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杂记-2
这是福建军区授衔典礼的一天,能够参加的人,都感到万分的兴奋。
这天天气就好,夜里下过一阵微雨,早晨阳光灿烂,更显得大地上一片花红叶绿。礼堂内外彩旗飘扬,庄严隆重,我们满怀着快乐而严肃的心情,走进礼堂。
从台上望下去,忽然觉得心头一紧,喉头仿佛也梗塞了,眼前是多么使人激动的景象呵!楼上楼下站满了穿着簇新的军服的最可爱的人,他们笔直地站着,那样的整齐,那样的雄壮,当军区长官宣读军衔命令,念到每一个校官尉官名字的时候,整个礼堂静肃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望着这几百张严肃威武的脸,听着耳边流过的一个个响亮的不熟悉的名字,我似乎觉得这队伍在不断地扩大,延伸到礼堂以外,充满着祖国的四边!我眼前也似乎掠过一幅一幅的壮美的图画:三十年来,是谁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之下,进行着无比惨酷的反帝反封建的斗争?是谁在荆棘遍地,虎狼遍野的大地上,替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把我们带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大道上来?是谁“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在朝鲜战场上,从“一把炒面一口雪”的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开始,把最凶恶的美国侵略者,打回到三八线?是谁在解放了的祖国土地上,修桥,造路,开山,填海,垦辟着农场,挖掘着水渠?是谁在高原上,海岸上,森林里,河流边,严密地防守着祖国的边疆?就是我们所在地的福建,是谁使得在国防最前线上的一千三百万的人民,能够安静不惊地进行着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工作?啊!是谁使得我们工厂里的大小轮机,仍能不停地隆隆转动;我们美丽的田野上,仍能四季常青的丰收;我们的街道商店,仍是一片的繁荣热闹;我们青年学生仍在兴高采烈地工作研究;我们的小孩子仍在快乐健康地学习嬉游?……一想起这些,一想起这一切,我们不能不满含着感谢的热泪,向着我们的子弟兵,我们自己的军队——中国人民解放军,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亲爱的小朋友,我从台上望下去,似乎这一排排的严肃威武的,不熟悉的脸,又换成一个个笑嘻嘻红扑扑的,我所熟悉的小脸。在这几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小朋友,向我一再地,郑重地表示:长大了要当人民解放军!他们有的双臂摇着我的肩膀,面对面地问我:“您知道我长大了要做什么?和董存瑞、黄继光叔叔一样,我要当人民解放军!”有的手里托着自造的纸飞机,嘴里吹出呜呜的声音:“看,十年以后,我做一个人民空军,我驾着这么一架飞机,在祖国的天空上巡逻!”有的大大地叉开双腿,两手叉在腰上,昂着头说:“多大的海风,也不能把我吹倒,我是一个人民海军,巡驶在祖国的海岸上!”
是的,小朋友,这些都是做得到的,只要你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十年以后,这些台下的军官,就是你们的首长,他们会教育你,训练你,使你成为一个像他们一样的勇敢坚强的近代化的战士。他们中间也许有人会复员了吧,但是我知道他们在自己复员后的岗位上,看到有像你们这样的接班人,一定会发出满意的、放心的微笑!
