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涩年华-1
恋上阿波罗的柯莱蒂,追不上太阳,就在原地做一株葵花。
夏天以后
文/范书铭
当人人都准备收拾课本回家去睡的时候,门外埋伏已久的老家伙老是会突然杀进来,一个也没跑。我们气急败坏,他却下压双手以示镇定。外面很吵,就像小时候有爆米花卖的乡场,把口哨吹得跟课铃一样嘹亮的八成是小六,也只有他能把见姑娘的急迫心情表达得如此到位,坐我后面总嫌自己还不够瘦的姑娘还想着跟着电视里跳一段瑜珈,而我想睡觉,总之没人愿意面对这张老脸,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时间不等人。他往往会在黑板的空隙处写几句抄来的话,时而培根,时而校长的,动作迟缓,以示郑重。接着娓娓道来非常时期的冲刺精神。我想,满屋子的人原本都是没有思想意志的,后来才慢慢有了,得益于被他的意志反复强暴后才派生出来,过程很艰辛,就像分娩,让人享受喜欢不起来。老家伙姓袁,脸却是地道的扁,灯光合适角度适宜才能成像,跟门缝夹出来似的。毛毛曾偷偷给我说,那是前几届的一个劲爆的家伙一凳子拍出来的,由于目前在座各位还没人上去再上去努力一把,也就没人打断他一直说个不停,其实我私下觉得毛毛是挺合适的人选,他在我眼里更劲爆,但他说现在凳子都换成椅子了,工具不顺手,操作起来难度大,就作罢了。教师里我和毛毛的位置最糟糕,我的位置离空调最近,后面的人老是吵着热,怎么冷怎么开,结果开再冷他们还是热,再不怎么开我也冷。毛毛的位置离垃圾桶最近,女生发酵的零食细微的灰尘以及不知名的东西混合一起挥发出来的味道,就像老家伙说话方式和内容一样令人不堪一击,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人出神。这里是症结,是毒瘤,是罪恶源头所在。而毛毛是我同桌,所以有必要一起承担分享这些苦难。第一排,你睡觉,他会很快把你敲起来,让人一点办法没有。由于常年斜视,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人说话也得歪头斜眼,给人不诚恳不可信赖的感觉,这一度让我苦恼。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在想什么,你猜得到的是,我想过你,而你不知道的是,可以肯定不是想你最多,而是其他一些问题。垃圾桶臭得让人担心,所以你当时看到我一定会不高兴,以为我多愁善感,因为我总在挤眉弄眼驱赶蚊虫迎面流泪。告诉你吧,什么时候才生出虫子来,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你知道么,我很期待。我想在离开时用虫子塞他满头满脑,耳朵也不放过。这样还不行,他一定会扭动肥大的屁股,还要用刀架着他,不许挣扎,就像电影里的劫持。他一定告不了我抢劫,因为我不但没要他东西,相反还给了不少。如果没在想这个,跑不了就在想,人到了这个年纪是不是都不急着回家抱老婆了,而乐意从事精神活动。
我把这些一五一十说给小冰块听的时候,她就不吃东西了,停下来一脸愤怒地望着我,像才放出来的食肉生物,而我是块肉。她责怪我不应该把这么恶心的想法说出来,想已经很恶劣了,为什么还非得说出来,害得她没法吃东西。我喜欢看到她这个样子,两划眉毛扭成一颗纽扣,也就没有停住,我有我的打算,于是还学起了虫子蠕动,我们的小冰块同学飞快扔下棉花糖就跑进厕所了,我的目的实现了,兴致很高地拿起那半朵棉花糖吃起来,我已经吃过一朵了,为了不至于浪费又接着吃她的,她的是水蜜桃味。
