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

(一八六〇年一月十日为清寒文人学者资助协会筹款而举办的公开讲座上的演讲)


先生们!

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一版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第一部于同一年问世,同在十七世纪初。

我觉得这一巧合意味深长;把我提到的这两部作品并列,使我产生了许多想法。现在请允许我同诸位谈谈我的这些想法,不当之处,敬请海涵。歌德说:“谁想了解诗人,就必须进入他的领域。”;可是一个散文作家没有任何权利提出这类要求;但是他可以指望他的读者或者听众愿意陪同他进行一次漫游,并在漫游中探索。

诸位,我的某些观点可能因为同一般的看法不同,会使你们感到惊讶;但是伟大的诗作的独特优点正在于,它们创造者的天才使这些作品充满了不朽的生命,因此人们对它们的看法也如同一般对人生的看法一样,可以千差万别,甚至相互矛盾——然而,与此同时,又都同样正确。对于《哈姆雷特》已经写了不知多少评论,预计将来不知还会写出多少!对这个真正取之不尽的典型进行研究,已经得出了多么不同的结论啊!——可是《堂吉诃德》,由于它要完成的任务的性质,它那好像受南国的太阳照耀的故事又那么莹彻透明,因此似乎不必多加说明。但是,很遗憾,我们俄国人至今还没有一部《堂吉诃德》的好译本;我国的大多数人对于堂吉诃德只留下一个相当模糊的印象;一提到“堂吉诃德”,我们常常简单地把他看成小丑,——在我们看来,“堂吉诃德精神”一词几乎与“荒谬”二字等同,——然而我们必须在“堂吉诃德精神”中认清自我牺牲的崇高因素,而有人却只从滑稽的方面去理解它。一部《堂吉诃德》的好译本真是对读者的一大贡献;如果有哪位作家能够把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的全部的美传达给我们,那他一定会受到普遍的感谢。但是现在还是回到我们谈话的正题上来吧。

我刚才说到《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于同年问世,我认为这是意味深长的。我觉得,这两个典型体现了人的天性的两个根本的、正相对立的特点——人的天性借以转动的一根轴的两端。我觉得,所有的人无不或多或少地属于这两种典型中的一个;我们中间几乎每个人不是与堂吉诃德,就是与哈姆雷特相似。不错,在当今时代,哈姆雷特比堂吉诃德要多得多,但是堂吉诃德也没有绝迹。

我这就来说明个中道理。

所有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按照自己的原则,按照自己的理想,即按照他们认为是真善美的东西活着。许多人接受的理想已经是完全现成的理想,具有确定的、历史形成的形式;他们生活着,使自己的生活与这一理想协调,有时因为一时冲动或者事出偶然会背离这一理想,——但是他们并不对这一理想提出非议,并不怀疑这一理想;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用自己的思想来分析这一理想。不管怎样,如果我说,对于所有的人,这理想,他们生存的这一基础和目的,或者存在于他们之外,或者存在于他们自身之中:换句话说,对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这个字或者居于首位,或者他承认是最高的另一种东西居于首位,——我们这样说,似乎还不至于有大错。有人可能会反驳我,说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么泾渭分明的界限,又说在同一个活人身上两种观点可能交替出现,甚至还会在某种程度上互相融合;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坚持说什么人的本性不可能发生变化和出现矛盾呀;我只是想指出人对自己的理想往往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态度——而现在我只是想竭力根据我的理解来说明这两种不同的态度是怎样体现在我所选择的这两个典型人物身上的。

