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的戏曲

(一)元曲的分类

(甲)戏曲(乙)杂剧(丙)套数(丁)小令

(二)元曲的渊源

(甲)演作方面(一)觋巫歌舞(二)俳优戏扮(乙)歌词方面(一)乐府(二)诗(三)词

(三)元曲的作家

(甲)四大作家(一)关汉卿(二)白朴(三)马致远(四)郑光祖

(乙)三期作家(一)蒙古时代(二)一统时代(三)至正时代

(四)元曲的结构

(甲)折数

(乙)乐调(一)大曲(二)唐宋调(三)诸宫调

(丙)声韵

(五)元曲的脚色

(甲)杂剧(乙)院本(丙)北曲(丁)南曲

(六)元曲的思想

(甲)背景(一)政治环境(二)社会环境(乙)派别(一)和平派(二)激烈派

(七)元曲的艺术

(甲)意境(一)真挚(二)潇洒(三)深刻(乙)修辞(一)不避骈律(二)不避俗语(三)善用形容字

(八)元曲与新文学

(甲)时代关系

(乙)工具关系

在中国三千余年的文学史上,一代的文学,具有丰富的时代精神,自成段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原不止元代的戏曲;如楚汉的“骚”和“赋”,六代的“韵语”,以及唐诗,宋词,都是历代文学家所称道所承认的。然而作家之盛,作品之多,最能发泄民众的精神,描写社会的状况的,却是没有一时代的文学,能与元曲抗衡。因此我便以三个月的工夫,来对它作个系统的研究。

(一)元曲的分类

(甲)戏曲戏曲是元曲中最长的,有的十二折一本,有的三十二折一本,更有的四十余折一本。如吴昌龄的《西游记》,王实甫的《破窑记》、《西厢记》等,各有二本或四本可证。

(乙)杂剧杂剧之名始于宋,却是元曲中最盛之一种,成了文学的中心。杂剧异于戏曲处,是每本只有四折,楔子有无亦不定(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冤》有五折,是个例外),每折中唱者只限一人。

(丙)套数套数是合一宫调中的诸曲为一套,歌时只用弦索,略似杂剧中的一折;但无道白,且都是自叙,不尚代言。以此别于整套戏曲,或称散套。

(丁)小令小令是很短很可爱的一种小调;略似宋词的一阕,至多不过五十八字,以此别于中调长调。

元曲除了以上的四种外,还有院本,是金代院本之遗留。

《暖姝由笔》谓:“有白有唱者名‘杂剧’,用弦索者名‘套数’,扮演戏文,跳而不唱者名‘院本’。”沈德符《顾曲杂言》说:“院本者,本北宋徽宗时五花爨弄之遗,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初与杂剧本一种,至元始分为两,迨明则院本不传久矣。”但据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的院本看来,则是有白有唱,同于杂剧,只是唱者不限一人而已。

(二)元曲的渊源

(甲)演作方面:

(一)巫觋歌舞演作是戏剧中的化妆表情,由来很古。

按戏曲始于歌舞,歌舞始于人情酣畅。古书上说葛天氏执牛尾以歌“八阕”。又《乐记》“……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后又有农家秋收,兵队凯旋,都有家庭或朝廷的大飨,席间自然有歌舞庆祝。至周代以后,就有了巫觋歌舞。《楚语》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如此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巫觋以歌舞为职,以乐明神。周礼既废,巫风愈盛,楚越之间,祭祀鬼神,必有歌乐鼓舞,就开了戏剧之端。

(二)俳优戏扮俳优始于春秋,晋之优施,楚之优孟。

优,倡乐也,以乐人为职。其言微词托意,调戏以动作行之。

汉代以后,俳优又兼以竞技为事,如吐刀吞火走索等等,以娱朝廷。至北齐始合歌舞以演一事,但还不是完全的戏剧。唐代开始有歌舞戏,如《代关》、《踏摇娘》、《樊哙排闼》等,布置甚简,而动作有节。此外伶人以隐语讽谏,滑稽百出的,是谓滑稽戏,至晚唐最盛。以上二种,各偏一面,不能两兼。到了宋代,才有杂戏之名。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各进杂剧队舞;民间宴乐,也有时用以娱宾。至金有弦索调,更进为“连厢”,仿大乐而作。有唱有弹有白,扮演者从歌词为举止,犹是舞者不唱,唱者不舞。再进就成了真正的杂剧,就是舞者自司歌唱,不过留笙笛琵琶等以和其曲。

(乙)歌词方面:

(一)乐府真正的戏剧,是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的,所以必须戏曲相表里。至于曲词之发达,追根溯湖,大约是始于乐府。我国的韵文始于“风”、“雅”、“颂”。《扶犁》、《击壤》后有三百篇,盛饰情感,必合于乐,所以古诗即乐歌,咸能咏叹。到了战国,新声竞起,乐歌乐器不尽相合,于是诗有入乐不入乐之分。至汉有乐府,郊把之时以乐和唱,是乐府之初名,以后其用渐泛。

(二)诗晋以后,渐有五七言体,不尽可歌。西汉时代,有鼓吹相和清商杂调,六代沿之。至唐代诗又大盛,以绝句为曲,如“清平”、“凉州”等等,但犹不尽其变。李白,白居易之辈,又创了长短句如“忆秦娥”、“菩萨蛮”、“忆王孙”之类,开了词的先声。李调元《曲话》说:“古乐府只是曲中泛声,后人怕失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

(三)词词古来称为诗余,为乐府之遗,多是可歌的。

而单词双叠,歌只一阕,于是有杂剧大曲出现。宋天子大宴,乐歌中有散序、靸排、偏撷,正撷、入破等,谓之“大偏”,为金元套数之始。大曲有采莲、太清剑舞、渔父舞等七种,为元曲之始(见吴梅《戏曲史》)。王世贞说:“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词不能按,乃为新声以媚之,胡语时时采入。沈约四声,遂阙其一。东南又变新体,号为南曲。大概北主劲雄,南主柔远”(见《西厢记例语》)。

梁廷瓢《曲话》说:“乐府兴而古乐废,唐绝兴而乐府废,宋人歌词兴而唐绝废,元人曲调兴而宋词又废。词诗空具声音,元曲则描写实事。作曲之始,不过只被之管弦,后且饰之优孟。元人院本,传者寥寥,其实杂剧为多。”总以上数说,元曲是从乐府——诗——词一线直下的,可无疑义。

