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光掠影

我像一粒种子,被青鸟和云朵带到了武周山下。

擦燃火柴,闪耀光芒

文/蒋峰

截止到明年十月,大师已经二十年没有推出能再次令人敬重的作品了。十几年里他都无法避免地被介绍为“《二分之三》的作者”或者是“那个写出《二分之三》的人”。时间已经证明《二分之三》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永恒的经典。到那时人们也会记得,他有时不免悲哀地想,“那个写出《二分之三》的人”也只写出这本巨著。

夏天的一次聚会上有个年轻人向他暗示了这一点,没有比这再委婉的忠告了。那个年轻人说:“凭着那部传世之作,您可以此生都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几个作家附和了他这一说法。之后他们继续高谈文学、艺术,以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高谈着最近正在创作的作品。大师第一次感觉到一丝落寞,尽管他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即使到现在他以为他们也只是作家。大师只有一个,不管他的才华耗尽与否,可骨子里的关怀没有变,单凭这一点关怀,再加上已有的成功作品,他就无愧于大师的荣誉。

他是如此的自我,以至于他常常对朋友自嘲自己已经自信到自大的地步。但他相信这只是自信,几十年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自我膨胀”,他猜想,“还不是我当前这个状态”。秋末他给友人写信时还提到这件事,他求友人告诉他,起码在对方的眼里,自己是不是真到膨胀到了自大的地步。他把信寄给魏宁,那是他臆想中的朋友,因其《二分之三》里细致的刻画在十几年前就被喻为华语最出色的文学人物之一。他知道没必要守在家里等回信,他选择出外旅游来放松心情。然而他终于发现自己老了,除了整天窝在宾馆睡觉已无任何激情去游山玩水。意外的是他到家时收到魏宁的来信。空荡的信纸中央只有一句话,简短而确凿:“你没有变,你还是你。”他抱着来信一天之内就索回了以前那么多被偷走的信心。虽然他知道,这八个字是在四川托一个宾馆服务生写下的。

躺在藤椅上他算了算,三十岁之前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做杂役,写《二分之三》,再花两年的光阴等待成功,为了能成为职业作家,可以毫无所累地写作。二十年里他写了十几个短篇故事却篇篇幸运地被几家文学杂志让来让去最终发表在《故事会》;他写了六个长篇却被批评为三流电视剧的流水账脚本。由此他成就了肥皂剧皇帝罗伟,那几年整天下午的讨论剧本令他羞愧自己居然为赚钱与这种人粘在一起。后来这种人也因肺癌病故了。在罗伟的追悼会上他转变了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再差的导演也比成不了大师的作家强,”他在墓前手持鲜花想,“就像花总是比草值钱。”

罗伟拍了大师的五部作品。生前大师始终没有将《二分之三》毁在罗伟手里。最后一部长篇他没有来得及拍,似乎是出于忠心,大师收回了《白色流淌一片》的拍摄权,没有再给年轻导演什么机会。

“或许是该认真地做一次忏悔,”他坐在桌前写道,“我曾做错太多事情,多到我已没有精心去专心做一件好事。”他的笔尖停了停,在后面加了个括号,“写一本好书。”十几年断断续续写那六部长篇故事,不管批评界的威力有多大,他内心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写这些垃圾不过是工作的一种,就好比他拿出同样的时间做买卖上班一样,他还有个比《二分之三》更严肃的长篇在脑子里呢。可是真奇怪,第六本书出版的那天他开始察觉心中那个严肃长篇的文学都流到那本书里了,他的才华被偷走了。

第二个春天四位立志写作的年轻人来拜访了他。他们环坐在大师的身前聆听经典是什么。“文学的经典。”他铿锵有力地说道,“你们觉得像我的《二分之三》翻译为十三国文字赚二十二种币纸的钱就是经典吗?”他语气有些激动地反问。答案是摇头,而出乎他所料,两男两女像军人一般整齐地点了点头。“稍等一下。”大师起身将他们丢在客厅,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或许需要个管家,”倚在被上他想,“在这个时候能把这些文学流氓撵走。”四个人在客厅候了三十分钟后,呼喊起大师。之后还是发生了令人尴尬的事情,赶来的警察将门踹开时看见大师站在阳台装作老年痴呆一般敲着额头道:“噢,我记忆越来越坏了。”

大师也忘记阅读经典给他带来的感受了。印象里仅仅是文字的解释凸现于感受的表面:“经典,能令聪明人激动的作品。”

