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

1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么说,我终于要把我遇到的事写出来了!可是我做得到吗?我敢吗?这件事是那么怪诞,那么离奇,那么费解,那么不可思议!

若不是我确信我所见到的是事实,确信我的推理没有任何漏洞,我的认知没有任何缺陷,我的持续连贯的观察中没有任何空白,我真会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爱幻想,是受了某种奇怪的幻觉的作弄。总之,谁知道呢?

我今天是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不过我是自愿进来的,出于谨慎,也由于害怕。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故事:这里的医生。我要把它写出来。我不大清楚为什么。为了摆脱它,因为我感到它总在我心里,就像一个难以忍受的噩梦。

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我从来就是个孤僻的人,爱幻想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和善,容易知足,不怨天也不尤人。别人在身旁,我会感到不自在,因此我总是离群索居。如何解释这种情况呢?我没法解释。我并不拒绝和世人交往、交谈,也不拒绝和朋友们共进晚餐,但是当我感到他们在我身旁待得时间久了,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也会让我厌倦、疲劳,搅得我心神不宁,会让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巴不得他们走,或者我走,总之我要独自待着。

这愿望不只是一般的需要,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必需。我和一些人在一起,如果他们老待在我身旁,我不但要听、而且还要久久地用心听他们谈话,十有八九我就会出一个事故。什么事故?啊! 谁知道呢?也许只不过是晕厥?是的,很有可能!

我是那么喜爱独处,我甚至无法忍受其他人跟我做邻居、跟我住在同一个屋顶下;我不能住在巴黎,在那里我会永远处在崩溃状态。我不但精神上苦闷得要命;在我周围麇集、生活的庞大人群,即便它在睡觉,对我的身体和神经也是残酷的折磨。啊!其他人睡觉,比他们说话更让我痛苦。当我知道、感觉到隔着一面墙,有一些由于意识有规则地休眠而中断的生命,我就永远得不到休息。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谁知道呢?原因可能非常简单:我对于自己身外发生的一切都会很快感到厌倦。再说,有我这种情况的人很多。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需要其他人,其他人让他们得到消遣,让他们没有空闲,也让他们得到休息,而孤独就像攀登可怕的冰川或者穿越沙漠一样,让他们疲惫不堪、精疲力竭、萎靡不振。另一种人,与此相反,其他人令他们疲倦、厌烦、局促、心力交瘁,而孤独却让他们在思想的独立和放纵中获得安宁和充分的闲适。

总之,这是一种正常的精神现象。一些人天生适合外在的生活,而另一些人适合内在的生活。我呢,我对外界的注意力是短暂的,而且很快就会疲惫;一旦它达到了界限,我的整个身体和精神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烦躁。

结果是:我喜爱,或者说我曾经非常喜爱无生命的东西,对我来说,它们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重要;我的住房成为,或者说曾经成为一个世界,我在里面过着孤独而又活跃的生活;我生活在物品、家具、日常小摆设的包围中,在我眼里它们像人的脸一样可亲。我一点点用它们把我的住房塞满,把我的住房装饰起来;我在里面感到满意、满足、十分幸福,就像在一个可爱的女人的怀抱中,她的熟悉的温存已经成了一种安详和温柔的需要。

我让人把这座房子建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和大路隔开;不过它又坐落在一个城市的门口,如果我偶然有了兴致,就可以去城里进行必要的社交活动。我的仆人们全都睡在菜园深处,离我老远的一座房子里,菜园四周还有高墙封着。我的住房偏僻,隐蔽,沉浸在参天大树的荫庇下,一片寂静;夜间黑暗的重围让我感到无比闲适和甜美,为了能享受得久一些,我每天晚上都拖延几个钟头才上床睡觉。

那一天,城里的剧场上演《希古尔》。我还是第一次听这出美妙精彩的音乐剧。我从中获得了莫大的欢乐。

我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回家,脑海里回响着悠扬的乐句,眼前萦绕着动人的场景。天已经很黑很黑,黑得几乎认不出大路来,我好几次险些栽到路边的沟里。从入市税征收处到我家大约有一公里,也许稍多一点,反正慢步要走二十分钟。那时已经半夜一点钟,一点钟或者一点半钟,我前面的天空已经开始泛亮,新月,凄凉的下弦月,已经出来了。傍晚四五点钟升起的上弦月是明亮、愉悦、涂着银色的,但是午夜后升起的下弦月是淡红色的、忧郁的、令人不安的;这是不折不扣的巫魔夜会时的下弦月。所有夜间在外游荡的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上弦月,哪怕细如游丝,射出的些许光线也是赏心悦目的欢快的光线,在地上勾画出清晰的影子;而下弦月投下的只是一种无精打采的光亮,灰蒙蒙的,几乎没有一点影子。

