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
献给路易·勒普瓦特万
没有一丝风吹过沉睡在河面上的浓雾。那浓雾就像在水面堆起的一大片云状的棉花。连两边的河岸都隐隐约约,消失在像小山一样起伏的怪诞的雾气下。不过白昼即将绽放,山丘正在变得分明。山丘脚下,在初生的曙光照耀下,渐渐显现出一座座用石膏粉刷的房屋的白色大斑点。几只公鸡已经在鸡舍里啼鸣。
那边,浓雾笼罩的河的对岸,拉弗莱特的正对面,不时地有一个轻微的声响搅乱无风的天空的静谧。有时是一阵波浪的哗哗声,像一条小船在小心翼翼地划行;有时是干脆的一声,像桨磕在船帮上;有时又像有个软的东西掉在水里。此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过偶尔也有几句低低的说话声,不知来自何方,也许来自很远处,也许近在咫尺,在这浓雾中游荡。这些来自陆地或者河面的说话声,怯生生地溜过,就像在灯芯草丛中栖息、晨光乍露时就起程的野鸟在空中掠过,为了逃遁,不停地逃遁;只能在转瞬间晀见它们振翅穿过雾霭,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叫,把沿河两岸它们的兄弟唤醒。
突然,在对着村庄靠近河岸的水面上,出现一个黑影,起初只依稀可见,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一条乘有两个男子的平底船从搭在河面的雾帘里钻出来,靠着岸边的草地停下。
划桨的那个人站起来,从船底拎起一个装满了鱼的水桶,然后,把还湿淋淋的罩形渔网甩在肩上。他的没有划桨的伙伴说:
“带上你的枪,咱们去岸上打只兔子,好吗,马约什?”
另一个人回答:
“正合我的意思。你等等我,我就来找你。”
说完他便离开船,把打到的鱼藏起来。
留在船上的那个人不慌不忙地装满了烟斗,点着了。
他叫拉布依兹,外号希科,和他的朋友、通常人们叫他马约什的马约雄搭档,干些鬼鬼祟祟、不清不楚的在河里或沟里捡破烂的营生。
他们是内河航行的低级船员。他们只有在捡破烂填不饱肚子的月份才参加正规的航行,其余时间都捡破烂。他们日夜在塞纳河上荡来荡去,窥察着任何可以猎取的东西,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他们是违禁捕鱼人,夜晚偷猎者,阴沟里的盗贼。他们有时潜伏在圣日耳曼树林里打麅子;有时搜寻在水下缓缓移动的溺亡者,减轻他们口袋的负荷。他们捡漂浮着的破烂衣服,瓶口朝天、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顺流而下的空酒瓶,漂移着的木块。拉布依兹和马约雄就这样过着舒坦的日子。
有时候,将近中午,他们会上岸去遛遛。他们在一家岸边的客栈吃午饭,然后又肩并肩地继续溜达。有时候一两天不见他们的踪影;接着,一天早上,又看到他们划着那条可以当垃圾卖的小船荡来荡去。
在儒安维尔,在诺让,几个唉声叹气的划船爱好者在寻找他们昨夜丢失的小船,系船的绳子被解开,船不见了,想必让人偷走了;而与此同时,二三十法里之外,瓦兹河上,一个有产者正在洋洋得意地欣赏着他前一天当旧货买来的小船,两个男人只要五十法郎就卖给了他。就这样,只是路过,仅凭他的外表,那两个人就主动提出要廉价卖给他。
马约雄带着用破衣服裹着的步枪回来了。他介于四五十岁之间,又高又瘦,眼睛贼亮,就像做贼心虚、总是提心吊胆的人和经常被逐猎的野兽一样。他的衬衫敞着,露出长满浓密灰色胸毛的胸脯。除了一抹短髭和下嘴唇下面的一小撮硬毛,他似乎从来就没有长过别的胡须。连他两边的鬓角都是秃的。
他摘掉肮脏得像油饼似的鸭舌帽,头皮就像蒙着一层薄雾似的绒毛,一层极细的头发,仿佛一只拔了毛、就要燎尽细毛的鸡身子。
相反,希科脸色通红,脸上有粉刺,肥胖,个子矮,浑身多毛,活像一块藏在工兵帽子里的生牛排。他总是闭着左眼,好像在瞄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每当有人拿他这怪癖开玩笑,对他叫喊:“睁开眼,拉布依兹。”他就语调平缓地说:“别怕,我的妹子,到时候我会睁开的。”他有个习惯,管所有的人都叫“我的妹子”,甚至他的这个捡破烂的搭档。
轮到他拿起桨来划船了;平底船又钻进河面上那片静止不动的雾霭,不过在粉红的霞光照亮的天空,那片雾已经变成了乳白色。
拉布依兹问:
“你拿的什么铅丸,马约雄?”