四月份他买来了罗伟拍过的所有电视剧。连续看了十几个下午也无法搞清里面的人物关系,尽管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写的。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写了几百万字,大师能记起来的人物只有魏宁,还有他的几个性伴侣。

因为买得多,换种说法是罗伟拍得多,碟店老板又送了他一套动画片。那时是日暮时分,春天的风似乎要将地球翻转。躺在床上他看着动画片激动地哭了出来。夜里他叫朋友送来了原著。只有两页,然而同样令人激动。五年前他曾生出过这样的迷信,何时体验到经典的感受,那就离再次写出经典不远了。

借着那种激动他写了一个短篇,讲一个女孩在平安夜被继母赶出去卖火柴,那时人们都在家中团圆,在无人街道上她思念祖母,祖母的幻象一直出现在划出火柴的光芒中。最终她死了。

后现代有种说法是对于经典的解读莫过于文本的重现。他也忘记是不是这么说的了。他觉得起码这掩示了自己新作的失败。

在夏天他得知自己成为那一年华语最高文学奖得主。“当然不是好消息。”他想。几年前他就宣称自己才不要候选那类似终身成就一般的奖像。那年他四十九岁,还不到五十,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写二十年。而且那一年他谎称自己在全心创造一本大部头的小说。被驯服的奖金当年被授予一位新加坡的诗人。大师自信在他得奖前大陆不会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心安接受此奖。第二年他们把奖颁给台湾的一位小说家。第三年不知从哪挖来了一位荷兰人,不是华裔,一个纯种的用中文写作的荷兰人。到了第四年,刚好二十年,就像是讽刺,他们宣称大师因二十年前的《二分之三》当之无愧荣获此奖。

“或许是最后一篇佳作。”大师又坐回到桌前,他要撰写得奖感言。“才华是我的火柴,光芒是我的成就。”他行事日渐可笑,居然在纸上擦燃火柴来验证比喻是否得当。“没有错,最后一根火柴,”他写道:“火柴熄灭,光芒尽散。”

失乐园

文/刘卫东

我要的不是一座普通的教堂,我要在人间建筑一座伊甸园。

——罗伯特?舒乐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黄河流域的边缘的窑洞是西北部贫瘠荒莽的原野之上最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建筑。沉默、木讷、古朴、安宁的黄土窑洞,在绿色的山脊上呢喃着,唱着歌。沿着黄土屋脊雄奇的山脉和黄河的古老河道,遥望吕梁山、六盘山以东的荒野,另一种神秘主义色彩的建筑沧桑的色彩流溢着,充满了晋西的金黄色,那是云冈石窟浮云流水一般的微笑的佛像石刻。这些石器、木质、砂石、茅草、瓷片、金箔、水墨构成的黄土长卷上,漫山的绿色从远古消逝,只留下粗糙的花纹和甲骨文字的哀愁,陕北的黄土窑洞和这流水般的云冈石窟雕刻下来的微笑。

我像一粒种子,被青鸟和云朵带到了武周山下。

在武周山麓之下,绿色的屋瓦、黛蓝的水痕、飞翔的青鸟在石刻上入梦。这些古老陈旧的瓦片和雨水都在缓缓地张开嘴巴,呼吸,吐纳,伸展身体。从黄土高原的脊背上遥望这东方纯净的石刻,佛像的微笑有一种晶亮的光泽,繁体的文字,简洁的壁画,像是七彩的天空,朵朵白云。青黑色的梅花篆字,泛黄的经文,竹简浸渍在流水里,我手掌里的种子和沾满泥土的化石映照着武周山的光辉。

武周山下,云冈石窟始凿于北魏兴安二年(公元453年),大部分完成于北魏迁都洛阳之前(公元494年)。在云冈石窟的浮云下,青色的河谷,冷黑色的佛龛,这些石刻丰满圆润,双耳垂肩,双目有神,两肩宽厚,它们安稳地栖居在石崖上。这些石刻的线条朴秀、清丽、媚艳,与甲骨文、金文、青铜篆文的笔触不同,它是飘渺的,虚空的,石像的本质只是游人的一种欲念,它像青山下的流水,不停地清洗着云冈石窟沉寂的记忆。

石窟依山而凿,东西绵亘,气势恢弘,但它内心的柔软、细腻、婉媚都与古代建筑的气质不同,远望这绵延在山地间的石刻,透过绿色葱郁的树木,你看到的是一片绿色。黄土、古木、石器,这些元素构成了黄土高原的灵魂。水墨和古文字、山脊构成了云冈石窟形而上的寓意,白云悠然地漂浮在微笑的石窟佛像之上,流水穿过黄土河道,直奔东南,陡峭的崖壁,曲折盘旋的山谷,蜿蜒着,吟唱着,随着呼吸起伏。