我远远看见我的花园,黑压压的一片,想到自己就要进到那里面去,不知哪儿来的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放慢了脚步。天气很暖和。那一大片树就像一座坟墓,而我的住房就埋在里面。

我打开栅栏门,沿着通往我住房的那条长长的林荫路往里走。林荫路两旁种着桐叶槭,树枝搭成弧形的拱顶仿佛一条高高的隧道,穿过一个个阴暗的树丛,绕过一片片草坪;在黯淡的夜色中,草坪上的花坛就像一个个色彩模糊的椭圆形的斑点。

离住房不远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我停下来。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树叶丛中一丝风息也没有。我想:“我这是怎么啦?”十年来我常这样回来,从来也没有感到过一点不安。我没有害怕过。夜里,我从来也没有害怕过。要是看见一个人,一个偷庄稼的人,一个窃贼,我一定会横眉立目,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何况我带着武器。我带着手枪。不过我根本没有碰它,因为我想克服正在我身上萌生的这种恐惧感。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一种预感?那种人们就要看到不可解释的事物以前,控制了他们感官的那种神秘的预感?真是这样吗?谁知道呢?

我越往前走,我的皮肤战栗得越厉害。等我走到护窗板都关着的宽阔的房子跟前,我觉得需要等几分钟再开门进去。于是我在客厅窗户下面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我待在那儿,微微发抖,头靠在墙上,睁大眼睛看着树叶的影子。起初我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任何异常的情况。我耳朵里有一些嗡嗡声,不过这是我常有的事。我有时似乎还听到火车经过,听见铃声,听见人群走动。

过了不久,这些嗡嗡声变得更清晰,更明确,更容易辨认。我错了。这不是平时我的嗡嗡响的动脉灌进耳朵的噪音,而是一种很特殊又很混乱的响声;而且毫无疑问,它是从我住房里发出来的。

我隔着墙分辨着这持续的响声,与其说是响声不如说是一种骚动,是一大堆东西在隐隐约约地蠕动,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摇晃、挪动、拖拽我所有的家具。

啊!有好一会儿工夫,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可靠。不过,我把耳朵贴着一扇护窗板,聚精会神地分辨房子里的奇怪的混乱,我依然肯定并且确信家里发生着某种不正常和不可理解的事。我并不害怕,但是我……怎么解释呢?……我惊讶极了。我并没有给手枪上膛——因为我料想没有这个必要。我等着。

我等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头脑清楚,但是内心惶惶不安。我站在那儿等着,始终倾听着那越来越大的响声,这响声有时是那么激烈铿锵,仿佛变成了一片急躁、愤怒和神秘的骚乱的隆隆声。

后来,我突然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愧,于是掏出了钥匙串,选出需要的那一把钥匙,捅进锁眼,转了两转。我使出浑身力气推开门,把一扇门撞到了隔墙上。

这一下碰撞声就像一声步枪的枪声;这碰撞声居然在我的住房里从上到下掀起一片可怕的喧嚣。它像突如其来的轩然大波,那么猛烈,那么震撼,我不禁后退了几步;尽管觉得没有用,我还是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

我又等待,啊!只一会儿,我就听出楼梯上、地板上、地毯上有不寻常的踏步声,不是人穿的皮鞋、便鞋,而是拐,木拐、铁拐的踏步声,像铙钹一样铿锵震耳。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门口有一把扶手椅,一把我读书时坐的大扶手椅,正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它穿过花园往前走去。另一些扶手椅,我客厅里的,跟在它后面;接着是低矮的长沙发,向前挪腾着,就像短腿爬行的鳄鱼;再后面是我所有的椅子,像山羊似的蹦蹦跳跳;还有那些小凳子,像兔子一样碎步小跑。