“非常小的,九号的,打兔子就得用这一种。”
他们向河对岸靠近,划得那么慢、那么轻,没有一点响声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条河岸属于圣日耳曼树林,是禁止枪猎兔子的界线。河岸上布满了兔子洞,这些洞都隐藏在树根底下。黎明时,这些小动物在洞里活蹦乱跳,窜来窜去,跑进跑出。
马约雄跪在船头,枪藏在船的底板上,窥察着。突然,他拿起枪,瞄准,枪声在宁静的田野上久久回荡。
拉布依兹,紧划两桨,已经靠了岸;他的伙伴跳到岸上,捡起还在激烈抽动的灰色的小兔子。
然后,小船又钻进雾中,划到对岸,躲开守卫的目光。
现在两个人就像在水上悠闲漫步一样。枪已经隐藏到专门用来藏物的船板下,而兔子藏在希科鼓起来的衬衫里。
过了一刻钟,拉布依兹问:
“喂,我的妹子,再打一只。”
马约雄回答:
“正合我的意思,走。”
小船又出发了,迅速地顺流而下。覆盖着河面的雾开始消散,就像只隔着一层薄纱,已经看得到两岸的树木;大雾撕裂成一片片小块的云朵,顺着河水漂流而下。他们划到尖端在埃尔布莱前面的那个小岛时,两人放慢了速度,又开始窥测。不久就打死了第二只兔子。
他们继续顺流而下,来到去孔弗朗的中途,就停下来,把船系在一棵树干上;他们躺在船底板上,睡起觉来。
拉布依兹时不时地抬起身子,用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往四下里扫一圈。最后的晨雾也都蒸发了;夏季的大太阳正在升起,在蔚蓝的天空里光芒四射。
那边,在河的另一边,那个种着葡萄的小山坡呈半圆状。只有一座房子兀立在小山顶的一片绿树中。万籁俱静。
但是在纤道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几乎看不出它在前进。那是一个女人牵着一头驴。那畜生行动迟缓,又呆又犟,禁不住那妇女使劲牵拉,不能再赖着不走,它才隔一会儿伸出一条腿;它就是这样伸长了脖子,耷拉着耳朵,往前磨蹭,慢得让人很难看出它何时能走出视线。
那女人深深地弯着腰,牵拉着,时而回过头,用一根树枝抽一下那头驴。
拉布依兹远远看见她,说:
“喂,马约什!”
马约什回答:
“什么事?”
“你想开个玩笑吗?”
“当然啦。”
“好吧,打起精神,我的妹子,咱们乐一下。”
于是希科拿起了双桨。
他划过河,正好来到那个妇女和驴的组合面前,便喊道:
“喂,我的妹子!”
那牵驴的女人停下来,往这边看。拉布依兹接着喊道:
“你是去火车头集市吗?”
那女人没搭理他。希科接着说:
“喂,你的驴赛跑得过奖吗?用这个速度,你拉它去哪儿?”
那女人终于回答:
“我去尚比乌的马卡尔家,卖给他宰了。它没用处了。”
拉布依兹回答:
“这话我相信。可马卡尔,他能给你几个钱呢?”
那女人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有些迟疑地说:
“我怎么知道?也许三个法郎,也许四个法郎?”
希科喊道:
“我给你一百个苏,你也不必跑这一趟了。这不少了。”
那女人稍稍思索了一会儿,说:
“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两个捡破烂的上了岸。
拉布依兹一把抓住驴的缰绳。马约雄有些不解,问道:
“你想拿这头驴做什么?”