在这些古代遗留的建筑物和采用不同几何形状构筑的金粉迷失的云冈石刻中,可以读到佛经故事与经文。花冠精细、衣纹流畅的石刻,线条优美,浮雕生动,这一切都与我梦中的那个绿色的花园如此相似,或者是它是一个启示,假象,但这石器中却是藏着汉字的真身。那是云冈石窟之上的云朵。

当你在如此神秘的建筑和微笑之前产生疑惑的时候,你只能在古代的建筑师的作品中去寻找这些菩萨、力士、飞天的存在意义。它们两颊腴润,体态丰满,形态自然,衣纹流畅。它包括建筑的意义以及人如何面对时间的流逝、风蚀、流水的浸渍保存高贵灵魂的方法。乐伎、舞伎在石刻中沉思着,舞蹈着,它们的身躯已经融化成这武周山的一部分。所有的烦恼和哀愁都消逝了。

武周山下,天似穹庐,四野茫茫,古人看到的是云冈的黄昏落日。在黄河流域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建筑的意义首先是一种启示,建筑活动本身是一种苦行。这些木石建筑,栖居着古人沧桑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流水冲刷着菩提,如今云冈石窟的石刻只剩下浮雕的微笑。微笑不会腐朽、衰败,只会如流水一样深入人心、山谷,渗透到现代人的梦境中。

这个寓言的本质意义是指向建筑内部的一种暗示,它与1968年建筑师罗伯特?舒乐的预言和结论是一致的。尽管师罗伯特?舒乐所说的伊甸园只属于基督。

1968年的春天罗伯特?舒乐告诉设计师菲利普?约翰逊关于他对建筑的理解与构想,“我要的不是一座普通的教堂,我要在人间建筑一座伊甸园。”菲利普?约翰逊在他的设计理念里否定了这种设想,因为他的设计是在一个人性的真空里用线条、力学曲线、数据、审美意向做出的实验,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理解和解释1968年的第三世界的那些“上帝之城”的街角里的帐篷、汽油桶、茅舍和沙漠里的泥土建筑。约翰逊不会针对上帝的城市里的棚屋、疑惑的残障者、双语使用者的哀伤做出判断,只有舒乐会认真地用玻璃和几何线条建造悲悯的伊甸园。然而云冈石窟的建筑,佛的微笑,不是1968年的达达和朋克将愤怒、同情与虚无用金属和知识的利刃混合在一起,用涂鸦的形式宣告这种理论的消亡这么简单。神父的话依然在起着寓言的作用。科学的知识和数字化的建筑,文学世界的诗意依然统治着建筑的身体,艺术家和贫困的诗人得到的只是灵魂的躯壳,罗伯特?舒乐的建筑理念与北魏兴安二年(公元453年)的君主之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人类心灵中萌发的一粒种子。

时间就是一粒种子,需要雨水、节气、温度、养分它才能结出果实。我在更多的时候像是从汉语言的母体里成长起来的一粒草籽,让我对这武周山下的云冈石窟有着更为感性的理解。这粒种子要离开盛产民谣和疾病的城市的汽油桶、沙漠里的帐篷、贫民窟,重返伊甸园。

伊甸园,TheGardenofEden。

站在武周山下,你会对这纯净之地产生一种错觉。本质上它与这云冈石窟石刻的琉璃净土都只是一种现实之外的乐园,但是繁密的汉字似乎记载的却是纯净的土地,它的确存在于云冈石窟,或者更遥远黄土高原的山谷、窑洞、山梁。黄土是纯净的,这壁画也是清洁的,云冈石窟留下的不是时间的躯壳,风云侵蚀并不能改变建筑的本质。我从一个遥远的城市来到这里,看到的是它的肉体与灵魂。你在凝视中可以看到它的眼睛,那深邃如河流的目光,慈悲的凝视着山脚下的游人和流云、树木、沙石、落叶。贫困的、骄傲的、暴戾的、悲悯的、轻薄的性格,心灵都是这些肉体的折射,一种生命展现,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人类建造起直达窟顶的方形塔柱、构图繁杂、玲珑精巧、引人注目的佛雕。

黄昏的时候,站在武周山下,我抬头看到的是手执弦管、打击乐器的石刻乐伎。五头六臂乘孔雀的鸠摩罗天,琉璃瓦顶,雕饰精美,姿态飘逸。没有烦恼与苦痛的鸠摩罗天和这云冈的流云一样姿态轻盈,美妙。