授衔典礼连着庆祝了三天,在酒会和晚会上,我们都有和军官们按触的机会,看着他们耀眼的肩章,紧束的佩带,听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和素朴热诚的谈话,我们那几天的心情,一直是快乐兴奋的!从福州到厦门十二月二十一日,我们从福州又去到厦门。
我们五时半出发,六时到了乌龙江口。天刚刚亮,对岸的山,好像是浓墨画成的,带点紫又有点黑。浅绿的江水,滚滚地在翻腾。过了江,天色渐明,公路两旁的田野上,农民们已经在做各种的工作。这里的妇女们,和闽北不同的地方,就是人人头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遮阳的头帕,在绿色的平野上,像点点红星一般,闪闪夺目。
多少年来“一年辛苦,只盼冬闲”的农民们,在土地归了自己,而且建立了农业合作社之后,生产热情空前高涨了。
沿途我们尽看见修建水库水渠的人们,男男女女,往来如织。
他们在新掘的水道中间,抬石运土,谈笑歌唱,他们要用一冬的辛苦忙碌,来换以后年年的丰收。
树林里还不时露出红色的小楼,那是归国的华侨们自己盖的农舍,他们从海外归来,把海外的房屋样式,也带来了。
福建省是许多海外华侨的故乡,在反动统治时代,福建算是贫瘠的省份,山多地少,又没有水利,加上反动政府的剥削压迫,沿海一带的人民,就纷纷出国谋生。他们只凭着自己一副聪明的头脑,一双勤劳的手,在海外起家立业,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家乡,永远有着深厚的怀念,他们将自己劳动得来的金钱,寄来赡养家中的老少,就是他们自己老死在异国,遗嘱上也总是吩咐“运骨还乡”。解放前,在国外的华侨,就像孤儿一样,受尽帝国主义者的欺凌,反动政府在国外的使领馆,不但对他们没有尽保护的责任,还向他们百般地讹诈勒索,我们的华侨们就在这双重枷锁之下,受了几百年的冤苦。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的华侨,才几十年如一日地为着祖国的独立和解放,贡献出他们一切的力量。中国解放了,人民站了起来,华侨也翻了身,他们不再是孤儿了,祖国母亲般的慈爱,像阳光一样,照遍了天涯海角。在国内,华侨家里的一切,都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祖国安定繁荣的环境,也使他们高兴地将国外劳动所得,投资于国内的建设事业;在国外,居住在我国有邦交的国家里的华侨,都得到了合法的保护,使他们能够安心地和当地人民合作,一同为所在地的繁荣和平而努力。
在马来亚那些地方,华侨还受着压迫,他们就纷纷地投到祖国的怀抱里来。在福建省,闽南一带是华侨的故乡,这里有华侨的农村、工厂、学校、剧场……他们在自己的乡土上,过着高兴热烈的建设生活。
在福建省内旅行,你会感觉到不但木头多,而且石头也多!因此桥梁,建筑,就有许多是石头做的,真是又结实又美观。在惠安和晋江的交界之间,横跨着一座长长的美丽的石桥,那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海内第一桥”的洛阳桥。桥下的浅水里立着三五一堆的小石柱,据说是养牡蛎的设备,春夏水涨的时候,牡蛎附着在石柱上生长,冬天就可以撬下来吃。
在晋江的开元寺里还有建国和仁寿两座石塔,也都是宋代的建筑。建国塔高四十八公尺以上,仁寿塔高四十四公尺以上,非常的雄伟美丽。用偌大石块修桥盖塔,要有很艰苦的劳动和精密的设计,我们祖先的智慧和毅力是惊人的!
路旁山上,繁密的相思树的幼苗,都在欣欣地生长,几年以后,这里又是很大的森林。
南方雨多天暖,在自然条件上,“绿化”工作,比华北要容易一些。
到了厦门了,斜阳下,海风在吟啸,海波闪耀出万点的银星。我写到这里,心中十分激动,十分快乐。小朋友!我只能告诉你,厦门的建设是伟大的,厦门的人民是勇敢的,这个福建省最边沿的美丽的城市,有着全国人民最深切的关怀和支援,他们在这里不断地创造着奇迹……国防最前线上十二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厦门最南端海边的一个小村庄,去访问驻在那里的部队。
我们在公路旁边下了车,走过极其平坦干净的场地。田地上有农民们在忙着冬耕;带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们,在学校门前奔走游戏;银灰色的鸽子,在人家屋脊上悠闲地啄刷着翎毛;圈在栅里的肥猪,摇摆着大耳朵,用慵懒的目光,看着过往的行人;这里是一片沉静安宁的空气!