她出来时脸上湿漉漉的,洗过一次脸,像新鲜上市刷洗过的桃子。她说,我就不信你们老师就这样对你,你高三是怎么过来的呀。这一问不重不轻正好问到我的难处了,因为具体怎么过的我已经给忘了,这样的答案明显令她不能接受。后来她用地道的女子搏击术给了我一下,你这家伙是不是跟我们有仇啊,哪有你说的那么坏,再这样我就要不起你了,你又不喜欢我们老师。又过了一会她又补了两下,说实话这次她动用了真本领,打得我很疼。她俯过来望着我,就算你到了那把年纪也得给我乖乖早早回家。这样的举动让我陶醉,她已经提前进入角色了,想到很远,一直到我们很老,还一直到我老了以后的精神活动。其实我佩服她的地方正是我没有的,她的理解能力让很多人琢磨不定,也包括我,看待问题需要时间逐一深入再逐一排除,层层推进,猝不及防。据说,写诗的姑娘都是这特点:反应慢,有点木,却是十足地道可爱,你得放慢思维才能满心欢喜。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说话,我几乎都要认定她睡着了,再开口时是她乍然而起,她发现那半朵棉花糖不翼而飞要讨个说法。我拍拍肚子,飞不到哪去,里面忙着循环呢。她恍然大悟,又恍然大悟地闹起脾气,说,我就知道哪有这种事,原来你瞎编一个故事蒙我,好趁机吃掉我的对不对。我会哄她的,在她需要时我就成了药Placebo,安慰剂,事实上没哪个女的不喜欢这个。我需要一个很妙的说法,让她感受到即使我吃了她的棉花糖也是为了她好。我说,晚上吃甜的东西容易发胖对牙齿也不好,我知道小冰块姑娘是绝不轻易浪费的好姑娘,我就代劳了。我清楚这种方法对于解除一个女孩子的怒气远远不够,很妙的说法这一刻不属于我,或者说妙不妙的审判权只属于她,并没有我什么事。我猜她会不依不饶,果然一定要我下楼再买一朵补偿她,她明确表态自己生气不单是因为我吃了她的,更因为我没说实话随便编了一个事儿蒙她,这对相爱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好的,使小心眼容易导致凝聚力消散,跟脱钙一个道理,所以就一定得去买,长点儿记性,不然就一直别扭,谁也别想好过。我是爱眼前这个姑娘的,我愿意为她早些回家,为她不长胖而自己长胖,必要时变成药,或者其他的事也会有呼必应。但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难受了,因为她不信我说的话,也因为这时电梯正在检修,我们位于二十三楼。最悲哀的也正是这点,我得来回爬将近五十楼以成全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证实我没对她诚恳。
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那老家伙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生。在长期斗争中自然记得些事,重庆的夏天很热,每年都热,所以夏天过得都差不太多,游游泳抓抓狂,哪年不热必定印象深刻,去年夏天也很热,足以说明这事挺牢固,意义非凡。傍晚气温并没降多少,很多人都懒得出门,这样可以避开许多人,我夹着一条烟敲开他家的门。
当夏天开始时我有了新的打算,关于新的生活,其中一个步骤就是不再和以前任何人任何事产生瓜葛。旧得发霉新得彻底就是我的想法。他是我见的最后一个人,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的兄弟毛毛,其背后意义可谓寓意深长,因为必须得从他手里捧过录取通知书,这个毛毛给不了我。
老袁夹着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水壶来到我面前,这就是当时情形痛苦的开始。需要说明的是,每回见到这只水壶时都是他一通长篇大论的开始。我的心情很糟糕,他接下去会有很多话,很明显他很乐意继续指导我以后的生活,这无可避免,我是自己送上门的,他一定以为我听他说话有多迫切。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即决定反客为主,一股脑把在家演练好的客套话复述了一遍,先把好听的说完,祈祷听到的也不至于太难听。
他后来果然说了很多,我也说了不少,这使得我们的交流更像是激辩而不是攀谈。当时我心里很乱,和他说话时我总是这样。只有想到小冰块的时候才稍微平静一点,一个是未来的人,一个是以前的人,我会想谁立马就能分辨,那时候我在意的只是未来。
小冰块,而你就是我的未来。