佛的慈悲与微笑,这是纯净之地,琉璃的光辉晶莹剔透,清澈、明媚。纯净的种子。

神父说,在伊甸园里人类纯洁的心灵受到了引诱。当你的视野里出现的不再是黄土高原的火焰绿,而是沙漠里的帐篷、草原上的敖包、工业城市郊区的汽油桶、铁锈、乌黑而原始的狩猎工具、雕刻石器、砍砸器、火镰,建筑的意义就彻底紊乱了。云冈石窟的佛像,菩提的微笑给予我的这是关于建筑的启示,茫茫的黄河文明之外,我像一个虚伪的艺术家一样,在戈壁滩上喘息。

在岩画和彩陶的对立面,是懂得政治权利的知识分子和勤恳的传教士。流水、月光、桂花,这些古典的影子已经从乐园消失了。失意者、流浪人、乞讨者,他们的只能在废弃的汽油桶里烂醉,陷入愤怒、嫉妒、悲伤。

这一切与罪恶、道德无关,它只是一粒种子的迷失。在混乱喧杂的街头和现代主义的夹缝中,它褪色了。绿色的光已经涣散。

视野逐渐扩散,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文明绿色的橄榄树、黑森林。在云冈石窟的意象之外,我寻找着建筑师罗伯特?舒乐所设计的水晶教堂。清澈的花纹,明亮的光线,它代表的是一种无邪而纯净的艺术。因为无论在设计师还是畅销书作家的观念里,童话依然存在,苦涩的橄榄枝依然具有经济价值。

中世纪的祭祀抚摸着经文在讨论基督的身体与圣母的时候,他们担忧自由与权力的辩论会导致人们对信仰的质疑。而那些漫步云端建筑高层商业大楼的芝加哥学派的设计师则直接将新的材料和技术填充到建筑物的内部,创造出新的身体。在伪现代艺术的观念体系里,流浪汉、窃贼、道德败坏的瘾君子、同性恋只能居住在汽油桶和棚屋里,这是神圣而自然的法则。在这个混沌的空间里滋生着暴力与犯罪、毒品,也包括新的街头音乐和说唱艺术。

在庞大的城市里我寻找着云冈石窟山谷里的那种绿色。当火车穿过华北平原,黄土高原,起伏的土浪个远山下的麦田,那种绿色使我嗅到涩涩的芬芳。这些绿色凝固在山色里,我从南国的水稻一直向北方追溯,直到这云冈石窟之下的松木。老实的火车窗外,清凉的绿色平静的流淌着,像是风筝和鸥鸟那摇曳的线路。飘过那些居住在贫民窟里的孩子疲惫的眼睛,飘过天空,没有时间和方位的概念。

逃离那个逼人说谎的城市,我在武周山下的云冈寻找我的绿色精灵。

我的菩提树,Ficusreligosa,深绿色,有光泽,不沾灰尘的菩提树,枝叶扶疏,浓荫覆地。我在云冈石窟的山崖上静静的看着流水和浮云从我的眼前飘过,仿佛时间不曾逝去,绿色的精灵就在我的衣袖中沉睡。大地如此安宁,山色明媚。我的菩提树像婴儿一样纯净,白如霜雪,有着明亮的眼睛。

快节奏的舞曲和杂乱的语言都指向一个语义中心,“妈妈,我想在黑暗中找到回家的路。”这句话可以用另一个德国诗人的诗歌来替换,“在柔媚的湛蓝中,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尖顶。燕语低回,蔚蓝萦怀。”这是荷尔德林的混沌空间,它甚至允许读者在这教堂是涂鸦,是混沌,也属于涅磐,属于陈旧而落寞的云冈石窟悲观的微笑。是的,法官是公正的,神是仁慈的,但是我们,无家可归。

是的。每一个人都无家可归,政治家和经济学家不断对城区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拆迁,诗人已经不懂得像古埃及劳动者使用棕榈木、芦苇、纸草、粘土和土坯建造房屋,那些绿色已经枯竭了。是的,我所寻找的只是七彩云朵之下的一颗绿色的小树,绿色的精灵,它生长在云冈石窟的流水和浮云深处。那是纯净的泥土和新鲜的琉璃瓦映照的童话世界。

武周山下,云冈石窟佛雕的微笑令人悲伤,剥落的色彩、腐蚀的石块,被流水带走了。原始粗糙的佛像,它的微笑是苦涩的。而我们怎能如此悲伤的走回家?

伊甸园,TheGardenofEden。我的菩提精灵,云冈的云朵,请带我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