这一次希科睁开了另一只眼,这表明他很开心。他通红的脸高兴得都变了形;他咯咯地笑着说:
“别怕,我的妹子,我自有主意。”
他给了那女人一百个苏。她就坐在沟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拉布依兹兴致勃勃地拿来他的步枪,递给希科,说:
“老伙计,每人一枪;我们来打一只大猎物。我的妹子,别靠这么近,妈的,你这样会第一枪就送它的命。玩的时间要拖长一点。”
他让伙伴站到离牺牲品四十步远的地方。驴感到自由了,正在试图吃岸边长得老高的草,但是它已经精疲力竭,四条腿直打软,仿佛就要倒下似的。
马约雄慢慢地瞄准了它,说:
“注意了,希科,这一枪往耳朵里撒点盐。”
他就开了枪。
细小的铅丸把驴的长耳朵打出好多洞眼,驴使劲地抖动着耳朵,有时抖这一只,有时抖那一只,有时两只一起抖,为了摆脱这针扎似的感觉。
两个男人弯着腰,跺着脚,捧腹大笑。但是那女人愤怒地冲了过来;她不愿意别人虐待她的驴,又是发火,又是哀怨,宁愿把那一百个苏还给他们。
拉布依兹威胁要揍她,还做出卷袖子的架势。他已经付了款,不是吗?那就得了。他甚至要往她裙子上打一枪,让她知道不会有任何感觉。她走了,一边走一边威胁要去找宪兵。他们听她大声辱骂了很久,而且走得越远骂得越凶。
马约雄把枪递给他的伙伴。
“该你了,希科。”
拉布依兹瞄准,开枪。驴的大腿上挨了一枪,不过铅丸那么小,距离那么远,它大概以为被牛虻刺了一下,因为它就像驱赶苍蝇似的,用尾巴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腿和背。
拉布依兹坐下,尽情地大笑。这时,马约雄在给枪装弹药;他那么开心,就好像在往大枪管里打喷嚏。
他向前走近几步,瞄准他伙伴打的同一个地方,又开了一枪。这一次,那头畜生惊跳了一下,转过头去,想尥蹶子。终于流出一点血。它被伤到了深处,感到一阵剧痛,在河岸上逃跑起来,不过是慢步小跑,一瘸一拐、一颠一颠的。
两个男人冲出去追赶它。马约雄步子跨得大;拉布依兹,就像一般小个子那样,步子捯得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那头驴,跑得没力气了,自己站住了,用惶恐的目光看着它的凶手们跑过来。接着,它突然伸长脖子,嚎叫起来。
仍然气喘吁吁的拉布依兹已经接过枪。这一次他走得很近,他可没有再开始奔跑的欲望。
驴结束了它的哀鸣,那是最后的呼救,也是最后的无奈呐喊,这时拉布依兹有了一个主意。他喊道:“喂!马约什,我的妹子,快过来,我要给它吃点药。”于是,马约什用力掰开紧闭着的驴嘴,希科把枪管伸进它的嗓子眼里,就像要让它喝药似的;然后,他说:
“喂,我的妹子,注意,我要灌泻药啦。”
他扣动了扳机。驴倒退了三步,坐倒在地上;它试图站起来,可是终于侧着身子瘫倒了,闭上了眼睛。它整个脱了毛的衰老的身体抽搐着;它的四条腿就像想奔跑似的乱动着。
一股鲜血从它的嘴里涌出。不一会儿,它就不再动弹。它死了。
这两个人并没有笑。结束得太快,他们亏了。
马约雄问:
“哎呀,现在拿它怎么办?”