先从堂吉诃德说起。

堂吉诃德其人表明了什么呢?我们先不要走马观花地看他,不要把我们的目光停留在表面和细枝末节上。我们先不要把堂吉诃德仅仅看作是个愁容骑士,一个仅仅为了嘲笑古代骑士小说的人;大家知道,这一人物的意义在他的不朽的创造者的笔下扩大了,在第二部里,那个堂吉诃德已成了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嘉宾,成了担任“海岛”总督的他那个侍从的英明导师,——这时的堂吉诃德已不再是出现在第一部尤其是在小说开头部分的那个堂吉诃德,他已不再是那个动辄挨打的古怪而又可笑的怪物了;因此我想深入探究一下这事的本质。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其人表明了什么呢?首先是信仰;对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东西的信仰,对真理的信仰,总之,对存在于个人之外,但又不易把握的真理的信仰,这真理要求人们为它服务,并作出牺牲,但是只要奉行真理并持之以恒,而且甘愿为真理牺牲,这真理也是可以把握的,堂吉诃德整个人都充满了对于理想的忠诚,为了这理想,他甘愿忍受一切艰难困苦,甘愿牺牲生命;他珍视自己生命的程度,视其在多大程度上能成为体现理想,在人世间确立真理和正义的手段而定。有人会对我说,这理想是他那不正常的想象力从骑士小说的幻想世界里汲取来的;我同意——堂吉诃德滑稽可笑的一面也就在这里;但是理想本身依然是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的。为自己而生,只关心自己——堂吉诃德认为是可耻的。他把自己(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完全置之度外,他活着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除恶务尽,为了对抗那些敌视人类的力量——巫师们、巨人们,即压迫者们。他这人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他从来不考虑自己,他充满一种自我牺牲精神——请诸位认清这词的分量!——他相信真理,坚信不疑,而且义无反顾。因此他才无所畏惧,坚忍不拔,才能满足于最粗劣的饭菜和最寒酸的衣服:因为他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心地善良,但精神伟大,为人勇敢;他那感人的虔诚并没有束缚他的自由;他毫无虚荣心,但他并不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使命,甚至对自己的体力也毫不怀疑;他的意志百折不挠。他经常追求同一目标,这使他的思想有点单调,头脑有点片面;他知道的东西很少,再说他也不需要知道很多东西:他只知道他的事业是什么,他活在世上为了什么,而这正是最主要的知识。堂吉诃德有时让人觉得他完全是个疯子,因为最显而易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也视而不见,如同蜡碰到他的热忱之火会熔化一样(他确实认为木偶是真的摩尔人,把一群山羊看成了骑士),有时候他又让人觉得他傻,因为他既不会轻易地赞成什么,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欣赏什么;但是他却像一棵千年古树,根深叶茂,既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也不会随风倒;他的道德品质的坚固性(请注意,这个疯子、这个游侠骑士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人)赋予他的全部言论,赋予他整个人以一种特别的力量和特别的威严,尽管他不断陷入滑稽可笑和屈辱的境地……堂吉诃德是一位热忱献身于真理的人,是一位思想的奉行者,因此他整个人沐浴在思想的光辉里。

哈姆雷特又是怎样的人呢?

首先是爱分析和崇尚唯我主义,因而没有信仰。他整个人活着就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一个唯我主义者;但是要相信自己,即使是唯我主义者也办不到;他能相信的只有在我们之外和在我们之上的东西。但是他不相信的这个自我,却对哈姆雷特至为宝贵。这是一个出发点,以后他又不断回到这个出发点,因为他在全世界找不到他的灵魂可以依附的任何东西;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终日忙活的就是他自己,终日挂在嘴上的也是他自己;他时刻萦绕心头的不是他应尽的义务,而是他所处的地位。哈姆雷特怀疑一切,当然也饶不过他自己;他的头脑过于发达,以至无法满足于他能在自身中找到的东西:他认识到自己的弱点,但是任何自我认识都是有力量的表现;由此而产生出他的冷嘲热讽,这与堂吉诃德的热忱正好对立。哈姆雷特常常自我欣赏地、过甚其词地责骂自己,他经常观察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注视自己的内心活动,他十分细致地知道自己的所有缺点,他蔑视自己的缺点,也蔑视自己这个人——然而与此同时,可以这样说,他又以蔑视为生,在这蔑视里讨生活。他不相信自己——而且为人虚荣;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和为什么活着,——可是又对生活十分依恋……“噢,上帝啊上帝!〔他在第一幕第二场中感叹道〕如果天与地的主宰不曾禁止自杀这一罪孽!……我觉得这生命是多么庸俗、空虚、平淡和渺小啊!”但是他又舍不得牺牲这平淡而又空虚的生命;还在他父亲的鬼魂出现之前,还在接受那件把他消沉的意志彻底压垮的可怕的任务之前,他就幻想自杀。——但是他没有自杀。正是在这些想要结束生命的幻想中表现了他对生命的爱;所有十八岁的青年都熟悉这样的感情:


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精力过盛。


但是我们也不要对哈姆雷特太苛求了:他内心痛苦——而且他的痛苦比堂吉诃德的痛苦更深重,更难受。殴打堂吉诃德的是一些粗野的牧民和被他释放的罪犯;哈姆雷特却是自己刺痛自己,自己折磨自己;握在他手中的也是一把剑:一把分析别人和分析自己的双刃利剑。

