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四”

五四运动,说起来整整六十年了,光阴过得多快!当“五四”时期,自己还很年轻的时候,幻想六十年之后,自己一定不在了,但中国的前途,一定是想象不到地美好与光明。

现在这个幻想的年代,已来到眼前,我这个从小多病之身,居然还健在,我们的祖国也已经从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但是我们在“五四”时期所梦寐以求的科学与民主,却在建国后的十几年中,被万恶的林彪和“四人帮”搞得漆黑一团!我的悲愤的心情,决不是“感慨系之”这四个字所能表达的……好在这十几年中,我们都经受了考验,增长了见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只有牢牢记住这创巨痛深的教训,和全国各族人民在一起,在党的领导下,在自己的岗位上,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给科学与民主铺出一条前进的道路。

话说回来吧,当时十九岁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确曾参加过五四运动,但即使在本校我也不是一个骨干分子。那时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一年级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文书”。在五四运动的前几天,我就已经请了事假住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陪着我的动了耳部手术的二弟,“五四”

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来给我们送东西,告诉我说街上有好几百个学生,打着纸旗在游行,嘴里喊着口号,要进到东交民巷来,被外国警察拦住了,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黄昏时候又有一位亲戚来了,兴奋地告诉我说北京的大学生们为了阻止北洋军阀政府和日本签订出卖青岛的条约在天安门聚集起浩大的游行队伍,在街上呼口号撒传单,最后涌到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处,火烧了赵家楼,有许多学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兴奋又是愤慨,她走了之后,我的心还在激昂地跳,窗外刮着强劲的春风,槐花的浓香熏得我头痛!

我对于蚕食鲸吞我国的那些帝国主义列强早就切齿痛恨了,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我的父亲在我刚会记事的年纪,就常常愤慨地对我讲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到烟台来吗?

因为它是我国北方的唯一港口了!如今,青岛是德国的,威海卫是英国的,大连是日本的,只有烟台是我们可以训练海军军官和兵士的地方了!”父亲在年轻时曾参加过中日甲午海战,提起日本帝国主义时,他尤其愤激。我记得当一九一五年,日本军国政府向正想称帝的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那时我还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我和贝满女子中学的同学们列队到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去交爱国捐,我们的领队中,就有李德全同学,那时她是四年级生,她也上台去对大家演讲。那天,社稷坛四围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样悲壮伟大的场面),在父亲的书房里,就挂上一幅白纸,是当时印行的以岳武穆(飞)字迹摘排出来的,“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纪念那一年的国耻的。

“五四”这一夜,我兴奋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从医院回家去了。到学校一看,学生自治会里完全变了样,大家都不上课了,都站在院子里面红耳赤地大声谈论,同时也紧张地投入了工作。我们的学生会是北京女学界联合会之一员,我也就参加了联合会的宣传股。出席女学界联合会和北京学生联合会的,都是些高班的同学,我们只做些文字宣传,鼓动罢课罢市,或对市民演讲。为了抵制日货,我们还制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类,或绣些手绢去卖。协和女大是个教会学校,一向对于当前政治潮流,不闻不问,而这次波澜壮阔的爱国力量,终于冲进了这个校园,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学界联合会代表们开会的场所了。

同学们个个兴奋紧张,一听见什么紧急消息,就纷纷丢下书本涌出课堂,谁也阻挡不住。我们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旗帜,在街头宣传,沿门沿户地进入商店,对着怀疑而又热情的脸,劝说他们不要贩卖日货,讲着人民必须一致奋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政府卖国行为的大道理。我们也三三两两地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的长安街,在破敝黯旧的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人力车,请求大家捐些铜子,帮助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同学。我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被捕学生的审讯。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发表。

那时我的一位表兄刘放园先生,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者之一。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以前他到我们家来,我都以长辈之礼相待,不大敢同他讲话。这时为了找发表宣传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此后他不但在《晨报》上发表我们的宣传文字,还鼓励我们多看关于新思潮的文章,多写问题小说。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如《新青年》,《新潮》,《中国青年》一直到后来的《语丝》。看了这些书报上大学生们写的东西,我写作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试笔,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小问题,也写出来求教呢?

但是作为一个大学里的小学生,我还是有点胆怯,我用“冰心”这个笔名投稿,一切稿子都由刘放园先生转交,我和报刊编辑者从来没有会过面。这时我每写完一篇东西,必请我母亲先看,父亲有时也参加点意见。这里应当提到我的父母比较开明,从不阻止我参加学生运动。我的父亲对于抗日救国尤其热心,有时还帮我修改词句。例如在我写的《斯人独憔悴》里,那个爱国青年和他的顽固派父亲的一段对话,就有好几句是我父亲添上的!我们是一边写,一边笑,因为那个老人嘴里的话,都是我所没听过的,我觉得很传神。

这时我写东西,写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变了我理想中的职业。

在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学医的。因为我的母亲多病,我的父亲又比较相信西医,而母亲对于西医的看病方法,比如说听听胸部背部吧,总感到很不习惯,那时的女西医还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学西医,好为我母亲看病。所以我在中学时代,就对于理科课程,特别用功,升到协和女大时,我报的也是理预科。

学理科有许多实验要做,比如说生物解剖,这一类课程,缺了就很难自己补上。我因为常常上街搞宣传、开会,实验的课就缺了许多,在我对写作的兴趣渐渐浓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围人们的帮助和怂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预科毕业后,我就报升文本科,还跳了一班。从那时起,我就断断续续地写作起来,直到现在。

在一九五九年四月,我已经写过一篇《回忆“五四”》的短文,在那里我曾歉仄地承认过,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和教会学校的教育,以及我自己的软弱本质,使得我没有投身到火热的政治革命中去,使得五四运动对我的影响,仅仅限于文学方面——即以新的文学形式来代替旧的文学形式,等等。但在今天,我又想,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整个潮流在前进,决不容一朵小小的浪花,沉滞在中流,特别是经过了这曲折的六十年,我更认清、看准了,在我们前面高高照耀的科学与民主这两盏明灯。如今,我的岁月和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仍当为我们能拿到、举起这两盏照耀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光明前途的明灯,尽上我最大的力量!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