拉布依兹回答:
“别怕,我的妹子,把它搬到船上去,咱们等天黑了接着乐。”
他们便去找他们的小船。驴的尸体放在船底板上,上面盖上青草;两个无赖躺在草上,又睡了。
将近中午时,拉布依兹从蛀满虫眼、沾满泥巴的小船的暗箱里取出一升葡萄酒、一个面包、一些黄油和几个生葱头,他们就吃起来。
吃完饭,他们躺在死驴身上,继续睡。夜晚来临的时候,拉布依兹醒了,摇晃着还在像管风琴一样鼾声如雷的伙伴,下令道:
“喂,我的妹子,上路。”
马约雄划起船来。他们沿塞纳河不慌不忙地逆流而上,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河两面的岸边长满了睡莲,一丛丛山楂树把它们白色的花束耷在流水上,散发出阵阵芳香;淤泥色的笨重的小船在平铺着的硕大睡莲叶子上滑行,圆圆的、像铃铛一样裂开的雪白的睡莲花被它压弯了,然后又挺起来。
他们来到把圣日耳曼树林和梅松-拉斐特分开的艾普隆墙,拉布依兹叫伙伴停下,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计划。马约雄听了低声地笑了好一会儿。
他们把盖在驴尸体上的草扔到河里,抓住那畜生的腿把它搬到岸上,藏在一个茂密的矮树丛里。
然后他们又上了船,划到了梅松-拉斐特。
他们走进开饭馆同时卖葡萄酒的于勒老爹的店铺时,天已经全黑了。一见他们,于勒老爹就走上前和他们握手,然后在他们的桌边坐下,东拉西扯地聊起来。
将近十一点,最后一位客人也走了,于勒老爹眨着眼睛对拉布依兹说:
“喂,有什么货吗?”
拉布依兹晃了晃脑袋,说:
“有,也没有,都有可能。”
饭馆老板追问:
“灰兔吗,也许只是些灰兔?”
这时,希科把手探进羊毛衬衫里,抻出两只兔子耳朵,说:
“三个法郎一对。”
于是开始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两法郎六十五生丁成交。两只兔子交了出去。
见两个偷鸡摸狗的家伙站起来要走,一直在观察他们的于勒老爹说:
“你们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只是你们不肯说。”
拉布依兹回答:
“可能吧,不过不是给你的,你太抠门了。”
老板来了劲,逼问道:
“哦,是大家伙,喂,快说是什么,咱们好商量。”
拉布依兹好像很为难,装作用目光在询问马约雄的想法,然后慢吞吞地回答:
“是这么回事。我正埋伏在艾普隆,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眼前经过,窜到墙的尽头左边的第一个灌木丛里。
“马约什朝那儿打了一枪,它倒了。可是看见有守卫,我们就溜了。我没法对你说那是什么,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说是大家伙,倒是够大的。究竟是什么?我要是对你说,那就是欺骗你;你知道,我的妹子,咱们之间,要真诚相待。”
饭馆老板心情激动,问:
“不会是一只麅子吧?”
拉布依兹接着说:
“很可能是,不过也许是别的家伙呢?一只麅子?……是的……也许是更大的家伙?比方说一只母鹿。啊!我不是对你说这就是一头母鹿,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有这个可能!”
饭馆老板追着说:
“也许是一头公鹿?”
拉布依兹摊开手:
“这,不可能!要说是公鹿,那不是公鹿,我不骗你。那不是公鹿。公鹿有角,我是会看到的。不会是一头公鹿,那不是一头公鹿。”
“你们为什么不把它搞来呢?”
“为什么,我的妹子,因为今后我都要现场卖。我有买主。你要明白,咱们去那儿转一圈,找到了,拿走完事。对我们没有风险。就是这么回事。”
饭馆老板半信半疑,说:
“现在,也许它不在那儿了呢。”
拉布依兹又举起手:
“说到在不在,它一定在那儿,我敢跟你保证,我敢对你发誓。左边第一个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不是一头公鹿,这,我可以肯定,不是。别的,就由你去那儿看了。二十法郎现付,你看行吗?”
那人还有些犹豫:
“你不能把它给我送来吗?”
马约雄发言了:
“那就不是打赌了。如果是个麅子,五十法郎;如果是头母鹿,七十法郎;这就是我们的价。”
饭馆老板下定了决心:
“就二十法郎吧。就这么说定了。击掌为证。”
他从柜台里取出四大枚一百个苏的硬币,两个朋友装进了口袋。
拉布依兹站起来,把自己那杯酒喝完,便走出去;在进入黑暗中以前,他回过头特加说明:
“那不是一头公鹿,可以肯定。不过,究竟是什么?……反正说了它在那儿,它就一定在那儿。要是你什么也找不到,我就把钱还给你。”
然后他就走进黑夜中。
跟在他身后的马约雄往他的后背狠狠捶了几拳,表明他多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