小冰块听后嘻嘻哈哈并没有以“小石头你也是我的未来”回应,她的回答没那么让人情绪激动,却更为实在。小冰块说你和诗对我说是最重要的,排名不分先后哟。只要不是再冒出一个男的来和我排名不分先后,似乎这样的说法都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是小气的人,可我还是想争取下脱颖而出,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她,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可是以前你对我说过,因为我写诗,你才喜欢我的。我很想捧着她的脸亲一口,告诉她哪有这种事,你写得好我就喜欢你,哪天写得不好了或者不想写了,我就不爱你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只是一种点缀,像吊链一样让形象更丰富,即使没有,形象也不会就此模糊。买椟还珠的事两千多年前就被嘲笑了,两千多年后,我不能再干。但我没有把想法转化为行动,是不想又给她理由说我耍流氓。
我知道有种手段对于消除一个姑娘的单方面恋爱行之有效,你得转移她的注意力,作为一个女孩子还有很多事值得担心,而且件件都是大事。几个月前我就成功地干过一次,那时候正值暑假,只要电话只响两声就断了就是号角响起,我就会很焦躁,丢下所有事带上东西就往她家楼下跑,见到她我会例行公事地安慰几句,安慰的话是最没法翻新的,故而办法不多,效果不明显。这样就需要一些外部辅助了。好在我够聪明,我会从包里变出许多女孩子热爱的东西,有时候是少女漫画有时候是才买到的可爱小玩意,更多的是果冻,还有化掉一半的可爱多。吃的是从家里小门市拿的,问题不大。但需要跑很快,不然全化在包里就一点也不可爱了。她家住二楼,我就把这些一件件扔上去,她趴在那里吃着冰棍对我笑和我说话,像极了中世纪被囚禁于家的少女和她的情人。总之她需要时我就应该出现,不让她感觉自己始终只是一个人,让她感觉我是一个热心的人。再后来,我妈妈很疑惑小店里生意不错,为什么总赚不了钱;再后来,她走出了单恋的困扰,沉溺于体重的困扰;再后来我家因为不赚钱关了店面,小冰块成了我的女朋友,一下子从中世纪又回到这个花花世界。
说到小冰块是这样的。她说自己是一个写诗的姑娘。这很难能可贵,很多人是我身边所没有的,比如杀手,比如写诗的姑娘。所以当她问我觉得她哪里好的时候,我很老实地告诉她,我喜欢有意思的人,写诗的人不会没意思到哪里去。还有一个原因是献给我妈的,都吃了我家那么多东西,不骗回去当儿媳妇的话,她老人家也太吃亏了。
我家一度开了家小店,各种味道充斥其中。众所周知,有些东西是很香的,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就不甚了了了。有时候小冰块过来找我的时候,刚洗完澡就会带来花露水的味道,有时候又是香水的香气,这样就多一种气味了,这感觉让我很沉迷,这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表现,她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谁。闻不到的话时间一长就会表现得很难受,要闷死掉,作为回馈。对于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样的表现值得称道。
后来政府搬迁,爸爸上班远了很多,就另外买了房,他们上班生活都要方便点,管儿子的人也就少了很多,每周打电话来遥控我,空闻其声不见其人。小冰块成了我的女主人,每天早上过来做两只荷包蛋,一人一只。她会为我洗脏衣服脏袜子,却坚决抵制为我洗内衣。她说这些都得放到结婚后再说,不论我再怎么求她媳妇儿叫得再动听她也不为所动。她说不是我们还没领本么,现在这些事都不自己干,真叫人灰心绝望。为了她不绝望,脏东西都到床底了,不难想见,接吻这样的事她也坚决要求放到以后,每当我感情饱满准备正当表达的时候,她都会大叫你个臭流氓,被女朋友管叫流氓已经是可悲的事了,还得加上臭,这说明我真不是个成功的流氓,有点矬。我们过的始终是清教徒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特征就是:结婚前接吻就是臭流氓,结婚后耍流氓才是好男人。