堂吉诃德(这点我们应当承认)的确很可笑。他这人恐怕是诗人描写过的最滑稽可笑的人物。甚至在俄国农民口中,他的名字也成了可笑的绰号。这是我亲耳听见的,可以确信无疑。只要一想到他,人们的想象中就会出现一个干瘪的、瘦骨嶙峋的、长着鹰钩鼻子的人,身披一副漫画式的铠甲,胯下骑着一匹可怜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老马,这就是那匹不幸的、老是挨饿挨打的驽骍难得,它使人不能不在同情之余又有点好笑,有点感触。堂吉诃德很可笑……但是在这可笑中却有一种宽容和弥补的力量——如果说“你所取笑的,也就是你可以为之出力的”这话不无道理,那你不妨再加上一句:你取笑过的人,也就是你已经原谅,甚至准备去爱的人。与堂吉诃德相反,哈姆雷特的外貌很英俊。他的忧郁症,他那苍白的、虽然并不显得消瘦的脸(他母亲曾说他胖胖的,“our son is fat”),黑丝绒的衣服,帽子上插着羽毛,优雅的风度,他的谈话带有明显的诗意,对别人经常抱着十足的优越感,与此同时又常常妄自菲薄,挖苦自己,引以为乐,他身上的一切都讨人喜欢,一切都令人神往;任何人都自诩为哈姆雷特,谁也不愿意得到堂吉诃德这一雅号;“哈姆雷特—巴拉滕斯基”,普希金曾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谁也不曾想嘲笑哈姆雷特,而这正是对他的指责:要爱他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像霍拉旭这样的人才会对哈姆雷特依依不舍。关于这类人我们下面再谈。任何人都同情他,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特点;但是要爱他,我们再重复一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自己就不爱任何人。

我们继续来比较吧。哈姆雷特是王子,他父亲是被篡夺王位的亲兄弟杀害的;他父亲走出坟墓,走出“地狱张开的大口”,要他为父王复仇,而他犹豫不决,自欺欺人,只能用责骂自己的办法聊以自慰,最后才偶然杀死了自己的继父。剧中揭示了深刻的心理特点,可是有许多甚至很聪明但却目光短浅的人居然因莎士比亚揭示了这样的心理特点而贸然谴责他!而堂吉诃德不过是个穷人。几乎一贫如洗,没有任何钱财和上层关系,一个孤老头子,却居然自告奋勇担当起革除邪恶和保卫全世界被压迫者(一些跟他毫不相干的人)的重任。他首次试着想要解救一名无辜受人欺负的孩子,结果却给这无辜者招来了更大的灾难(我指的是那个插曲,当时堂吉诃德想解救一名男孩,不让他受到他的老板的殴打,可是堂吉诃德一走,这老板却以十倍的凶狠来惩罚这个可怜的孩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如,堂吉诃德自以为要对付的是害人的巨人,结果却进攻了有益的风车,——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形象的滑稽可笑的外壳,不应当使我们忽略隐藏于这些形象中的深刻的含义。一个准备牺牲自己的人,先就想到盘算全部后果,权衡得失,以及自己这么做可能会带来什么好处,这样的人未必真能做到自我牺牲。哈姆雷特是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像他这么一个头脑敏锐、洞察幽微、对一切都抱怀疑态度的人,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吗!不,他决不会去同风车作战,他决不会相信这是什么巨人……即使当真是什么巨人,他也决不会进攻他们。哈姆雷特不会像堂吉诃德那样指着理发匠的脸盆向所有的人和每个人硬说,这是真正的曼布利诺的神奇的头盔;但是我们认为,如果真理具体而微地出现在哈姆雷特眼前,他也不敢肯定,这果然就是真理……因为谁知道呢,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理,就像没有巨人一样?我们都在嘲笑堂吉诃德……但是,诸位,你们中间有谁认认真真地扪心自问过,问过自己过去的信念和现在的信念,能够肯定和敢于肯定,他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分清而且过去也分清了理发匠的锡脸盆和神奇的金头盔呢?……因此我觉得主要的问题在于这信念本身的真诚和力量……至于结果如何——概在命运的掌握之中。只有命运能够告诉我们,我们是在同幻影还是在同真正的敌人作斗争,我们头上戴的是什么防御武器……我们应做的事是武装起来,去战斗。

一般人,即所谓群众,对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的态度,颇值得我们注意。

波洛涅斯是哈姆雷特面前的群众代表,桑丘·潘沙则是堂吉诃德面前的群众代表。

波洛涅斯是一位能干、务实、头脑健全的人,虽然,与此同时,又是个目光短浅和爱唠叨的老人。他是一位出色的行政长官和可以为人表率的父亲。例如,他儿子雷欧提斯出国前,他对儿子的谆谆教导,——这教导,就其英明伟大而言,足以与桑丘·潘沙在布拉它琉海岛当总督时颁布的著名政令媲美。对波洛涅斯来说,哈姆雷特与其说像个疯子,不如说是个孩子,倘若他不是王子,波洛涅斯根本就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这人毫无用处,不能认认真真和精明能干地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在哈姆雷特与波洛涅斯之间关于白云的那场著名的戏,——即哈姆雷特自以为他在耍弄老人的那场戏,对我们来说含义明显,足以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我冒昧地把这场戏摘引如下:


波洛涅斯 太子殿下,王后娘娘想同您谈谈,而且请您立刻就去。

哈姆雷特 您看见那朵白云了吗?像只燕子。

波洛涅斯 完全像只燕子。

哈姆雷特 我觉得它像匹骆驼。

波洛涅斯 它的脊背长得完全同骆驼一样。

哈姆雷特 要不,像鲸鱼?