(三)元曲的作家

元曲作家人才之盛,千古无两。杂剧多至千种,——今存百十七种——作家姓名可考者,有百余人。他们的作风,争奇斗胜,各有擅长。吴梅《戏曲史》有以下的话:“元剧之盛,首推大都:实甫继解元之后,创为妍倩艳冶之词。而关汉卿以雄浑易其赤帜,所作类皆奔放○漾跅弛以自喜。东篱则清俊开宗,《汉宫秋》一种,臧晋叔以为元曲之冠。论其风格,卓尔大家。三家鼎盛,矜式群英。白仁甫秋雨梧桐,实驾碧云黄花之上。后起者如王仲文,杨显之,高文秀,大名宫天挺,襄陵郑光祖,平江姚守中,山东王廷秀,或以豪迈,艳冶,恬淡胜,皆不越三家范围。至江州沈和作《潇湘八景》、《欢喜冤家》,以南北词合成,开后代传奇之首,结金元散套之局。浙中如金仙山,范子安,流寓如乔梦符等,极一时之盛。”在此元代重要作家,都已标举了。但古人著作多好嫁名于人,或不署名。元之作家,尚沿此习,故无名氏层见叠出。

又自乐人作词,习于歌咏,倡优隶卒,无不优为,而贵族文学,被于民众。庸夫弱女,有过于士大夫百倍者。元曲如赵明镜作《哑观音错立身》、《武王伐纣》,张国宾作《合汗衫》、《薛仁贵》、《高祖还乡》。红字李二作《板背儿》、《病扬雄》,花李郎作《相府院钉一钉》,都是没有正当职业的名家。——在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内,又分为四大作家三期作者等等。

为分清眉目起见,特参考其个人历史和作品,列举如下:

(甲)四大作家:

(一)关汉卿号已斋叟,大都人。金末,以解元贡于乡,后为太医院尹。著作最富,有六十三种,今仅存《鲁斋郎》等十一种。明宁献王《正音谱》评其词云:“琼筵醉客”。

(二)白朴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朐州人,后居真定。父华为枢密院判官。仁甫性最孝,幼育于元好问,生长见闻,学问博览。而自幼失母,复亡国,乃郁郁不乐,屏绝荣利。至元一统后,徙家金陵,纵情诗酒。著有《天籁词》二卷。所作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十六种。《正音谱》评如“鹏抟九霄”。

(三)马致远号东篱,大都人。任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刘阮误入桃源洞》等十四种。《正音谱》评为“朝阳鸣凤”。

(四)郑光祖字德辉,平原襄陵人。以儒补杭州路吏,秉性方直,不妄与人交。卒火葬西湖灵芝寺。所作有《醉思乡王粲登楼》等十九种。《正音谱》评“九天珠玉”。

(乙)三期作家:

(一)蒙古时代自太宗取中原以后,至元一统之初,作者多北人。

关汉卿见前。

杨显之大都人。与汉卿为莫逆交,每相切磋,故所作多当行语。有《临江驿潇湘夜雨》等八种。《正音谱》评“瑶台夜月”。

张国宾即喜时营,教坊勾管。所作有《汉高祖衣锦还乡》等三种。

石子章大都人。所作有《秦修善竹坞听琴》等三种。

《正音谱》评“清风爽籁”。

王实甫大都人。亦由金入元。所作有《四大王歌舞丽春堂》等十四种。除《西厢记》、《丽春堂》外,《芙蓉亭》只存一套,其他皆佚。《正音谱》评“花间美人”。

高文秀东平人。早卒。喜编梁山泊剧。黑旋风剧尤多,至八种。所作有《黑旋风诗酒丽春园》等三十四种。《正音谱》评“金瓶牡丹”。

郑廷玉彰德人,所作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等二十四种。《正音谱》评“佩玉鸣銮”。

白朴见前。

马致元见前。

李文蔚真定人。江州路瑞昌县尹。所作有《汉武帝哭死李夫人》等十二种。《正音谱》评“雪压苍松”。

李直夫女直人。即蒲察李五。其作品长于科诨。有《武元皇帝虎头牌》等十二种。《正音谱》评“梅边月影”。

吴昌龄西京人。所作有《花间四友东坡梦》等十一种。

《正音谱》评为“庭草交翠”。

武汉臣济南人。所作有《李素兰风月玉壶春》等十三种。——《静庵曲录》载其《散家财天赐老生儿》一剧,曾为英人大辟所译,千八百十七年在伦敦出版。——《正音谱》评“远山叠翠”。

王仲文大都人。所作有《淮阴县韩信乞食》等十种。

《正音谱》评“剑气腾空”。

李寿卿太原人。将仕郎除县丞。所作有《说专诸伍员吹箫》等十种。《正音谱》评“洞天春晓”。

尚仲贤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张生煮海》等十种。《正音谱》评“山花献笑”。

石君宝平阳人。所作有《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等十种。

《正音谱》评“罗浮梅雪”。

纪天祥字君祥,大都人。所作有《赵氏孤儿大报冤》等八种。《正音谱》评“雪里梅花”。

戴善甫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等八种。《正音谱》评“荷花映水”。

李好古保定人,或云西平人。所作有《巨灵劈华岳》等三种。《正音谱》评“孤松挂月”。

孟汉卿亳州人。所作有《张鼎智勘魔合罗》一种。

李行道一名行甫,绛州人。所作有《包待制智赚灰阑记》一种。

孙仲章大都人,或云姓李。所作有《卓文君白头吟》等二种。《正音谱》评“秋风铁笛”。

岳伯川济南人,或云镇江人。所作有《吕洞宾度铁拐李岳》等二种。《正音谱》评“云林樵响”。

康进之棣州人,或云姓陈。所作有《梁山泊黑旋风负荆》等二种。

孔文卿平阳人。所作有《秦太师东窗事犯》一种。

张寿卿东平人。浙江省掾吏。所作有《谢金莲诗酒红梨花》一种。

(二)一统时代自至元后至至顺后至元间。作者南人侨居北方者。

杨梓海盐人。至元三十年间从军征爪哇有功,后为杭州路总管,致仕,卒谥康节。所作有《敬德不伏老》等若干种。

宫天挺字大用,大名开州人。历任学官。除钓台学院山长。为权豪所中,卒于常州。

所作有《生死交范张鸡黍》等六种。《正音谱》评“西风雕鹗”。

郑光祖见前。

范康字子安,杭州人。所作有《曲江池杜甫游春》等二种。《正音谱》评“竹里鸣泉”。

金仁杰字志甫,杭州人。天历元年授建康崇宁务官,明年卒。所作有《萧何月夜追韩信》等七种。《正音谱》评“西山爽气”。

曾瑞字瑞卿,自号褐夫,大兴人。有小曲《诗酒余音》行世,所作有《才子佳人误元宵》一种。

乔吉字梦符,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人。美仪容,以威严自饬,至正五年卒。著作有《金钱记》等八种。《正音谱》评“神鳌鼓浪”。