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干,看最新的碟片,用电脑放小冰块打小热爱的滨崎步,或者同时读一本小说,她总是磨蹭,看一页很麻烦,导致我只能从后看起,就像我们的生活,没日没夜前后错落。不过却从来没见过她在我面前诗意大发吟唱几句,这让我很好奇,想尽一切办法引诱她,她就是不说,还叫我死心,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她家去的时候我也偷偷翻过她的东西,依然一无所获,就像没有这回事,又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样。
这一年我们都在上大学,小冰块在师范学校里待几年后出来就做人民老师,这点让我很反感,有老袁示范在前,让我的心灵对灵魂工程师很抵触。但出来后做文秘被老板动手动脚似乎更糟糕,我也不希望她做公务员抛头露面,我相信她是一个写诗的姑娘,每天动一动笔却与乏味的文件无关才是她该过上的生活。也正是这一年,我领悟到钱的迫切性,很多的钱才行,来成全她的衣食无忧和我的想象。
十多年的寄居生涯让我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去过很多地方,和小冰块说这些的时候,她基本插不进嘴,只是听我说。她是在家被关大的孩子,成年以前一度以为每个家伙都是被关大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心疼,她总是有办法把话说得让人心疼到说不出话来,不像我说话只会让人讨厌。我们拿出地图来穷翻八翻,望梅止渴,渴望一起远行。蓝水笔的圈是我去过的地方,红色的是她想去而没去的,密密麻麻,真是很漫长的一段旅途。小冰块捧着地图对着圈发憷,伤感地说,等这些地方我们全去过了,我们会不会已经五十岁了,又或者等我们有钱了五十岁出发,走完这么一圈,我们已经死掉了吧。她目光黯淡神色忧伤,我就不能再表达相同情绪了,我得带动她,像马达一样旋转。我抱着她说哪能呀,很快我们就会有钱的,有很多钱,写诗的家伙怎么可以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大好河山谁去歌颂呀。真的,很快我们就会有钱的。
暑假里,我搬过去和我堂妹一起住,她在附近学校念高三,房子是我们租来的,因为很大,还住进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人。这意味着小冰块过来见我一次,得在汽车上颠簸一个钟头,这让她很不满同时也很困惑,依照她的理解,上班还是很遥远的事。
我清楚记得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我堂妹了,无论丧葬喜庆各种场合无一例外,原因是什么我也说不大清楚。很可能是我高三时太忙了,没工夫联系亲戚们。等我有工夫的时候她又高三,没工夫联系我。说实话,我并不了解她,她现在要读书,要做饭,自然更没工夫了解我。
旅行社的老板一再强调,既然已经选择做这一行了,微笑最为重要,面对客户时就算心里想打死他,也得给我一脸灿烂,这些可都是我们白花花的银子呀。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狗,为骨头悲喜,摇尾打转。我是一个不擅长笑的人,对着我妈是这样,对着小冰块还是这样,小冰块就曾批评过我,不要老像阅透苍凉受尽蛮荒,这样就不活泼了,我一直没听她的话。现在每天下来脸都紧紧的了,很多时候我实在笑不出来就借故跑去厕所打通电话,我会告诉她,我很想她,还会很高兴地告诉她,你知道么其实搞旅游还挺赚钱的,等我把行情弄清楚了我们出门就不会让别人赚钱了。你知道么李姐对我可好了,每天都能听到新笑话,回去就讲你听。你知道么我辛苦这几年,我们就有钱了,你可以安心写你的诗不用当老师了,或许我们不用三十岁再远行了。小冰块会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虽然我自己不喜欢笑,却不代表我不乐意听到她笑。她还会说,笨蛋,我不希望你现在就这么辛苦,我会心疼。我就会说,我愿意做笨蛋。