波洛涅斯 完全像鲸鱼。

哈姆雷特 好。——那我去见母后了。


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在这场戏里,波洛涅斯既是一名处处讨好太子的御前大臣,同时又是一个不愿与有病和任性的孩子争辩的大人。波洛涅斯丝毫不相信哈姆雷特,而他这样做是对的;由于波洛涅斯目光短浅而又过分自信,他认为哈姆雷特的胡闹是由于他爱奥菲利娅的缘故,在这点上他当然是错的;但是他在对哈姆雷特这人的评价上并没有错。哈姆雷特式的人物的确对群众无益;他们什么也给不了群众,他们不能带领群众前进,因为他们自己就裹足不前。再说当一个人不知道他是否脚踏实地,又怎能带领群众前进呢?此外,哈姆雷特根本就不把一般的群众放在眼里。一个连自己都不尊重的人,还能尊重谁,尊重什么呢?再说,值得把群众放在眼里吗?群众是那么粗野,那么肮脏!而哈姆雷特是贵族,不仅出身于贵族。

可是桑丘·潘沙向我们展示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正好相反,他嘲笑堂吉诃德,他知道得很清楚,堂吉诃德是疯子,可是他仍旧三次离别家乡,离开妻子和女儿,追随这个疯子,浪迹天涯,吃足了苦头,对堂吉诃德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相信他,以他为骄傲,当他的老主人即将去世时,他还跪在主人简陋的病榻前失声痛哭。用希望得益,希望得到个人好处的说法,是无法解释这种忠贞不贰的;桑丘·潘沙的理智很健全;他知道得很清楚,当这个游侠骑士的侍从,除了挨打以外,几乎什么也得不到。他所以这么忠心耿耿的原因,应当到更深的层次中去寻找;这种忠贞不贰,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植根于群众的几乎是最好的品性,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心甘情愿地盲从(唉!他们还有些其他的盲从),能够满怀无私的热情,漠视直接的个人利益,而对于一个穷人来说,这几乎等于漠视自己的口粮一样。这是一种伟大的、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品性!人民大众最后总是抱着忘我的信仰,跟着他们曾经嘲笑过,甚至诅咒和迫害过的人走,但是这些人既不害怕大众的迫害,也不害怕诅咒,甚至也不害怕嘲笑,而是毫不动摇地一往无前,在心灵深处注视着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目标,上下求索,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也应该找到;只有受心灵指引的人才能找到。沃夫纳格说:“Les grandes pensées viennent du coeur。”可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有发现,也没有在自己身后留下痕迹,除了他们个人的痕迹之外,也没有在自己身后留下任何未竟的事业。他们既不爱人,也不相信人;他们又能找到什么呢?甚至化学里(且不说有机界了)要出现第三种物质,也必须将两种物质化合起来;可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关心的始终只是他们自己;他们是孤立的,因此一事无成。

但是有人会反驳我:“那么奥菲利娅呢?难道哈姆雷特不爱她吗?”

现在我就来谈她——顺便也谈谈杜尔西内娅。

我们这两个典型人物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也有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

堂吉诃德爱杜尔西内娅,爱这个并不存在的女人,愿意为她去死(例如,当他被战胜、被打垮后,他对已经向他举起长矛的胜利者说:“您一枪结果了我吧,骑士,但愿不要因我的软弱而降低杜尔西内娅的荣耀;我还要坚信,她是世界上十全十美的美人。”)他的爱是理想的,纯洁的,理想到甚至不曾怀疑他所热恋的对象根本不存在;纯洁到当杜尔西内娅出现在他面前变成一个又粗又脏的乡下女人时,他竟不相信眼见的事实,硬说她是被一个凶恶的魔法师变成这样的。我们在自己的一生中,在我们的漫游中,也看到过一些为很少有可能存在的杜尔西内娅,或者为某种粗俗的而且常常是肮脏的东西而死的人,他们认为这种东西就是他们实现了的理想,至于它的变形,他们同样归咎于某些凶恶的(我差点要说魔法师了)——某些凶险的偶然性和恶棍的影响。我们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绝迹,那,还不如让历史书永远合上吧!因为这书也就没有什么可读的了。堂吉诃德连一点追求肉欲的影子也没有;他的所有幻想都是羞怯和纯洁无邪的,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他未必真希望与杜尔西内娅结合,甚至对这种结合他感到害怕也说不定!