(三)至正时代

秦简夫擅名都下,后居杭州。所著有《剪发留宾》等四种。《正音谱》评“削壁孤松”。

萧德祥号复斋,杭州人。业医。以古文概括作南市,盛行街市。作品有《王翛然断杀狗劝夫》等。

朱凯字士执。所作有《昊天塔孟良盗骨殖》等两种。

王晔字日华,杭州人。能词章乐府。剧本有《破阴阳八卦桃花女》一种。

此外名家尚多。《涵虚曲论》批评马东篱,董解元等一百五人的作品,并称杰作。以上只选现有作品行世的。其余无可稽考,从略。

(四)元曲的结构

(甲)折数元杂剧以一宫调之宫一套为一折。杂剧大抵四折,或加楔子,以补四折不足之意。楔子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间。——《元曲百种》和《元曲三十种》,所看过的,都以四折为度;只有《赵氏孤儿大报冤》一剧有五折。即空观主人凌镑初所作《西厢记凡例十则》内说:“北曲每本只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尽者,则又另分有一本。如吴昌龄的《西游记》则有六本,王实甫的《破窑记》、《丽春园》、《贩茶船》、《进梅谏》、《子公高门》等各有二本,可证。”——北体每本只有题目正名四句,末句即以为本剧之总名;此似由金题目院本之唱题目而出,即歌唱之先,有人报告全剧大意。元剧中每折唱者只限一人。若末或旦,他色则有白无唱。白又有“全宾”、“全白”之分。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元剧之词,大抵曲白相生,各尽其妙。北曲最重衬字,务求清俊。务头亦甚精研。

(乙)乐调元剧所用曲,多出于金院本之大曲,及唐宋词,及隋唐以来雅乐诸宫调中各曲。分列如下:

(一)出于大曲者十一:

黄钟“降黄龙衮”

正宫“小梁州”、“六么遍”

大石“催拍子”

小石“伊州遍”

仙吕“八声甘州”、“六么序”、“六么令”

中吕“普天乐”、“齐天乐”

南吕“梁州第七”

(二)出于唐宋词者七十五:

黄钟宫“醉花阴”、“女冠子”、“人月圆”等八章正宫“滚绣球”、“菩萨蛮”

二章大石“归塞北”、“念奴娇”、“百字令”等六章仙吕“点绛唇”、“天下乐”、“忆王孙”等九章中吕“粉蝶儿”、“满庭芳”等八章南吕“乌夜啼”、“感皇恩”、“贺新郎”等三章双调“驻马听”、“青玉案”、“减字木兰花”等十九章越调“梅花引”、“南乡子”、“唐多令”等八章商调“逍遥乐”,“秦楼月”等五章商角调“黄莺儿”、“踏莎行”等四章般涉调“哨遍”、“瑶台月”两章(三)出于诸宫调中各曲者二十八:

黄钟“出队子”、“刮地风”等七章

正宫“脱布衫”一章

大石“荼縻香”、“玉翼蝉”二章

仲吕“胜葫芦”等三章

中吕“迎仙客”等四章

南吕“一枝花”、“牧羊关”二章双调“庆宣和”、“搅琵琶”二章越调“青山口”、“凭栏人”等四章般涉调“耍孩儿”、“墙头花”等四章此外还有“快活三”、“四边静”等十章,名虽不见于古词曲,但有踪迹可寻,知决非创造。诸曲配置之法,亦本于宋时之“缠达”,引子后以两腔迎互循环,几成通例。如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杂剧第二折:

“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尾声”。

以此可知元剧的乐调和安排的形式,大半是旧有而非创造。又剧中第一折必用“仙吕点绛唇”套曲,第二折多用“南吕一枝花”套曲。其余多用“正宫端正好”,“商调集贤宾”

等曲,陈陈相因,不厌雷同,亦是可非议的事!

(丙)声韵谱,文,和声,是曲之三大成分。文又为律与韵加声韵,是声韵居元曲中之过半数,不容不注意。元人用韵极细。有六字三韵者,如王实甫《西厢记》内云:“忽听,一声,猛惊。”“自古,相女,配夫。”又《冬景时曲》云:

“臂中,紧封,守宫。”又:“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便骂。”《梅香》云:“不妨,莫妨,我当。”俱三韵六字,稳贴圆当!又有每一曲中叠用一字为韵脚者,如:

乔梦符《扬州梦》:

“那吒令”倒金瓶凤头,捧琼浆玉瓯,蹴金莲凤头,并凌波玉钗,整金钗凤头,露春纤玉手。

无名氏《气英布》:

“那吒令”咱道是你这三对面先生来瞰我,那里是八拜交仁兄来访我,多么是两赖子随何是说我。

马致远《荐福碑》:

“叨叨令”往常我青灯黄卷学王道,铲地来红尘紫陌寻东道,如今十个九个人都道,都道是七日八日长安道。

元世有《北曲韵谱》。梁廷瓢《曲话》内提到:“周德清作《中原音韵》专为北曲而设。以入声叶入三声……因北方之音,舒长迟重,不能作收藏短促之声,凡入声皆读入三声。

自是风土使然,作北曲自宜歌以北音。德清之书,亦因其节之自然而为之耳。”词曲本里巷之乐,自唐来皆与诗同韵,至元始有专书。可见元人对于声韵之注意!