回到住的地方,我虽然很累也要监督堂妹学习。我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一些很恶心的话。只有她房门紧闭做起理科练习,我才有机会,小冰块来找我神不知鬼不觉的。
倘若天色还早,我会拉小冰块去附近的教堂。我拉着小冰块的手,我很爱她,为她讲过许多故事,却没有完整地说过我的故事。我开玩笑说,以后我们结婚就选这种地方得了,大家可以见证,这样亲你就不算耍流氓了。小冰块歪着嘴巴说,你想也别想,我妈说了,要结婚也要搞中式的,我穿旗袍比较好看,你穿财主一样的衣服一定很好玩。这让我很疑惑,到底是谁和谁结婚。
一站地以外的罗汉寺香火兴盛,那里是《疯狂的石头》的外景地,现在更是龙蛇混杂。小冰块非得带我去找一个半生坎坷却据说擅长替别人解梦的老和尚问姻缘,在收取五十块钱后,他鼓捣一阵得出一个结论:不可说。这让我很气愤,早点说不能说就别收五十块呀,这三个字就要五十块钱他别当和尚好了,去当金庸。但小冰块不这样想,老和尚让她觉得我们的爱情有了一种神秘的氛围。她的意思是,我们会经历风风雨雨,却义无反顾,过程艰辛结果甜蜜。我们都还很年轻,有的是理由相爱和期待美好。
这一年,重庆热。有一天小冰块跑来要我陪她到山上凉快一下,我说每年都热不独今年呀。她说这次不同了,电视说今年是五十年一遇的,我很兴奋,因为能不能再经历个五十年一遇一切都还难说。小冰块说,你瞎兴奋个什么劲儿,你没发现知了都不叫了么。她的话让我冷静了点,说,城里本来就没有知了。待在我们租的地方,有时候小冰块会带衣服过来,每天晚上要洗很多次,才能睡觉。有时候就穿我的衬衫,就像在我家里时一样,把自己裹个严实。厕所的门板有一个是松动的,随时可以取下来,还是像我家里时一样。每次她要洗澡前,我都会取下。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说出来你信不信,这样干的动机一点也不色情。这样干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不是小冰块的身体,而是她在干什么,有没有唱歌,知道我在看她会不会难为情。那条缝看进去只能看到小腿,下滑的泡沫,地上的水花。这些让我兴奋起来。塞尚在大溪地的时候得出过结论,人一辈子难免要冲动几回,所以他在那里为所欲为时常冲动,麻将桌上又有人提出不同观点说,冲动是魔鬼。很显然塞尚死去已久,对我没什么约束力,我就从来没有破门而入过,我的冲动和他不是一回事。我想每个人都有过这个时刻,为一个看似可笑的事瞎激动,有一种一力完成的快感,我干了,小冰块却不知道就等于我没干,至少老袁就是这样的人,小心翼翼伸手进入我课桌的肚子里,掏出我的心脏,但是没了心脏这事我知道。如果我是他就一定专业得多,想知道就复制一份慢慢研究,原封不动皆大欢喜。
小冰块是个写诗的姑娘,让我爱得发狂,每天我都会给她讲故事。据说当时她愿意和我在一起不只因为我把她养得胖胖的,更因为我答应她会一直给她说故事。我会讲听来的有意思的事,有时候一连几天没听到有意思的事,来源枯竭,就得伪装成小说家自己编,有时候也说自己的事,遇见的人。只有这个才是取之不尽的宝藏,过去这二十年得再花二十年讲出来才算完完整整。我说老袁对喜欢的女学生表达方式很奇特,他喜欢摸她们的脖子,无论寒暑,一边摸一边说,我有个女儿就好了。都说女如父,那一定早就考上北大了。我的内心世界很矛盾,实在想不出考北大和做她女儿有什么联系,一会儿庆幸不会被摸一会儿又很悲哀。小冰块习惯性地质疑,说我丑化老师的形象。我也不会争辩。我又告诉她,毛毛以前杀过人,她笑得很开心,这次又编这个了。我总是有办法让她开心和质疑,和所有人一样,说起我编出来的事,她会很开心,确定那是真的,我说真事的时候一切又变成我想出来的了,被淡化与虚构。我从来不试图让人相信,任何事一旦扯下脸皮去证实就与趣味相去甚远了。我还会乘机告诉她我曾经想过做一个小说家,这样就和你般配了,小冰块说简直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一定很混乱,我们笑得都很开心。堂妹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房门紧闭,隔音效果很好,她无从得知我们这边发生的一切,我们隐藏得很好,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个姑娘跑到这里来和她哥哥夜夜私会。