啊!多么令人震惊哟!我溜进一个树丛,蹲在那里凝神观望着这些家具的游行,眼看着它们全都走了,一个跟着一个,按照它们的个头和重量,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我的钢琴,我的三角钢琴,像烈马一样狂奔,胸膛里发出喃喃的音乐声。刷子、水晶器皿、高脚酒杯这样的小物件,就像蚂蚁一样在沙子上向前滑行,月光为它们点缀上萤火虫的磷光。织物们都匍匐前进,像海里的章鱼一样摊开。我看见我的书桌走出来,那是上个世纪的一件稀有的摆设,里面装着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我全部的爱情故事,一段曾经让我心碎的旧事!里面还有一些照片。

我突然不再恐惧,向那书桌冲过去,像抓一个小偷、抓一个逃走的女人似的抓住它。但是,尽管我使尽了力气,它仍然势不可当地向前奔跑;尽管我火冒三丈,我甚至不能让它慢点儿走。我奋不顾身地抵抗着这股可怕的力量,扑倒在地上和它搏斗。它居然把我打翻在地上,拖着我在沙子上走;而那些跟在它后面的家具开始践踏我的身子,踩我的腿,把我弄得遍体鳞伤;后来我松开了书桌,其他的物件便踩着我的身子走过去,犹如一支冲锋的骑兵部队从一个落马的士兵身上踏过。

我吓坏了,爬到大林荫路外面,又躲到树丛里,看着那些最菲薄、最微小、最不起眼、属于我但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走得无影无踪。

接着,我远远地听见,在我那现在像一般空房子一样回音很响的住房里,发出可怕的关门声。从楼上到楼下的门依次关闭,直到前厅的门,那是我被弄得晕头转向之际为这场大逃亡亲手打开的。

我也逃走了,向城里跑去,一直跑到大街上,遇见一些迟迟未归的人,这才冷静下来。我走到一家认识我的旅馆,拉响了门铃。我用手掸着衣服上的尘土,对人说我把钥匙串丢了,其中有开菜园门的钥匙,我的仆人们都住在菜园的一所孤立的房子里,有围墙围着,防止偷庄稼的人偷我的水果和蔬菜。

旅馆的人给我安排了一张床,我连眼睛都埋进了被窝。但是我睡不着,我一边听着自己心跳一边等着天明。我已经吩咐天一亮就通知我的仆人,我的贴身男仆,要他七点钟就敲响了我的房门。

他看上去满脸惶恐。

“老爷,昨天夜里出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他说。

“什么事?”

“老爷的家具,所有的,所有的,直到最小的物件,都被盗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为什么?谁知道呢?我很能控制自己,确信自己能够隐瞒、不告诉任何人我所看到的事,能够把它掩藏起来,像一个可怕的秘密一样埋在我的心底。我回答:

“这么说,偷了我的钥匙的就是这些人啰。你要立刻去警察局报案。我这就起来,过一会儿就去那里找你们。”

侦查进行了五个月。什么也没有发现,连我的一件最小的摆设、连盗贼的一点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当然啰!如果我把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如果我说了出来……他们关起来的就不是小偷,而是我,一个能看见这样一桩怪事的人。

啊!我会保持沉默。但是我再也不给我的住房添置家具。那没有好处。这种事只会一再重演。我再也不愿意回那里去。我没有回去过。我没有再见过它。

我来到巴黎,住在旅馆里。我去看过几位医生,请他们检查我的精神状况,因为从那个可悲的夜晚之后它我让很不安。

他们劝我去旅行。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2

我首先去了意大利旅行。太阳对我很有好处。在六个月的时间里,我从热那亚到威尼斯,从威尼斯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到罗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接着,我遍游了西西里,这块土地以其自然和古迹——希腊人和诺曼人的遗迹而令人赞叹。我又从那里前往非洲,一路平安地穿过宁静的黄色大沙漠,那里游荡着骆驼、瞪羚和流浪的阿拉伯人;在清新爽朗的空气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任何摆脱不掉的烦恼。

我在马赛登陆回到法国。尽管普罗旺斯景色宜人,但是天空的阳光少了不免令我沮丧。重返大陆,我又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一个病人自以为已经痊愈,但隐约的疼痛却告诉他病灶并没有消失。

接着我又到了巴黎。我在那里过了一个月就厌倦了。那时是秋天,我还没有去过诺曼底,我想在冬季到来之前去诺曼底一游。

当然啰,我从鲁昂开始。在一周的时间里,我把这座中世纪城市, 这座非凡的哥特式古建筑的令人惊叹的陈列馆游了个遍,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心醉神迷。