(五)元曲的脚色

大曲以人多为贵,杂剧以人简为乐。但元剧中角色的数目,言人人殊,条举如下:

(甲)元曲脚色中,除末、旦,主唱为当场正色外,又有净有丑。末有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茬、搽旦、色旦、外旦、贴旦等。又有外,或扮男,或扮女,与冲或贴同具一义,即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以年龄论,则又有孛老(俗语老寺,一悖不念子孙)、卜儿(俗语娘儿)、茬儿等。以地位职业言,有若孤、细酸伴哥、禾旦、曳刺、邦老(专饰恶人者)等,则皆有某色以扮之。自身非脚色之名,与宋金脚色同。

(乙)杂剧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戏分付。曰副净色发乔。曰副末色主打诨。又或一人装孤老。而且独无管色,似为管调,如教坊之部头色长。

(丙)院本中用五人。一曰副净,古谓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一曰引戏(小花脸),一曰末泥(正生),一曰孤老(扮天子及诸侯王者),又曰二花爨弄。

(丁)北曲则生曰末泥,亦曰正末。外曰孛者。末曰外。

净曰,亦曰净,亦称邦老。老旦曰卜儿。其他或直称名,一说北曲脚色有正末,副末,狙狐,靓鸨,猱,捷讥,引戏共九色。然实末、旦、外、净,四人换妆。其更须多人者,则增副末(亦称冲末)、旦茬、(亦称冲旦),副净(女妆者曰花旦)。总之不出四名色。

南曲有生,旦,外贴,净,丑,末,其取名各有用意。自杨梓海盐腔起,分梨园为十色,即净,副,丑,外,副末,生,老生,旦,老旦,贴。魏良辅昆腔起,又分为冠生,杀旦等十六色。分析虽严,去古益远。

总之元剧脚色,最重要的不过四人,即末,净,旦,外。

间或有装天子及打诨者,用人是很简的。

(六)元曲的思想

(甲)背景

(一)政治环境政治环境,从历史上很难察考。只知元世祖从蒙古奄有中原,因军费浩繁,国用不足,就赶印许多交钞,如“中统元宝交钞”,后改用“至元交钞”,又设“平准行用库许金银”立“回易库”,许新旧钞交换。又任用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聚敛之臣,交钞信用大失,民不聊生。又尊喇嘛为国师,权大无比,任意发掘宋陵及诸大臣坟墓,大伤中土文化。元分江南人为十等,有九儒十丐之目,士人最不见重于当时社会。至至顺年间,至顺帝荒淫无度,叛者蜂起,干戈无宁岁。以后又以帝王承继不得法,王室相残。贪黩盈庭,闭塞贤路,压制平民,摧残汉族。士大夫久压不得伸,精神物质两方面,都感受着痛苦;孤愤之怀,发于词章戏曲,元代作家就风起云涌。

(二)社会环境元代的社会,对于戏曲的发达,确有相当的辅助。一来因时代关系,沿宋人作词之风。二来大都两浙文人摹拟胡元村伧口气,明以相崇,阴以相嘲。三来文人无那,以作曲娱人自娱,消磨岁月,成了一种风气。四来以作曲寄托抑郁哀怨,借文字作革命事业。因历史上,地理上,性情上,学术上的四大原因,就造成作家百余人,作品千余种,为中国文学添了许多光彩!至于元以剧曲取士之说,虽无信史可征,按《雕虫馆曲选》说:

元取士有填词科,主司所定题目,止曲名及韵,宾白由演剧伶人一时所为。…………

又明沈德符《顾曲杂言》谓元人未灭南宋以前,以杂剧试士。

吴梅村序《广正谱》亦言元以杂剧取士。似元人试士,汉满蒙各不相同,题目亦不一定,但曲确为其中之一种。姑附此。

(乙)派别受了环境的影响,元曲就无形中分了两派。

虽都是对于时局表示不满,却因着作者的个性和处境的关系,有的就看透一切,蔽屣富贵;有的就高声疾呼,痛下攻击。嬉笑怒骂,各成文章。因此造成了一时代惊才绝艳的文学。读曲至此,我们真又不得不感谢造成文学的环境!

(一)和平派亦可称“高蹈派”。这一派恬淡散朗,不慕荣利,如马东篱等辈。他们的文章,放诞风流,典雅清丽,读之令人有出尘之想,如下:“马东篱《陈抟高卧》第一折:

“乌夜啼”丹砂好炼养闲身,黄金不铸封侯印。戴不得袱头紧,穿不得公裳坌。不如我这拂黄尘的布袍,漉浑酒的纶巾。

“金盏儿”报至我石枕上梦魂清,布袍底白云生。但睡呵一年半载没干净,则看你朝台暮省干功名。我睡呵黑甜了倒身如酒醉,忽喽酣睡似雷鸣,谁理会的五更朝马动,三唱晓鸡声?

又他的《黄粱梦》第一折:

“混江龙”虽然是草舍茅庵一道士,伴着这清风明月两闲人。也不知甚的秋,甚的春,甚的汉,甚的秦;长则是习疏狂,贪懒散,佯装钝,把些个人间富贵,都做了眼底浮云。

“油葫芦”莫厌追欢笑语频,但开怀好会宾。寻思离乱可伤神。俺闲遥遥独自林泉隐。您虚漂漂半纸功名进。你看这紫塞军,黄图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醉中天”假饶你手段欺韩信,舌辩赛苏秦,到底功名由命不由人,也未必能拿准。

只不如苦志修行谨慎,早图个灵丹腹孕,索强似你跨青驴踯躅风尘!

第四折:

“倘秀才”你早则省浮世风灯石火,再休恋儿女神珠玉颗,咱人百岁光阴有几何?端的日月去似撺梭,想你那受过的坎坷。

他的《三醉岳阳楼》第二折:

“贺新郎”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我觑你一株金钱柳,犹兀自间凭着十二玉阑干!

“三煞”想人能克己身无患,事不欺心睡自安,便百年能得几时闲?去向那石火光中急措手,如何迭办?你何不早回看?直到落日桑榆暮景残,方才道倦鸟知还。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一折:

“寄生草”我情愿弃轩冕,离人生,傍泉石。一任他英雄并起图王霸,烟尘并起兴戈甲,异端并起伤风化。我和你韬光晦迹老山中,强煞如齐家治国平天下。

杨景贤《度脱刘行首》第四折:

“么篇”困来那一眠,闲来那一醉。一任渔樵说是谈非,笑煞儿曹走南料北,空叹英雄争高竞低。

宫天挺《严子陵垂钓七里滩》末段:

“离亭宴煞”九经三史文书册,压自一千场国破山河改。

富炎荣华,草介尘埃。难道禄重官高添祸害,凤楼龙阁包着成败。您那里是舜殿尧阶,严光则是跳出了十万丈是非海!

范子安《悟道竹叶舟》:

“驻马听”我故国神游,只物换星移几度秋;将浮生讲究,经了些夕阳西下水东流。

叹兴亡眉锁庙堂愁,为功名人比黄花瘦,归去休看银山铁庙层层秀。

“梅花酒”休待两鬓秋,与天子分忧,叹岁月如流,呀!

早白了人头。

“胜葫芦”煞强如铁甲将军夜过关,它驱猛试跨雕鞍。

有一日战败荒效白骨寒,争如我茅庵草舍蒲团纸帐,高卧得清闲?