至于哈姆雷特,难道他能够爱吗?难道那位塑造了他而又对他冷嘲热讽的创造者,那位对人心有深刻研究的行家里手,肯把一颗多情而又忠贞不贰的心给予一个唯我主义者,给予一个充满腐蚀性的分析的病毒的怀疑主义者吗?莎士比亚没有陷入这种矛盾,细心的读者不必费很大力气就会确信,哈姆雷特是个醉心肉欲、甚至本性贪恋女色的人(难怪一位名叫罗森格兰兹的御前大臣听到哈姆雷特说他讨厌女人时,不由得默默地微笑了),他们就会信服我所说的:哈姆雷特不爱任何人,他只不过是假装在爱。而且爱得漫不经心。对此有莎士比亚本人的话为证。

在第三幕第一场,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说:


哈姆雷特 我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 太子殿下,您曾经让我相信这是真的。

哈姆雷特 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没有爱过你


哈姆雷特说了这最后一句话后,要远比他自己所认为的更接近真实。奥菲利娅是一个天真无邪、标格清朗到了圣洁程度的少女,而哈姆雷特对她的感情不是恬不知耻(例如,他在看戏的那场戏里请奥菲利娅允许他把他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躺一会儿时所说的话,以及他所做的那些轻薄的暗示),就是夸大其词(请看他与罗欧提斯的那场戏,当时他跳进奥菲利娅的墓穴,并用称得上是勃拉马尔巴斯或毕斯托尔旗官的语言大吹法螺:“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也无法和我较量!让他们把一百万个山丘堆到我身上吧!”等等)。他对奥菲利娅的整个态度,对于他,无非是想来想去只有他自己,他曾经高呼:“噢,女神啊,在你神圣的祈祷中不要忘了提到我!”我们在其中看到的也仅仅是他深刻意识到自身的虚弱(他无力去爱),这是一种近乎迷信地拜倒在“圣洁”之前的无能为力。

但是不要再说哈姆雷特典型的阴暗面了,这些阴暗面之所以让我们一听就生气,正因为它们离我们更近,更容易被理解。现在我们努力来评价一下这个典型人物身上合情合理的因而也是永恒的一面。在他身上体现了否定的因素,这因素,也就是另一位伟大诗人把他与纯粹属于人性的一切分离开来以后,通过梅菲斯特这一形象向我们展示的东西。哈姆雷特就是那个梅菲斯特,但他是限定于人的天性这个现实圈子里的梅菲斯特,正因为如此,他的否定并不是恶——它本身是反对恶的。哈姆雷特的否定是怀疑善(但是他不怀疑恶,而且与恶进行激烈的搏斗。它之怀疑善,是怀疑这善是不是真的善),是否出于真心,它之攻击它并不是攻击善,它攻击的是伪装的善,是在善的假象下仍然隐藏着的他的宿敌——恶与假:哈姆雷特不会像梅菲斯特那样恶魔般毫无同情心地大笑;他的笑是苦笑,流露出凄苦,说明他内心痛苦,因而使人不由得想要原谅他。哈姆雷特多疑,也并非由于他冷漠,他的意义与可贵之处就在这里;真善美与假恶丑,在他面前并没有变成混沌一片,变成某种偶然的、哑默的、麻木不仁的东西。哈姆雷特的多疑,虽然他并不相信在当代(可以说吧)就可以实现真理,但他却誓不两立地反对虚假,因而倒成了一名他无法完全相信的真理的主要斗士。但是否定就像火一样,其中有毁灭的力量,如何把这种毁灭的力量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有时候它应当毁灭的东西和它应予宽容的东西常常彼此交融,区别不开,又如何向它指出怎样才是恰到好处呢?我们经常看到,人生的悲剧的一面就正好出现在这里:干事业需要意志坚强,干事业需要思虑周密;但是思想与意志却彼此分离,而且日复一日,分离越甚……


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Is sicklied o'er by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意志外露的天生红润

凋萎了,病容满面,蒙上了思虑的苍白……)


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之口说道……于是,一方面是思前想后的、自觉的、常常是无所不包的,但也同样常常是毫无益处的、注定会无所作为的哈姆雷特们;另一方面则是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们,他们之所以常常带来益处并推动人们前进,仅仅因为他们只看见、只知道一个甚至常常并不存在的点,可是他们却自以为真看到了这个点。于是就不由得产生两个问题:难道只有疯子才会相信真理吗?难道一个能控制自己头脑的人,反倒会因此而失去他的全部力量吗?