走近一处民居,一个解放军排长笑嘻嘻地迎面走来,向着引导我们的军官,笔直地立正,嘴里说:“××团××排值日员××报告,请指示!”他脸上充满着喜悦。这位军官,还了礼,也是笑嘻嘻地用慈父般的眼光看着他,眼旁聚起了慈祥的笑纹。他们中间的温暖的感情,感染得我们心里也是热烘烘的。
排长带领我们进入一个班的卧室:整齐排列的仄仄的板床上,铺着白白的床单;洗过的军衣,叠得平平地放在床头;长方形的蚊帐,也都拉得平平地搭在横系着的绳上。墙上挂着战备训练的流动奖旗,和战士们自己写的问答小纸。在放武器的小屋里,还有战士们自己做的枪架;旁边放着很平正的背包。排长告诉我们,这背包里包着四十斤重的石块,每天背着它练习行军,这重量和全副武装是一样的。
在这里,老百姓和解放军杂居在一个院内,当我们穿堂入室的时候,在院里站着的老大娘和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们,都向我们点头微笑。
在有些屋子里,战士们正在为他们庆祝新年的晚会,糊着精巧带穗的红纸灯笼。有的在用彩色的水笔,洒出庆祝元旦的标语,在这些创作上,艺术的意味都很浓厚。
还有使我们很感兴趣的,是缝纫间和厨房。在缝纫间里有几位解放军在踩着缝纫机,修补着破损的军衣。我们可以看出战士们战备训练的紧张,衣服破处都在肩背、臂肘和膝盖的地方。厨房清洁光亮。烧火的木柴,整齐地砌起,像短墙一般,围在门外。灶门开在后墙上,添火扫灰,都在外面动手。厨房内是光洁的大灶,和带有铁纱门的大柜,大锅里正炒着菜。炊事员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也是笑盈盈地回答我们的问话。
我们在参观和休息的时候,都和战士们交谈。他们来自祖国的各个地方,操着略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在亲切热情之中,还有些拘谨,但是一提起国民党军炮轰沿海村落的时候,他们的眼光就严肃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放在膝上的拳头,沉着地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们时时刻刻地在等候着进军的命令!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个神圣的任务!”这些话像铁铸的字一样,坚硬,有力,字字打上我们的心坎!我们知道这是前沿战士们心里充溢着的愿望与情感,锤炼出来的钢铁一般的誓词!
我们又由军官带领着,走到野地上,远远地看见一队战士们正在练习围攻一千公尺外小山上的敌人山寨。零零星星的几个小黄点,在铁丝网下面静伏着,忽然浓烟起处,铁丝网突破了,那几个小黄点像飞一般,跳上了两丈多高的陡壁,占领了山寨,战士们行动的迅速,赢得了大家的惊叹。军官又带我们到一处小丛林下面,那里进攻碉堡的演习,正在开始。这回离得近些,看得清楚:另一个小山头上,立着圆圆的白色的碉堡,山脚四周有一丈多宽的濠沟,濠沟四周还有铁丝网。全副武装的战士们,三三两两沉着地爬伏在树后和斜坡上,一声令下,战士们像猛虎逐鹿一般地跃起,跑在前面的用长竿头的炸药把铁丝网爆破了,掮着长梯的把梯子往沟底一倚,自己伏在梯上,撑竿跳似地,连人带梯子都扑了过去,后面的战士们紧跟着也都攀梯而上,他们一面扔着手榴弹,一面往上跑,纵身爬上很高的陡壁,准确地向着敌人的地堡眼射击……从进攻到占领,一共才有两分钟的工夫!
下午,我们又到一处高地,先是迂回曲折地绕上很大的山坡,又爬上很仄很陡的山径,进到一间点着电灯的洞室。在这里休息了一会,我们就登上高踞岩顶的掺望台,大海已经横在我们面前了!一个守望的战士,从高椅子上下来,让我们从望远镜里来观看金门岛。在平静的海面上,许多零星的岛屿,就像飘在我们面前的田螺一般,伸手就可捞到。大小金门岛,是长长的两行,更看得清楚。岛边排立着的一根根架着铁丝网的白柱,都数得出来。岛上有零落的村舍,有曲折的道路;田地上有人,有牛,在蠕蠕移动。听说金门岛上,还有几万居民呢,这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是如何的渴望解放呵!
下了高地,我们沿着海边,到了沙滩上的一处广播站,有几个很年轻的人员,在这里工作。广播员是两个双辫姑娘,都是江南人,没有到过北京,普通话说得极好。广播开始了,我们轻轻地从屋里走出,站在沙滩上听着。在前沿铁丝网的后面,很大的喇叭口,正向着南方。广播了嘹亮的《解放军进行曲》之后,就读了一封住在杭州的一位小朋友,给她的在国民党军做海军军官的哥哥的一封信。信里提到解放前分别时候的痛苦,和现在家庭中快乐的环境,只是大家都日夜挂念着陷落在蒋军中的哥哥,切盼他赶紧回来等等……信里充满了情感。背后耸立的石壁,发出了清亮的回响,北风掠过平静的海面,向着金门岛吹去。晚霞里,金门岛上南望祖国的国民党军官兵们,一定会一字不漏地听到这正义清朗的声音。
从这里,我们就走上归途,一天的访问告了结束。我们恋恋地举目四望,低头摘了几朵沙滩石缝长的,很大的紫花黄花,夹在笔记本里。这些美丽的野花,曾在海边上,日日夜夜,和英雄战士们在一起。将来再打开笔记本,看见这些花,就像看见他们一样!最可爱的人第二天,我会见了两个最可爱的人。
第一个是战斗英雄全能炮手王文进,就是他这一个排,在九月四日到十二日,九昼夜之间,击落击伤了十二架敌机,创造了辉煌的战绩!