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

“甜水令”不恋高官,休将人赚!这烦恼怎生担?你道相逢惊了人胆,不如我住草舍茅庵。

马九皋的《湘妃怨》七段之二:

新酒在槽头醉,活鱼向湖边卖,算天公自有安排。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胜尧夫安乐窝,任贤愚后代如何。失名利痴呆汉,得清闲谁似我。一任他门外风波。

黄金散尽学风流,学得风流两鬓秋。笑您那看财奴枉了千生受,我觑那荣华似水上沤。

则不如趁中年散淡优游。斟绿酒低低的劝,滞红妆慢慢的讴,醉时节锦被里舒头。

无名氏《闲计》:

“寄生草”问甚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帐石崇势,则不如卸罗栏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使重瞳力。

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人百岁,七十稀,想着他罗裙咐地宫腰细,花钿渍粉秋波媚,金钗敲枕乌云坠。暮年翻忆少年游,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总之元曲中这类的句子,多不胜收,美不胜收。一种散淡潇洒之气,跃然纸上,但是背后却把持着失意和悲观。言下泫然,亦是“一片伤心画不成”也!

(二)激烈派亦可称颓废派。这一派的思想表现于词曲的,多是愤世嫉俗之言。有的攻击谩骂,旁若无人。有的微言讽刺,侧击旁敲。他们的射击点,一是国家政治的黑暗,二是社会上贫富的不均。酣呼绝叫,痛快淋漓,真不愧为血与泪的文学!略分如下:

攻击朝廷政治的,如:

无名氏《随何赚风庵蒯通》第一折:

“天下乐”现如今百二山河壮帝居,他则望迁也波除,倒将他剑下诛……端的是谁推翻楚项羽?

“那吒令”你起初要他时便推轮捧毂,后来时怕他慌封侯蹑足,到今时忌他便待将杀身也那灭族。他立下五大功,合受万钟禄,您将他百样妆诬!

“秃厮儿”我为甚的呆邓邓把衣裳袒裸,乱蓬蓬把鬓发婆娑。白日里叫叮叮信口自嘲歌。到晚来向羊圈里且存活消磨!

“醉春风”没来由平静了楚干戈,扶持了汉社稷,常言道太平不用旧将军,可怎生参不透这个理?

第四折:

“太平令”便做有春秋祭飨,也济不得他九泉下魂魄凄凉!倒不如早将我油烹火葬,好和他生死厮傍……这便算你加官赐。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一折:

“油葫芦”怎听他费无忌说不尽瞒天谎,着伍子胥救不得全家丧。也枉了俺竭忠贞辅一人,扫烽烟定八方,倒不如他无仁无义无谦让,白落的父子擅朝纲!

攻击黑暗的法庭、贪污的官吏的,如:

王仲文《贤母不认尸》第三折:

“醉春风”天哪!这冤枉几时伸,忧愁甚日楚?但留的俺这雪霜也似白头颅儿,也倒大来是福。福只索打会官司,吃会痛苦,受会耻辱。

“普天乐”受摧残遭凌辱,这无情的棍棒,俺孩儿是有限的身躯!你看么揪头发将名姓呼,喷冷水将形容来污。打的来应心疼痛处,怎不教我放声啼哭!…………

“满庭芳”您要我数说。您大小诸官府,一铲的木笏司糊突;并无聪明正直的心腹。

尽都是那绷扒吊拷的招伏,把囚人百般拴住,打的来登时命卒。哎哟!这便是您做下的死工夫!

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一折:

“混江龙”一做的个上梁不正,更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

他若是将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腾!呆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

“金盏儿”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我能可折升不折斗,你怎也图利不图名!

第二折:

“滚绣球”待不要钱呵,怕违了众情。待要钱呵,又不是咱本谋。只这月俸做咱每人情不够。我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

岳伯川《度铁拐李岳》第一折:

“混江龙”都只为昧心钱,买转了这管紫霜毫,减一笔教当刑的责断,添一笔教为从的该敲。这一管纽曲作直取状笔,更狠似图财害命杀人刀。出来的都关来节去,私多公少,可曾有一件儿合道?他每都指山卖磨,将百姓画地为牢!

第三折:

带云:我想这做屠户的虽是杀生害命,还强似俺做吏人的瞒心昧己,欺天害人也。

“大清歌”他虽是杀生害命为家计,这恶业休提。俺请受了人几文钱,改是成非。似这般所为,碜可可的活取民心髓,抵多少猪肝猪蹄,也则是秤大小为生过日,不强似俺着人脓血换人衣?

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

“么篇”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

第三折:

“斗鹌鹑”待要屈脊低腰,又不会巧言令色。况今日十谒朱门九不开,休道有七步才,他每道十二金钗,强似养三千剑客!

无名氏《争报恩》第二折:

“耍孩儿”罢罢罢我这里声明屈,谁瞅睬,原来是你小处官司利害。衙门自古向南开,怎禁那探爪儿官长每贪财!

关汉卿《蝴蝶梦》第一折:

“醉中天”咱每日一瓢饮一箪食,有几双箸几张匙。若到官司使钞时,则除典当了闲文字!你合死呵,今朝便死,虽道是杀人公事,也落个孝顺名儿。

讥刺富室守财虏的,如: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一折:

“倘秀才”有些人道宜扫雪烹茶在读书舍里,又道是宜羊羔烂醉在销金帐底……谁说起寒江上一蓑归,那渔翁的冻馁?

第二折:

“滚绣球”有那等富汉每,他道是压瘴气,下的是国家祥瑞,怎知俺穷汉每少衣无食!

秦简夫《赵礼让肥》第一折:

“那吒令”想他每富家杀羊也那宰马,每日里笑哈哈飞觥也那走。俺百姓们痛杀无根椽片瓦,那里有调和五味全,但得个充饥罢!

那用主观忏悔的口气,来提醒讽劝的,如:

无名氏《来生债》第一折:

“油葫芦”不思量有限的光阴有限身,委实他钱上紧,如今那等有钱的,追富不追贫。……

“迎仙客”哎!银子也!你饥不能与人做饭食,你冷不能与人便做衣服,你这般沉默默,冷冰冰,则是一块儿家福。

和他消磨那几千年,可则更换过了几万古。他为甚不向你跟前停住?哎!这银子呵!原来分定也是前生注。

武汉臣《天赐老生儿》第二折:

“滚绣球”我那其间正年少,为本少,便恨不得向别人强要,拚着个仗剑持刀。钱也!我为你呵,也曾痛杀杀将俺父母来离,也曾急煎煎将俺那妻子来抛。哎!钱也!我为你呵,那搭儿不到?几曾惮半点勤劳。遮莫他虎啸风○律律的高山,直走上三千遍。那龙喷浪翻滚滚的长江,也经过有二百遭,我提起来魄散魂消!