对这两个问题哪怕只进行一些肤浅的讨论,也会使我们离题太远的。

我只想指出,我们应当承认,在我刚刚提到的这种分离、这种二重性中,含有整个人类生活的根本规律;这整个生活无非是两种不断分离而又不断融合的因素的永恒的调和与永恒的斗争。如果我不怕用哲学术语吓唬住你们的耳朵的话,我就要冒昧地说,哈姆雷特们表现了自然界的一种根本的向心力,根据这种向心力,所有的生物都认为自己是造物的中心,而把其余的一切都看作仅仅为它而存在的(例如落到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前额上的一只蚊子,它心安理得地认为它有权吸他的血,把这当作它应得的食物;哈姆雷特也一样,虽然他也蔑视自己,这是蚊子做不到的,因为它还没有高升到这一步,我说哈姆雷特也一样,他让一切都归属于他自己)。没有这种向心力(唯我主义之力),自然界就不能存在,同理,没有另一种力量即离心力,自然界也不能存在,而按照离心力的规律,一切存在之物都只是为他物而存在的(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这种离心力,这种愚忠和自我牺牲的原则看去有点滑稽可笑——为了不得罪人,——代表这一原则的就是堂吉诃德们)。停滞和运动、保守和进步这两种力量,是一切现存事物的基本力量。它们向我们说明了花卉所以生长的道理,它们也向我们提供了一把理解各强大民族所以强盛的钥匙。

现在我们必须赶快结束这些也许是不适宜的抽象推论,转而谈一些我们比较习惯的意见。

我们知道,在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中,最家喻户晓的恐怕要算《哈姆雷特》了。这部悲剧是那些确实使剧院场场客满的剧本之一。在我国观众当前的情况下,在他们追求自我意识和独立思考的情况下,在他们怀疑自己及其青春活力的情况下,这一现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先撇开这部也许是体现了当代精神的最出色的作品所饱含的美不谈,我们不能不赞叹莎士比亚的天才:他在许多方面与他的哈姆雷特十分近似,但是他又用创造力的自由运作把哈姆雷特与他自己区别开来——并让哈姆雷特的形象永远供后人研究。创造出这一形象的精神是北方人的精神,这是一种反省和分析的精神,这精神沉重、郁闷,缺少和谐与靓丽的色彩,没有精雕细刻,使之具有优美的、常常是小巧的形式,但是这精神深刻、有力、多姿多彩,富有独立性而且有指导意义。它从自己的内部提炼出了哈姆雷特的典型,并以此表明,在诗歌领域,也像在人民生活的其他领域一样,它站得比自己的产儿要高,因为它完全理解这一典型。

南方人的精神寓于堂吉诃德这一人物的创造中,这精神是光明的、快活的、天真的、敏感的,它不触及深层生活,不囊括却能够反映生活中的一切现象。我在这里情不自禁要把莎士比亚与塞万提斯作一番对比,不过我只指出他们彼此间的若干异同。有人会想,莎士比亚与塞万提斯有什么可比的呢?莎士比亚是巨人,是受人崇拜的巨擘……是的;但是在创作了《李尔王》的巨人面前,塞万提斯也不是一名侏儒,他是人,完完全全的人;而人是有权用自己的双脚站在甚至是神化的人物面前的。无可争议,莎士比亚以他丰富有力的想象、富有高度诗意的光辉、博大精深的巨大智慧压倒了塞万提斯——而且还不止压倒他一个人。但是你们在塞万提斯的小说里既找不到牵强附会的俏皮话,也找不到不自然的比喻,更找不到甜腻腻的奇思怪想;你们在他的书中也同样不会看到那些被砍下的脑袋,被挖出的眼睛,那大量的鲜血,那酷烈而愚蠢的凶残,这都是中世纪的可怕遗产,在北方人的顽固天性里消失得较慢的野蛮作风;然而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样,都是巴托罗缪之夜的同时代人;在他们之后的很长时间内,仍旧随处可见异教徒被烧死和血流成河的情况;再说这种流血事件何时才会中止呢?中世纪在《堂吉诃德》里通过普罗旺斯诗歌的余韵,以及塞万提斯那么宽厚地嘲笑过的那些小说的童话般的优美表现了出来,而且他自己在《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中,最后也是按照这些小说的路子来写作的。莎士比亚到处撷取自己的形象——取自天上,取自地上——对他来说没有禁地;任何东西也逃脱不了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他以不可抵挡之势,以老鹰扑向自己猎物之势攫取这些形象。塞万提斯和蔼可亲地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形象领到读者面前,就像父亲领着自己的孩子似的;他采撷的只是他感到亲近的东西,但是这个亲近的东西又是他最熟悉的!仿佛人类的一切都臣服于这位英国诗人的强大雄浑的天才;可是塞万提斯却只在自己的心灵中开掘宝藏,——他那颗心清澈、温柔、富于生活经验,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冷酷:塞万提斯自己也说,他在长达七年的痛苦的俘虏生活中,一直学习如何忍耐这门学问,获益匪浅。他所掌握的圈子要比莎士比亚的圈子小;但在他身上,如同在每个单独的活人身上一样,能够反映出人的一切。塞万提斯不用闪电般的言语把你们照亮,不用无往而不胜的灵感的非凡威力使你们震惊;他的诗不是那有时像浊浪滔天的大海般的莎士比亚式的诗,而是一条在景色万千的两岸间静静流淌的幽深的河;读者只觉得四下里波光粼粼,不禁逐渐怡然神往,沉浸在那真正史诗般静穆平稳的河流之中。我们可以想象眼前浮现出两位同时代的诗人的形象,他们死于同一天,即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塞万提斯大概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但是伟大的悲剧作家在他逝世前三年曾蛰居在他那寂静的斯特拉特福镇的老家,很可能读到过这部著名小说,因为当时它已经译成英文……一幅值得画家兼思想家形诸笔墨的画:莎士比亚阅读《堂吉诃德》!产生了足以垂范同时代人和千秋万代的伟人的国家有福了!戴在伟人头上永不凋谢的桂冠也应戴在他的民族头上。

