!”

脸色泥黑的老乡不大乐意地走过来,也不问好,朝马打量了一眼。

“你看……这马,是我买的!”叶戈尔·伊万内奇说。

“马……”老乡不知该问点什么,接着又说:“这么说,你原先没有马?”

“就是么,亲爱的。”叶戈尔·伊万内奇说:“我没有马,要有的话,我就不跑这一趟了……走吧,我请客。”

“喝点儿?”老乡笑着问他,“这我能行。没错儿……上野果酒馆去?”

叶戈尔·伊万内奇晃了晃脑袋,用手拍了拍靴筒,牵上马走了。老乡在前面带路。

这是礼拜一的事。可到了礼拜三早晨,叶戈尔·伊万内奇才动身回村。他的马已经没了,泥黑脸的老乡送他到德侨镇。

“你别难过。”老乡说,“你原来就没有马,这一匹也不是什么好牲口。就说喝酒把匹马喝没了,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老弟,喝得可痛快呀!这顿酒,往后是忘不了的。”

叶戈尔·伊万内奇不吱声地走着,嘴里一个劲儿地吐着黄水。老乡把他送到德侨镇,同他告别。这会儿叶戈尔·伊万内奇才低声说:“可我,亲爱的,啃了两年草……全白搭了……”

老乡生气地挥了一下手,转身就往回走。

“站住!”叶戈尔·伊万内奇突然吓人地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亲爱的!”

“干什么?”老乡冷冷地问他。

“亲爱的……老弟,”叶戈尔·伊万内奇眨巴着眼睛说:“怎么能这样呢?我可是白啃了两年草……他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卖酒呢?”

老乡一摆手,进城去了。

(1923)③

顾亚铃 白春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