在前线部队里,谁都知道王文进,也都喜爱王文进,大家喜欢他还不只因为他是全能炮手,战斗英雄,还因为他是大家最知心的朋友,他是政治学习的辅导员,文化教学的小先生;他热情,直爽,诚恳,平时在战友群众中,是个爱说爱笑的小伙子;一坐到高射炮前,面对着敌机的时候,就表现出他的高贵品质的另一方面,英勇,顽强,沉着,果敢,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革命战士!
我们谈了一上午,这个爱说爱笑的小伙子,告诉我他自己一生的事情:他是个贫农出身的孩子,因为家里弟兄多,五岁就被领出去做了养女婿……他说:“那一家人就是不爱劳动,光叫我一人下地干活,我受不了啦,十二岁就逃了回来。”
回家后他就跟着哥哥,做着党的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五月,他参了军。一九五一年,他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一九五五年六月,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他笑说:“我早就想参军了,可是说什么他们也不让我去,要把我留在地方上。那一次我是送六个青年去参军的,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我要回去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说:
‘你把我们送来就走,不成了兵贩子了么?’我就抓住这一句话,我向地方上说:‘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当兵贩子,我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参军。’这样我就待下了!”
我问:“你怎么就当了高射炮兵呢?”
他的含笑的目光,突然跳动了一下,低头拿起小桌上的一个火柴盒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充满着愤怒和痛苦,他沉重地说:“那一年,在我的家乡,国民党的飞机来了,有一列火车刚刚到站,炸弹就向这列车猛扔了下来!我看见一个老大娘,抱着一个孩子,被炸着了,两个人烧死在一起。还有一个小孩子,大约只有五六岁吧,刚从冒着浓烟的火车上爬下来,就被炸死在车旁了。看到车旁地上这些孩子们的模糊的血肉,我浑身发抖!我立誓要当一个高射炮手,狠狠地打国民党的飞机,给孩子们报仇!”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还是我先开口,我问:
“人家称你为全能炮手,怎么样才是‘全能炮手’呢?”他微微地笑着:“是这么回事:炮手分做六级,第一炮手管操纵,第二炮手向天发射,第三是信管测核手,第四是高低瞄准手,第五是弹药手,第六也是弹药手,不过他还管摘下炮帽,这六个炮手是各有所司的,我立志把这几种操作全都学会,全部学好。”
我说:“这太不容易了!”
他笑说:“不容易也不困难,怕困难就报不了仇了!”
我说:“把你给孩子们报仇的战绩,说给我听听。”
他搓了搓手,笑说:“不是我,是我们整个排,也是我们整个军队。九月初,国民党的炮舰,就不住地开炮打我们的高射炮阵地,我们白天坚持着修理工事,夜里也不肯休息,连长就把铁铲什么的都收起来了,我半夜还是摸黑出去,发现我的战友们已经把铁铲偷出来,蹲在那里等我了!我的战友真好真多呵!”
我发现他每一次提到“战友”,脸上就洋溢着快乐的自豪的神情。他的战友们是幸福的,他自己也是幸福的!
“我们这一排在二连里展开了挑战,摩拳擦掌等候着敌机的到来。九月四号那一夜,我们半夜就睡不着了,大家悄悄地起来围守着炮身。好容易天亮了,又好容易望见天边几架‘老母猪’——这是我们给B29型轰炸机起的外号——摇摇摆摆地向着我们来了!我们兴奋得彼此吩咐着:‘沉着点!沉着点!’可是仿佛谁也沉不下气去,等到它们进到了火力网,我们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发出炮去,只听见观察员报告说:
‘一个猪头没有安好,掉下去了!’‘又一个老母猪老老实实地往下跑,跑到海里去了!’从那时起,九昼夜里,我们打落打伤了十二架敌机……这不过是开始!他们敢再来,还有好的瞧!”