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一杯寿酒庆生辰,则我这满怀愁片言难尽。只因那儿贯钱,险缠杀我百年人。我受了万苦千辛,我受了那一生骂,半生恨!

又有那描写世态炎凉,以及市井小人、家奴倡优的丑态,也笔下尖酸,形容尽致,如:

无名氏《冻苏秦》第四折:

“鸳鸯煞”想当初风尘落落谁怜悯,到今日衣冠楚楚争亲近。畅道威震诸侯,腰悬六印,也索把世态炎凉,心中暗忖。假使一朝马死黄金尽,可不的依旧苏秦做陌路看承,被人哂。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一折:

“寄生草”哥哥!我又不是么出逃生子,须是你同胞共乳亲……俺哥哥富居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贫居闹市无人问!

宫天挺《范张鸡黍》第一折:

“天下乐”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为名利引。

怪不着赤紧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钱上紧。他歪吟的几句诗,胡谄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钱谄佞臣。

“幺篇”行下来便落在那爷羹娘饭长生运,正行着兄先弟后财帛运,又交着夫荣妻富催官运;你大拚着十年家富小儿娇,也少不了一朝马死黄金尽!

无名氏《来生债》第二折:

“红绣鞋”他几曾开东阁,把那名儒来管顾?他们可动不动便宴西楼和那妓女们欢娱。他将那茶托子人情可便暗乘除。常则是佯呆着回脸推说话,纽身躯,他们可几曾做那五百钱东道主?

郑廷玉《冤家债主》第一折:

“六幺序”这人没钱时无些钱,才有的便说夸。打扮似大户豪家。你看他耸起肩胛,迸定鼻凹!没半点儿和气谦洽。

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只待要弄柳拈花。马儿上纽捏着身子儿诈。做出那般般样势,种种村沙!

刘时中《上高监司》:

“端正好”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纵关防住谁不愿坏钞法恣意强图?都是无廉耻买卖人,有过犯驵侩徒。倚仗着几文钱百般胡做,将官府觑得如无!则这素无行止乔男女,都整扮衣冠学士夫。一个个胆大心粗!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趑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缘度。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一折:

“青歌儿”空一带江山江山如画,只不过饭囊饭囊衣架,塞满长安乱如麻。……

关汉卿《救风尘》第四折:

“庆东原”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

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都是些傲穷民趋富汉,不放我同欢同会,空走到十数筵席,有那个堪相酬对?

无名氏《来生债》第二折:

“中吕粉蝶儿”若论着今日风俗,正好宜太平箫鼓。有一等寒俭的冷冷之徒,他生来的不诚心,无实行,一个个强文假醋……

右几项所引,孤愤长鸣,泄尽一切平民不平之气,确是最雄豪最痛快的革命文学!

以上是元代作家思想的大概,其神奇畅好处,真是戛戛独造。然而元曲里所表现的思想不止这些。一部分作家愿望的卑陋,眼光的粗浅,人物的单调,却也不能隐讳。如神仙必称吕洞宾——《岳阳楼》、《城南柳》、《度柳翠》等剧——清官必称包待制——如《灰阑记》、《留鞋记》、《蝴蝶梦》、《生金阁》等剧——叠见层出;铺叙以至宾白,强半雷同,未兔太不留意。又剧中故事,如《王粲登楼》、《风雪渔樵记》、《冻苏秦》、《举案齐眉》等剧,原是绝好的,不假修饰改造的事实,而作者却以己意更易,刘二公、蔡邕、张仪、孟从叔等对待王粲、苏秦、朱买臣都是表面轻藐,暗中资助,富贵后相认团圆。点金成铁,俗不可耐,作者的热中心理,尽情吐露。元曲里表现的人生观,这是最下乘的!

(七)元曲的艺术

元曲的艺术,在中国文学中,是最好的一种。因为它在意境上最真挚,最潇洒,最缠绵。在修辞上最自由,最善用俗语俗字,不避骈律,不避旧句。缘故是元代的作家,非必都有名位学问,他们写文字的时候,不必存传世的先见。兴之所至,不着深思,只图发泄胸中的情事与感想。如长江大河,流杂泥沙,而灵秀的思潮,自然奔涌。分举如下:

(甲)意境

(一)真挚元曲最善描写情感,字字从心中道出,恻恻动人。写家人骨肉之情,尤其沉挚而生动。如:

张国宾《薛仁贵衣锦还乡》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我为你个养家儿也,哭得我眼睛花。哎!

则从你去家来,我则便放心不下。儿也你若不是多时归地府,怎十载滞天涯?甚的出入通达,好教我这烦恼甚时罢。

无名氏《神奴儿》第二折:

“牧羊关”我则怕你走的身子困,又嫌这铺卧冷。我与你种着火留着残灯。怕你害渴时有柿子与梨儿,害饥时有软肉也那薄饼。我将你寻到有三千遍,叫道有二千声,怎这般死没堆在灯前立,你可怎生悄声儿在门外听?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四折:

“驻马听”当日离分,痛煞煞生抛掌上珍,今朝厮认,笑吟吟猜做梦中人。二十年访不出死和存,几千回摆不下愁和恨。心暗忖甚福也得见这团圆分!

张国宾《合汗衫》第三折: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也有日重还乡界。则俺这烦烦恼恼哭哭啼啼,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欢欢喜喜无挂无碍。哎!怎把这双老爷娘做外人看待!

以上琐琐说来,柿子梨儿,恰是父母爱子一片光景。天性之爱,宛宛在目。此外描写离人思妇的情怀,也非常真切,如: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二折:

“仙吕赏花时”我做甚三叠阳关愁不听,也只为一段伤心画怎成?则不是人感慨悲离轻。听兀那流莺树顶,先啼出断肠声!

马致远《青衫泪》楔子:

“仙吕赏花时”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山暮;我"h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自执手临歧,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每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

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几万里。为数归期,那竹院里刻遍琅珷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鸳鸯煞”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长,凄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第四折: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刺银灯照;玉漏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只是心苗,不住的频频叫。

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驻马听”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步步娇”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

吴昌龄《东坡梦》第二折:

“月儿高”漫折长亭柳,情浓怕分手,欲跨雕鞍去,扯住罗衫袖。问道归期端的是甚时候?泪珠儿点点鲛觚透。唱彻阳关,重斟美酒。美酒解消愁,只怕酒醉还醒,这愁怀还依旧!