然而,一天下午,将近四点钟的光景,我走进一条奇怪的街道,街心有一条水沟,叫“罗贝克水”,沟里的水像墨水一样黑。我的注意力本来集中于那些奇特而又古老的房屋的外貌,现在突然被转向一家挨一家的一连串的旧货店。

啊!他们真会选地方,这些肮脏的旧货商,把店开在这样一条怪异的小街上,脚下是一道阴森的流水,头上是瓦和石板瓦的尖屋顶,昔日的风标还在屋顶上咯吱作响呢。

从街上看得见阴暗的店铺深处摆满了雕花的老式衣柜,鲁昂、纳维尔、穆吉埃的瓷器,基督、圣母和圣人的彩色塑像,还有他们的橡木雕像、教堂的装饰品、祭披、长袍、祭器乃至木质涂金的古老圣体龛,只不过天主已经不住在龛里了。啊!这些高大的房屋构成的奇特洞穴,从地窖到顶楼,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这些物件的生命似乎已经结束,但是它们却比它们最初的主人,比它们时兴的那个世纪、那个时代、那个样式活得长久,作为稀罕物被一代又一代地传购。

在这古董的乐园里,我对摆设的爱好又觉醒了。我从一个店铺走到另一个店铺,两步就跨过罗贝克水上的小桥,那一座座小桥是用四块令人作呕的朽木铺成的。

天哪!太让人震惊啦!我的一个最漂亮的衣橱竟然出现在一条拱廊的边上,那拱廊里堆满了物件,就像一个旧家具墓地的地下洞穴的入口。我浑身战栗地走过去;我战栗得那么厉害,甚至不敢去摸它。我把手伸过去,但又犹豫不决。不过,那确实是它,一件路易十三式样的衣橱的孤品,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它一次,就能认出它来。我突然把目光投向稍远的地方,在这条拱廊的更昏暗的深处,眺见了我的三把绒绣面的扶手椅。接着,再远些,是我的两张亨利二世式样的桌子,可谓稀世珍品,甚至曾经有人专程从巴黎来一睹为快呢。

您想想看!您想想看我那时的心情!

我再往前走,虽然已经目瞪口呆,紧张得要命,不过我还是往前走,因为我是勇敢的,我就像黑暗时代的一个骑士深入到巫术之乡。我一步步往前走,发现所有我丢失的东西都在那里:我的分支吊灯,我的书,我的画,我的帷幔,我的兵器,全在那里,只是没看见装满我的信件的书桌。

我走呀走,先下到几条昏暗的走廊,然后又上了几层楼。只有我一个人。我叫喊,没有人回答。只有我一个人;这宽阔而又像迷宫似的曲里拐弯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人。

夜晚来临,我不得不摸着黑在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因为我根本不想走。我不时地呼喊:“喂!喂!来人呀!”

我在那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忽然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脚步声。我差一点逃跑;但是我挺住了,而且又呼喊起来。这时,我看到隔壁房间里有了亮光。

“谁在那儿?”一个声音问。

我回答:

“一个顾客。”

有人回答:

“这时候来店里,太晚了。”

我回答:

“我已经等您一个多小时了。”

“您可以明天再来。”

“明天我就离开鲁昂了。”

我不敢往前走,他也不过来。我始终能看见他的灯光照着一张挂毯,挂毯上有两个天使在战场的死者上空飞翔。那也是属于我的。我说:

“喂!您过来好吗?”

他回答:

“我等您。”

我站起来,向他走去。

一个大屋子中间有一个非常矮的人,非常矮,但是很胖,胖得像一个怪物,丑陋不堪的怪物。

他那撮胡子很少见,长短不齐,稀稀拉拉,是淡黄色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没有一根头发!他用胳膊把蜡烛举得高高的看我;在我看来,他的脑袋就像这装满旧家具的大房间里的一颗小月亮。他的脸布满了皱纹而且浮肿,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

我跟他讨价还价,买下了属于我的三把椅子,并且马上付给他一大笔钱,不过我只把旅馆的房间号告诉了他。椅子应该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以前送到。

然后我就往外走。他彬彬有礼地把我送到门口。

我紧接着就去找警察总局局长,向他叙述了我的家具被盗的事和我刚才的发现。

他当即打电话向负责调查这起窃案的检察官了解情况,请我静候答复。一个小时以后,他得到了在我看来十分令人满意的答复。

“我这就派人去抓这个人,并且立刻审问他,”他对我说,“因为他可能会起疑心,把属于您的东西藏起来。请您先去吃晚饭,过两个小时再来,那时我已经抓到他并把他带到这里,我要当着您的面再审问他一次。”