在出租屋的最后一天,小冰块照例过来陪伴。二十三楼的窗户邻近长江,已经五十天没降雨了,细得不成样子。不过一会儿就有航班从旁边屋顶掠过,像一架剃头推子。我正在发愁今天该组织个什么故事,结果有人替我讲了。小冰块指着外面说,你看。循着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姑娘还挺漂亮,她说你别看姑娘了看她手里拿的什么。经过提示我看到她手拿着挺亮的一个东西。老实说我很期待发生点儿什么事,局面已经是这样了,夜深人静的一个姑娘站在那里,我想她会跳下去,这样事情的发展就和背景统一了,小冰块可以就这件感慨一晚上。但是她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放出去了,那东西银白色很好辨认,摇摇晃晃坚持滑行到很远,落地时一点声响也没有,她看了一会儿就进去了。小冰块问我那是什么?我说,很明显那是锡纸叠的飞机。小冰块很疑惑她那样的举动,我也很疑惑,解释不了。她问那会不会是哪个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呀?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妙了,能给人很多联想,她想表达你还是死心吧,还是准备挣脱束缚一起私奔呢,我不得而知,我并不知道她的一生。我说,这个我都清楚了,你心里又该发毛了,这家伙一定去鬼混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夜不会平静,会发生点事儿。
小冰块为我收拾回去的东西,一只箱子引起她的注意。她打开对我说是你的么,里面有很厚一匝书,全是郭敬明与安妮宝贝的书。我说可能是我堂妹的吧。她说想不到你妹妹这么爱读书,一点儿不像你。我也没想到,我不知道她的课余生活,小冰块还在那里鼓捣,我想阻止她却办不到,我也觉得不会就这么简单,想知道还有什么,这种感觉就像拆下门板一样刺激而无害,对秘密的发掘和想象。我们决定一探究竟,因为我并不了解她,所以翻出什么来也没必要吃惊。最后重点落到很厚的两个本子上。
我想起一年前我也有颗这样的心脏。那上面全是我上课时写的小说,老袁千方百计弄到它,就像淘到废纸,我写的话是没有价值的,比不上校长放的屁更实在。时间过去一年了,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会儿他如何阻止我去北京参加电影学院的复试,在他家里要我感谢他走上他指的光明坦途,别想那些歪门邪道了,一心赚钱养家。
翻开本子,一个是都市小说,写到第六章了,具体写的什么我没看,我注意到扉页上这丫头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果然比我强多了,一共四个字,有三个我都不认识。故事前面有个题记,看来是她同学写的,时间是2004年,跟着是一篇自序,前半段表达了对一个叫叶毅的男生的爱慕,然后感慨岁月无常的惆怅,决定用一个故事凭吊,时间是2005年。这可真是预谋已久。另外一个是个古典小说,创作动机没写,故而不详。最奇特的就是她两个故事是同时写的,最近的时间落款就在今天。看来人长大就是那么一两天的事,你知不知道都无关大局。
我说,恐怕这样的东西是发表不了的,浪费时间了。然后我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突然小冰块哭了,这让我束手无策。她说能坚持就是好的,然后打开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她的衣服,也有她的诗,她开始第一次为我朗诵这些被我说成永远也发表不了的东西:
我希望有一片足够坚强的麦地,容我倒下而不哭泣。
我会告诉她,她是对的,诗和小说都是好的。却不会告诉她我也写过,告诉了也无法给她看,因为一年前被人给烧了。这让我一度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