听着他谈话是一种快乐!他的眼里充满了幽默感,在他心中眼中没有什么艰苦和困难,最吃力的事他仿佛都能毫不费力地做了,他真是一个最可爱的人呵!
下午我会见的是一个刚满二十岁,入伍刚刚两年的青年战士曾文质。他是一个冲锋射击手,以十三秒时速创造了十弹九中的最高纪录。
这时他侧斜着身子,坐在我的对面,剑眉大眼,红红的脸,小小的嘴,仿佛浑身充满了弹力!谁会相信他参军的时候,“身重才七十五磅,身量还没有步枪高,穿着三号军服还像小大衣一样”呢?
他是福建平和县一个贫农的孩子,解放前,在地主保长压迫剥削之下,过了痛苦的童年。解放后,一九五三年为了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这个十八岁的山沟里的孩子便参了军。
他从田地上挪到军队里来,从熟识的锄头镰刀,换成一支黑黝黝的步枪……而且他又只会说闽南方言,听不懂普通话,这更给他增加了学习上的困难。就在这关口,他突出地表现了他的不怕困难的高贵品质。
他的苦练成钢的事迹,说起来就太长了——在他学习射击的时候,他总也不能“闭起一只眼睛”,总也不能“在发射时停止呼吸”,总也不能“沉着不慌”……但是他都咬着牙克服了。原来他心里有个目标,他立志要向张桃芳学习!那张桃芳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在朝鲜前线,在三十一天里用四百三十七发子弹,打倒了二百十一名敌人的青年狙击手。这英雄事迹深深地渗入他的心灵里,革命战士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激励他战胜了学习中的困难。
他终于掌握了射击的技术,而且创造了以十三秒时速十弹九中的最高纪录了。但是他并没有停止在这一阶段,他没有感到满足,他还要在他的战友中间,消灭射击不及格的现象,他将自己苦练中得来的经验,以个人示范的动作,仔细地教给他们。他作副班长的时候,因为他很好地介绍了自己的射击经验,使得刚入伍的新兵,三天内就能得到射击上的“优秀”。
新兵们爱戴他,信任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对于战友们有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日常生活中,轮到他值日的时候,他常用自己的肥皂,洗全排同志的衣服;他刷净全排同志的鞋子;他把上级发下来的他自己需要的物品,让给别人。有个新兵,因为肚子痛,想起家来,半夜里哭泣着叫着“妈妈”,他立刻起来给他抚摩着肚子。这个小新兵感激地说:
“副班长对我简直同我的妈妈一样!”从此就不想家,工作也积极起来了。
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在前沿站岗,那是一个风雨之夜,在呼啸的海波声中,他仿佛听见金门台湾受着苦难的同胞,在沉黑中向他伸出了求援的手,他的眼泪落下来了。回来后,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祖国——我的母亲,又亲切地教导我怎样做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人。
我向你宣誓:
一定熟练地掌握手中武器,看守好祖国的大门,敌人胆敢闯进来,就一枪消灭它一个!
不管他是“国民党兵”还是“美国鬼”,保险叫他来了就甭想回去。
当你发出对台湾进军的命令,我将和战友们一道,立即去拯救那些被蹂躏的同胞们。
向特级英雄黄继光学习!
向青年狙击手张桃芳学习!
学习他们那种高度的国际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
小朋友,这不是很真实的情感么?