郑德辉《王粲登楼》第三折:

“迎仙客”雕檐外,红日低。画栋畔,彩云飞。十二栏干,栏干在天外倚。我这里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叹酸嘶,越搅的我这一片乡心碎!

(二)潇洒元曲中潇洒轻倩的句子,几乎已都引在和平派作家的思想一段。元人意境最以自然潇洒见长。言情如水,写景如画。读之使人悠然翛然。再录如下:

王实甫的:

“离亭宴煞”闲来膝上横琴坐,醉时林下和衣卧,畅好快活,乐天知命随缘过。为伴侣,只三个,明月清风我。再不把名利侵,且须将是非躲。

马东篱的:

“寄生草”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狍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握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属陶潜是!

“拨不断”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关汉卿《闲道》:

“四块玉”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过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马致远《黄粱梦》第三折:

“怨别离”园林无处不萧条!春归也,犹未觉,满地梨花无人扫。寒料峭,遥望见一点青,兀良却又早不见了。

“陷尾”则与这高山流水同风韵,抵多少野草闲花作近邻。满地白云扫不尽。你与我紧关上洞门,休放个客人,我待静倚蒲团自在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一折:

“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马东篱《潇湘夜雨》,《烟寺晚钟》二阕:

“寿阳曲”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情泪。

“寿阳曲”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张小山小令:

“凭栏人”二客同游过虎溪,一径无尘穿翠微。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灯下愁春愁未醒,枕上吟诗吟未成。杏花残月明,竹根流水声。

徐甜斋《甘露怀古》:

“人月圆”江皋楼观前朝寺,秋色入秦淮。败垣芳草,空廊落叶,深砌苍苔。远人南去,夕阳西下,江水东来。木兰花在,山僧试问,知为谁开?

无名氏小令:

“天净沙”枯藤老树暮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董解元《弦索西厢》:

“仙吕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催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离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石君宝《花酒曲江池》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朝来个雨过郊原,早荡出晴光一片,东风软,万卉争妍,山色青螺浅。

小令乐府中,这类好句,更是书不胜书,只好从略。

(三)深刻元曲善言情,以前已提过了。元曲描写情感的手段,实在可惊!元作家最善用逼写法,逆写法。陈言务去,更深一层。婉转缠绵,遂称妙绝,如:

董解元《弦索西厢》:

“尾”心头怀着,待不思忆,口中强道不憔悴,怎瞒得青铜镜儿里?

“柘枝令”顿不开眉尖上的愁锁,解不得心头愁结。是前生夙世负偿伊,也须有还彻!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上平西缠令”望去程依约天涯。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更说甚湘妃!

“尾”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

“尾”潇洒闲庭幽户,除梦里有时曾去,新来和梦也不曾做!

白无咎:

“后庭花煞”无情子规声更哀,畅好明白。既道不如归去,看作几声儿撺掇得那人来!

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王实甫《草桥店梦莺莺》第三折: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郑德辉《梅香》第一折:

“幺篇”他曲未终肠先断,俺耳才闻愁越增。一程程捱入相思境,一声声总是相思令,一星星尽诉相思病。不争向琴操中,单诉着你飘零,可不道窗儿外更有个人孤另!

以上如“也须有还彻”,“若无多泪与君垂”,“和梦也不曾做”,“和天瘦”等,都是更深一层的写法。于此可悟文学上的描写工夫。

(乙)修辞:

(一)不避骈律及叠句骈偶和重叠的句子,在诗中散文中确有其美的价值,这是研究文学的人不容不承认的。因为骈律和叠句,多是前后关连,两两辉映。读时又觉得铿锵入耳,如: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二折:

“哭皇天”这剑呵似半潭秋水寒,一片月光浮………

“乌夜啼”从今后半瓶浊酒有谁沽,抛下这一江野水无人渡,芳草洲,垂杨路,无人攀话,闲杀樵夫。

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双调新水令”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驻马听”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

又他的《墙头马上》第一折:

“金盏儿”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

“油葫芦”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揽浮桥,水上苍龙偃。……

第五折: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兰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荫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乔梦符《金钱记》第一折:

“那吒令”俺则见香车载楚娃,各剌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扑腾腾金鞭袅落花。游人指酒家,虚飘飘青旗镛落花。……

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他部从入穷荒,我銮驾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石君宝《花酒曲江池》第一折:

“寄生草”他将那花荫串,我将这柳径穿。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桃花扇轻拂杨柳线,杨柳线怎系锦鸳鸯,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无名氏《风送梧桐叶》第一折:

“混江龙”则为我眼中不见意中人,因此上今春不减前春恨。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二折:

“倘秀才”人心此会应相重,人情今夜初相共,人生何处不相逢?………

无名氏《王焕百花亭》第二折:

“尧民歌”呀!恰便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谁想俺锦鸳鸯翻做了浪中鸥,只落得十分人带九分愁!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一折:

“混江龙”你看那昏惨惨征尘遮的遍地黑焰腾腾,燎火烧的半天半天红。绣旗飘飘,战鼓冬冬,排营拶拶,列阵重重,愁云霭霭,杀气蒙蒙。

又“笑和尚”调等在各剧中,都是头三字重的,如:

无名氏《朱砂担》第三折:

“笑和尚”你你你将这文卷细细书,我我我将桌面轻轻按。是是是小字叠千万,要要要一行行亲过眼。便便便一字字莫摧残,来来来一件件从公干。

为着音韵格律的缘故,曲里需要这骈词叠字,也未可知。

我是完全不解音律的,不敢妄断。但它在文章上,已增加了不少声调的美。

(二)不避俗字书语李调元《雨村曲话》说:“元曲妙在不工而工。其精者采之乐府,而粗者杂以方言。”又“曲始于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盖作曲自有一番才料,其修饰词章,填塞故实,了无干涉也。”吴梅《戏曲史》说:“金源以来,士大夫好以俚语入诗词,此即词变为曲之端,迨董解元作《西厢》以方言俗语,杂砌成文。王实甫《西厢》以研炼浓丽为能,但为词中异军,非曲中出色当行之作。”可见曲中不但不避俗语,而且尽量的迎合俗语,一洗贵族文学的积弊。元曲用俗语处极多,简举如下:

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二折:

“柳青娘”到日来扑冬冬的征鼙慢凯,韵悠悠的角声哀,响当当的铜锣款筛,忽喇喇的绣旗开。黑漫漫的杀气遮了日色,恶哏哏的人离了寨栅。不腾腾马践尘埃,碜磕磕的镫相磨,乱纷纷的枪相截,密匝匝的甲相挨。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二折:

“叨叨令”则被这吸里呼剌的朔风儿,那里好笃簌簌避。

又被这失留屑历的雪片儿,偏向我密蒙蒙坠。将这领希留合剌的布衫儿,扯来乱纷纷碎;将这双乞量曲律的蒙膝儿,罚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

越惹他必丢匹搭的响骂儿这一场扑腾腾气!