“好极啦,先生。我衷心感谢您。”

我去旅馆吃晚饭,没想到吃得这么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当满意的。他们抓到他了。

两小时以后,我回到警察局长那里。他正等着我。

“唉!先生,”他见我来了,说,“我们没有找到您说的那个人。我的人没能抓到他。”

“啊!”我简直要晕过去了。

“不过……您一定找到他的房子了吧?”我问。

“当然啦。我还要派人监视和把守,一直到他回来。至于他,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他平常在邻居毕杜安寡妇家过夜。她也是一个旧货商,一个古怪的巫婆。她今天晚上没有见到他,不能提供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只好等到明天了。”

我走了。啊!在我看来鲁昂的街道是多么阴森,多么可怕,有多少鬼魂在这里作怪啊!

我睡得很糟,一次次被噩梦惊醒。

我不愿显得过分焦躁和着急,所以第二天等到十点钟才去警察局。

旧货商没有再露面。他的铺子还关着门。

警察局长对我说:

“我已经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检察院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现在一起去这家铺子,让人把门打开,您把所有属于您的东西都向我指认一下。”

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把我们载去。几个警察和一个锁匠站在这家店铺门口。门被打开了。

可是进去以后我并没有看到我的衣橱、我的扶手椅、我的桌子;从前布置在我房子里的那些家具,我一件也没有看见,一件也没有。而前一天晚上,我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我的一件物品。

警察总局局长大感意外,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我的天主,先生,”我对他说,“这些家具的失踪和商人的失踪真是奇怪的巧合。”

他微微一笑:

“的确如此!昨天,您不该买那几件属于您的摆设,而且还付了钱。这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接着说:

“在我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原来放我的家具的地方现在都填满了别的家具。”

“啊!”警察局长说,“他有一整夜的时间,大概还有几个同谋。这座房子很可能和别的房子相通。先生,请不要担心,我会积极地办理这个案子的。既然我们把守着贼窝,强盗逃脱不了。我们抓捕的时间不会很长。”

啊!我的心,我的心,我可怜的心,它跳得多么厉害!

我在鲁昂待了十五天。那个人仍没有回来。唉!唉!这个家伙,谁能奈何他、抓住他呢?

不料,第十六天早上,我收到我的园丁的一封信,我的房子遭劫后一直是他看守着那座空房子。这封奇怪的信这样写道:


老爷,我荣幸地禀告老爷,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任何人都不理解,警察也和我们一样不理解的事:所有的家具都回来了,所有的,无一例外,直到最小的物件。房子现在和盗案发生前一天完全一样。这简直让人发疯。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五到星期六的那个夜晚。路面都被弄得坑坑洼洼,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栅栏门拖到房门口的。丢东西那天的情形也是这样。

我们敬候老爷回来。

您最谦恭的仆人

菲利普·劳丹


啊!不,啊!不,啊!不,我绝不回去!

我把这封信交给了鲁昂警察局长。

“这是一次巧妙的物归原主,”他说,“我们要不动声色。几天之内我们准能抓到这个人。”

可是,不,他们没有抓到他。没有。他们没有抓到他。我现在很怕他,就好像他是一头被放出来追赶我的猛兽。

找不到!这个脑袋像月亮的怪物,找不到!他们永远也抓不到他。他也绝不会再回来。他才无所谓呢!只有我能遇到他,而我可不想遇到他。

我不想!不想!不想!

如果他回来,如果他回到他的店铺,谁能证明我的家具曾经在他那里呢?对他不利的只有我的证词;而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证词已经被人认为可疑了。

啊!不!这种生活再也不能忍受。我不能再保守我所看到的秘密了。如果总怀着对这样的事会重演的恐惧,我将无法像所有人那样正常地生活。于是我来找主持这家精神病院的医生,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他询问了我很久,然后对我说:

“先生,您愿意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吗?”

“当然愿意,先生。”

“您有财产吗?”

“有,先生。”

“您愿意住一座独立的病房吗?”

“愿意,先生。”

“您愿意接待朋友吗?”

“不,先生,不,任何人也不接待。鲁昂的那个人为了报复我,很可能追到这儿来。”

就这样,三个月以来我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绝对地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我几乎已经恢复平静了。我只怕一件事……要是那个旧货商发疯了……如果他也被送到这家精神病院来……哪怕监狱也不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