这个战士,也是全面发展的一个青年,两年来除了得过几次二等三等功以外,还获得军事、政治、文化学习的奖励,以及队前嘉奖和通报表扬等等。他在一九五三年一月入伍,同年的七月就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小朋友,这两位最可爱的人,都是在学习中不怕困难;都是珍爱革命同志的友谊;都是严格地要求自己,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这些高贵的品质,都是我们应该努力学习的。两个少年工厂在我离开故乡的前夕,抽出一个下午来,访问了两个少年工厂。
我对于少先队和学校帮助小朋友们,利用课余活动时间,来成立小工厂小农场的办法,很感兴趣。我觉得这样不但在教学上可以收到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效果,而且这些活动都是有组织,有计划,有训练的,对小朋友们将来在社会里的业务和技能,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一天,可惜时间太短了,来不及和两个工厂的小厂长,小工人以及辅导员们,作较长的谈话,但是我的印象却是很深的。
第一个访问的是福州市台江区私立万寿小学的少年工厂。台江区是手工业区,这所小学里有八百多个学生,多半是手工业工人的子弟。校长和辅导员向我简单地介绍了这个成立不久的小工厂:厂里有一百零八个工人,工厂的组织有正副厂长,办公室分四部分,有宣教科,工程处,庶务股和保管股;车间也有四个,是电工、木工、竹工和缝纫;每个车间都有主任、工程师、技师和技工;工程师请的是教员或家长担任。
这是一所小学校,一切都小得可爱!小厂长,才有十二岁,十分正经而又兴高采烈地带我参观了各个车间。我们先进到小院右厢的一间小屋,这是缝纫车间,长桌边上挤坐着满满的小女工,有的在画纸样,有的在剪绒布,有的在缝……都在忙忙碌碌地操作。架上摆着许多做好的彩色绒布的玩具,小人,小兔,小鸡……都很精巧好看。小厂长告诉我,这都是给本校幼儿园做的“定货”。墙上贴着红绿纸的标语,还有许多小条的“决心书”,也是短小得可爱!字数不多,字迹却很整齐,都是决心要“完成任务”,或是“超额完成任务”。
我们又到电工、竹工、木工几个车间,巡视一周,这些车间里的工人们,工作都很紧张,也多半是做些“定货”,如小竹尺,小竹牌,小木盒等等。小工人们微笑着紧闭着小嘴唇,小手紧握着小工具,小脸上泛出小小的汗珠。他们锯的锯,劈的劈,钻的钻,磨的磨,这些工具的声音,奏出了劳动的交响乐。
小院子里有一小炉火,两个小工人戴着防护眼镜在打铁。
打铁的声音很大,工人却是很小!
我向他们道别的时候,小工人们都围了上来,送给我许多本厂的出品:小布兔啦,小竹尺啦,小木盒啦……许多小巧可爱的东西,作为我们会面的纪念。
从这里我们又赶到本区里的福州第四中学。
第四中学是在临江的山坡上,学生有一千四百多人。这里的少年工厂,是福州市第一个少年工厂,工人有一百一十人。厂内有正副厂长,组织科内分人事股和保卫股;财务科内有会计员、出纳员和保管员;有电机、化工、土木、航模、绘图五个车间,车间里也有技师、工程师和技工。
这个学校是中学,这工厂又是本市的第一个少年工厂,工人年纪和工厂规模都比较大一些,各车间里都摆着满箱满架的出品,如化工车间出的粉笔、红蓝墨水……电机车间出的电铃……木工车间出的蒸汽机模型……航模车间出的飞机模型……等等,种类繁多,都是学习或是教学用具。学校向工厂购货,价格比市货低廉一些,而小工厂还能得到一点利润,再来扩大生产。这时正是新年将到,化工车间替教员们赶制批卷子的红墨水,绘图车间在给学校赶制宣传画,和庆祝新年的图画……楼上楼下几个车间,都忙成一片!
参观完毕,小厂长让我和全体工人见了面,讲了几句话。
每个车间又送给我许多礼物,我的双臂都抱不过来了,小朋友们抢着替我拿了东西,一直把我簇拥着送到山坡下的大街上。
我这一次还乡,真是满载而归!我的心里填满了在故乡所见所闻的新鲜快乐的回忆;我的箱子里还装满了故乡的小朋友们赠我的许多礼物——在福州期间,有三个小学的三个少先中队,来访问过我。我们一同看了布袋戏,小朋友们除了给我表演歌唱,跳舞,朗诵,魔术之外,还送给我许多他们劳动的创作,如布袋人、木偶戏剧本、作文成绩、纸花等等。
回到北京以后,我把我所喜爱的,这些贵重的礼物,分送给了北京的小学校、托儿所的小朋友们,让他们去观摩欣赏。我自己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指南针,放在我的书桌上。这针的指向南方的一端,是红色的,就和我的火热的心一样,永远指向着祖国南边的,我的“少年的故乡”和“故乡的少年”!
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4月初版,后收入小说、散文、诗歌合集《小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