在行将结束这篇很不全面的专论时,我想请求大家允许我再说几点零星意见。

有一位英国勋爵(他是这件事的很好的评判人),曾当着我的面称堂吉诃德是一位真正的模范绅士。的确,如果说平易近人和从容不迫是一个所谓上等人的显著特征的话,那么堂吉诃德完全有权得到这一称号。他是一位真正的西班牙贵族,甚至当公爵的那些爱恶作剧的使女把肥皂水抹了他一脸时,他仍旧不失为一名贵族。他的作风之所以平易近人,是由于他没有我们拟称之为自命不凡而不是自尊的那种东西;堂吉诃德并不只顾自己,他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从不想卖弄;而哈姆雷特,尽管他所处的环境十分高雅,可是我觉得,请原谅我在这里说一句法国话:ayant des airs de parvenu;他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候甚至很粗鲁,装腔作势和爱嘲弄人。然而他却具有一种力量,出言不俗和一针见血,这种本事是每个善于思考和自我剖析的人所独有,因而根本不是堂吉诃德所能达到的。哈姆雷特分析问题的深刻和细致,他的博学多才(不要忘记,他上过维滕贝格大学)使他养成了一种几乎正确无误的鉴赏力。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批评家;他给伶人们提的建议惊人地正确和明智;他心中的美感几乎同堂吉诃德心中的责任感一样有力。

堂吉诃德十分尊重现存的一切法规、宗教、君主和公爵,与此同时,他又不受任何人约束,并承认别人也具有同样的自由。哈姆雷特责骂国王和御前大臣们——实际上他就爱压制别人,容不得不同意见。

堂吉诃德识字不多,哈姆雷特大概经常记日记。堂吉诃德尽管十分无知,可是他对国家大事,对行政长官有他一定的想法;哈姆雷特则无暇也没必要来管这些。

塞万提斯让堂吉诃德没完没了地挨打,有些人对这样写持有异议。我在上面说过,在小说第二部,这位可怜的骑士已经差不多不挨打了;但是我还要补充一点,如果没有这些殴打,孩子们就不会这么喜欢他,要知道孩子们非常喜欢阅读他的奇遇,——再说,我们这些大人也一样,我们就会觉得他没有显出他的本色,而且似乎有点傲慢和冷冰冰,与他的性格相矛盾。我刚才说,在第二部里,他已经不挨打了;但是在第二部快要结束的时候,在堂吉诃德被一名由学士改扮的白月骑士彻底打败,他退出骑士活动之后,在他死前不久,一群猪用蹄子踩了他。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指责塞万提斯——他干吗要写这个,仿佛他在重复一个陈腐的玩笑;但是即使在这里,塞万提斯也是受他的天才的本能指引——这个荒唐的情节本身就蕴含着深意。在堂吉诃德们的一生中,经常遇到被猪践踏的事——甚至在生命行将终了之前也未能幸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不得不容忍粗野的意外事故和冷淡无礼的误解……这是法利赛人给他们的一记耳光……此后他们就可以死了。他们穿过熔炉的烈焰为自己赢得了不朽——这不朽正向他们敞开大门。

哈姆雷特在必要时很奸诈,甚至很残暴。例如他设计害死由国王派到英国去的那两位御前大臣,例如他杀害波洛涅斯后所说的那席话。然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这乃是才过去不久的中世纪的反映。另一方面,我们在正直诚实的堂吉诃德身上必须看到他喜欢做一些半自觉、半天真的自欺欺人的事,喜欢自我陶醉,——一个爱幻想的热心人几乎总是这样做的。他说他在地洞里看见了蒙德西诺斯,这话显然是他的虚构,并没有骗过狡猾的老实人桑丘·潘沙。