无名氏《货郎旦》第四折:

“六转”我只有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是那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犹喜的消消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噜阴云开处,我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那萧萧瑟瑟点点滴滴雨送的来,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倒与他妆就了一幅昏昏惨惨潇湘水墨图!

用俗话的,如:

高文秀《谇范叔》第一折:

“那吒令”调大荒往上趱,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够禄重官高!

董解元《弦索西厢》:

“仙吕绣带儿”自来心肠,更读着恁般言语,你寻思,怎禁受?………

“尾”一刻儿没巴避抵一夏,不当道你个日光菩萨,没转移好教圣贤打!

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第三折:

“夜行船”我家里还待要打柴刈苇,织屦编席,倒杼翻机,俺做庄家忒老实,俺可也不谎诈不虚脾。

郑德辉《倩女离魂》第四折:

“竹枝歌”则问这小妮子,被我都嗤嗤的扯做纸条儿!

杨文奎《翠红乡》第一折:

“天下乐”岂不闻道路上行人也那口似碑,我如今便年也波纪,可便近六十虽然咱有家私,我这眼前无一个子息。我背地里祷神祗,但得一个喂眼的,恰便似那心肝般知重你。

用书语的如下:

马致远《陈抟高卧》第三折:

“倘秀才”陛下道君子周而不比,贫道呵小人穷斯滥矣。

俺须素志于道,依于仁,据于德,本待用贤退不肖,怎倒做举枉错诸直,更是不宜!

关汉卿《救风尘》第一折:

“村里迓鼓”你也只合三思而行,再思可矣。………

马致远《荐福碑》第二折:

“滚绣球”虽然我住破窑,使破瓢,我犹自不改其乐,后来便为官也富而无骄。……

……这世里谁似晏平仲善与人交。

“叨叨令”书生何日得朝闻道?………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四折:

“太平令”俺父亲呀,又怎敢言而无信!

俗话书语整篇整套的用,自然也极讨厌,不过偶一杂在文中,因着联想的关系,倒也很实在,很省事的。

(三)善用形容字形容摹状,全得力于连绵字和形容词。

元作家对于这两种,最善运用。以上几段所引用的,都可看出。姑再列如下:

董解元《弦索西厢》:

“尾”觑着剔团圆的明月,伽伽地拜。

“尾”怎不教夫人珍珠般爱!居中中地行近前来,依次第觑着张生大人般拜。

“双声叠韵”烛荧熄,夜未央,转转添惆怅………

“鹘打兔”怎得个人来,一星星说与,教他知道!

郑德辉《倩女离魂》第三折: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

乔梦符《金钱记》第三折:

“斗鹌鹑”小生也不敢推辞,我则索勉强勉强的到口,怕不待酒醉春风散客愁,似长江淹淹的不断流。

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折:

“金焦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衣香细生。

……

以上如“伽伽地”,“居中中地”,“转转”,“一星星”,“奄奄然”,“淹淹然”

,“细生”等字,仔细分析,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而又不可移易。达意传神,自然异常,真堪叹服!

(八)元曲与新文学

元曲是一种最好的文学,已如上述。但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新文学家所不容不知道的,就是元曲和新文学有几重直接的关系!

(甲)时代关系古文学自风雅,乐府,而五七言诗,而词而曲,层层蜕变层层打破束缚。风雅和乐府是非唱不可的,而五七言诗,即可不入乐。五七言诗是有字数限制的,而词就不必每句相同,或两句相同。词是尚典雅藻丽,而曲则俚言白话都可加入。但是曲还有个声韵格律。时至今日,新文学运动起,新诗出来,连有束缚性灵的可能性的音韵格律,都屏绝弃置,文学家的自由,已到了峰极。然而自“风”,“雅”至“词”,“曲”蜕变的痕迹,是节节可寻。“新文学必以旧文学做根基”,虽不成理论,却是个事实。元曲和新文学时代紧接,而且最民众化的。为着时代的关系,新文学家不能不加以参考、注意!

(乙)工具关系元曲和新文学还有个共同之点,就是用白话。元曲里用的白话,不但用的好,而且更彻底!如以上所引的“抱粗腿”,和“吸里呼剌的朔风儿”,“失留屑历的雪片儿”,“不谎诈不虚脾”等等,都是街头巷语,和有音无词的形容字,用来坦然!我以为做新白话文,不必一定想嵌俗语入诗,却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也不必特意规避。还有一件:

元曲善引用旧诗词,或融化无迹,或一直抄写。如薛昂夫“楚天遥”一阕之“……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是将宋词内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略改数字而成的。又白仁甫“忆王孙”一阕内,简直抄了“银烛秋光冷画屏”一句唐诗,而并不显自己才拙。

只是前人词句先得我心,不必费事更易,可以一直袭用。元曲中此类极多,大家略不介意。以上两端,元作家的自由气派,大可效法!

元曲的大概,我自己所知道的,都尽于此了。在起意做这篇论文之先,我几乎不知元曲是何物。及是商量定了,下手研究的时候,又以时间太短,曲本太多,参考的范围太广,每书都只匆匆一过,未曾细味,还有许多连看都没有看的。匆匆草出这篇来,未免对不起这一时代空前的文学,对于古人和来者,我都抱着十分的歉仄!在我自己一方面,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大部分的文学领土,这一部分又成了我现在所最叹服最喜爱的,这却是一桩很快心的事!

关于元曲研究的书,我自己很缺乏,学校图书馆里的也不完全。蒙周作人,顾名,许地山诸教授借给我许多,又指导我研究的方法,谨在此附带感谢。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日脱稿参考书籍:

《元曲选百种》臧晋叔校

《元曲三十种》《太平乐府》杨朝英编《阳春白雪》杨朝英编

《曲苑》十卷十四种《宋元戏曲史》王国维《戏曲史》吴梅《词余讲义》吴梅《中国文学史》朱希祖《东洋史》曲选外杂剧若干种……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京学报》1927年6月第1卷第1期,署名谢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