哈姆雷特遇到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怨天尤人;可是堂吉诃德被在海船上服苦役的犯人揍得都没法动弹的时候,仍旧毫不怀疑自己的事业会获得成功。据说,傅立叶在许多年中每天都要去拜会一个英国人,也就是他登报吁请向他提供一百万法郎以实现他的计划的那个英国人,不用说,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出现过。这无疑很可笑;但是我却不由得想到:古人常常说自己信奉的神贪财,认为必要的时候主动给这些神上点供来收服他们是有好处的(例如波利克拉特斯把戒指扔进大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设想,在负有开创新的伟大事业使命的人的行为和性格中,同样不可避免地会搀杂某些可笑的成分,作为贡品,作为笼络贪婪的神明的供物呢?反正,没有这些可笑的堂吉诃德们,没有这些想出各种花招来的怪物们,人类就不可能前进——这样一来,哈姆雷特们也就没有什么可思考的了。

是的,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们在上下求索——哈姆雷特们在苦心孤诣地研究。但是有人会问,既然哈姆雷特们怀疑一切,什么也不信,他们又能苦心孤诣地研究什么呢?对此我有不同看法,由于造化的英明安排,完完全全的哈姆雷特们也像完完全全的堂吉诃德们一样,是不存在的:这不过是两种倾向的极端表现,是诗人们在两条不同道路上设置的路标而已。生活正竭力奔向这些路标,但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不要忘了,就像分析的原则在哈姆雷特身上导致了悲剧一样,热情的原则在堂吉诃德身上导致了喜剧,而在生活中,完全的喜剧和完全的悲剧是很少遇到的。

霍拉旭对哈姆雷特的拥戴,提高了哈姆雷特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这种大好人当代相当常见,也是当代的光荣。我认为霍拉旭是一个褒义上的追随者和门徒的典型。他性格坚强,为人直率,有一颗火热的心,但头脑略嫌简单,他感觉到自己的缺点,因此很谦虚,这是头脑简单的人少有的;他渴望人家来教导和指点他,因而十分崇敬聪明的哈姆雷特,对哈姆雷特忠心耿耿,而且不求回报。他听命于哈姆雷特,并不是把后者当作王子,而是当作首领。哈姆雷特们的一个最大功劳,就是他们造就和培养了一批像霍拉旭那样的人,这些人从他们那里接过了思想的种子,在自己的心田加以培育,然后传播到全世界。哈姆雷特在承认霍拉旭的重要性时说的那席话,也是对他本人的赞扬。其中表达了他自己对人的崇高品格的理解,也表达了任何怀疑主义都削弱不了的他的崇高志向。“听着,”他对霍拉旭说,


“自从我的这颗心,

能够主宰自己的选择,

学会识别人以来,

它就睥睨群雄,选择了你。

你身处逆境,却依然坚强。

你既接受命运的打击,又接受命运的照拂。

对二者你都处之泰然,表示感激。

你有福了:你的理智混合在你的血液中,

你不是幸福的吹鼓手,

你不为它的任性左右,随意吹奏,

我需要的是一位大丈夫,

激情没有把他变成奴隶,

我要把他珍藏在我最神圣的心底,

就像我把你珍藏在心底一样。”


正直的怀疑论者总是尊重斯多噶信徒的。当古代(以及每个与古代类似的时代)世界瓦解时,优秀人物都奉行斯多噶主义,把这看作能保持人的尊严的惟一避难所。怀疑论者如果没有勇气去死——去到“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就都成了伊壁鸠鲁主义者。这现象是容易理解的、可悲的,我们对它太熟悉了。

无论是哈姆雷特或堂吉诃德,死得都很感人;但是两人的死又多么不同啊!哈姆雷特临终时说的话好极了。他心平气和,指示霍拉旭要活下去,并发表了自己的临终遗言,推举那个洁白无瑕的王权代表人,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继承王位……可是哈姆雷特没有向前看……“此外……惟有沉默,”这个垂死的怀疑论者说,他果然永远闭上了嘴。堂吉诃德的死更使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这一刻,这人的全部伟大意义变得人人都能理解了。当他过去的侍从想要安慰他,对他说他们很快又要出去进行游侠活动时,这个垂死的人回答道:“不,这一切都永远过去了,我请求大家原谅;我已经不再是堂吉诃德,我又成了善人阿隆索,就像从前人们称呼我的那样,——Alonso el Bueno。”

“善人”一词最精当;提到这一绰号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使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是的,在死神面前,只有这个词还有意义。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消失:高位、大权、包罗万象的天才,——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人世间的一切伟大事物,

都将飞散,犹如一缕轻烟……


但是善人善事决不会像轻烟一样飞散,而要比最璀璨的美存在得更长久。一位使徒说:“一切都会过去,惟有爱永存。”

引了上面的话以后,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补充了。如果我向诸位所说的人的精神的两个根本取向能唤起你们某些想法,即使这些想法可能与我不一致,——如果我哪怕大体上完成了我的任务,没有辜负厚爱而使诸位感到厌倦的话,我将感到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