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定居京华 四
这场大会开后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清华大学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的消息,还点了杨绛的名,说什么:“×××先生上课专谈恋爱。”
杨绛自认为,幸亏自己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三十多年后回首往事,她说:
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作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借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只好自我辩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在这场被称作“洗澡”的运动中,都像杨绛那样富有韧劲,夯实了与命运搏击的基础,他们的生命过早地凋落了。在杨绛记忆的荧屏里,便留下若干影子。
杨绛一九八八年撰写的《忆忆高崇熙先生》,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事例。高崇熙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兼任化工厂厂长。大家都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却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他的夫人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杨绛、钱钟书夫妇尽管不善于交际,也和高家有些来往。他们发现高崇熙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一九五一年秋季的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杨绛夫妇一时兴起,想出去走走。杨绛还记得高夫人送过鲜花来,还未去道谢。他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
杨绛和钱钟书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去了,家里只有高崇熙一人。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钱氏夫妇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他请两人坐下,拿了两只玻璃杯,为他们斟了两杯水。高崇熙笑得很勉强,与他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
钱钟书乘机问起他们厂里的思想改造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杨绛凭着女性的敏感,觉得高氏“心情不好”,自忖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是路过,顺道看看,还要到别处去。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高崇熙并未挽留,却殷勤送他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夫妇俩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杨绛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杨绛他们往远处去。
在回家的路上,杨绛和钱钟书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有些纳闷——高崇熙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真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杨绛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钱钟书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杨绛道。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他们俩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崇熙正在打自寻短见的主意!
只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崇熙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夫人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回隔壁卧房看见高崇熙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听到噩耗,杨绛既后悔又心酸:“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杨绛在回忆这件事时,最后还不忘捎带一句: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
还有一位人物,也使杨绛难以忘怀。那时,杨绛常常带女儿去燕京东门外买水果的果园名叫虞园,园主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家,杨绛和他很熟。
虞先生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他和蔼可亲,富有教养,有一次杨绛和女儿进园,就看见虞先生坐在树阴里看一本线装书。杨绛很愿和他聊聊天。
当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时,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杨绛还常看见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生”——就是“我们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杨绛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桃子熟了,虞先生给个篮子让他们自己挑好的从树上摘。他还带杨绛下地窖看里面储藏的大筐大筐苹果。
“三反”运动刚开始,杨绛发现虞园气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有些工人的气势好像比虞先生高出一头。有一天杨绛去果园,开门的工人对她说:
“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杨绛问道。
“和我们一样了。”
杨绛这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样,成了果园的雇员,拿同样的工资,但他并不因此“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
一次杨绛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里晒太阳,不过离果子摊儿远远的。他说,得离得远远的,免得怀疑他偷果子。还说,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多拿了果子。杨绛总是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
但是虞先生想不通,他自己学的园林学,也从事体力劳动,为何说他剥削人家,他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臜气。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死于非命——自己触电去世。杨绛为这一位朋友的不幸遭遇动容、伤心。因而在事隔三十年后,她写下了沉痛的《“吾先生”——旧事拾零》一文。
“三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后,知识分子的心境如何呢?杨绛的《洗澡》中的丁宝桂和朱千里两人的对话,正可佐证——
丁 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朱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 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朱 没那么便宜!
丁 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掰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 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丁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以后的形势诚如书里的人物所言,学术文化界的“左祸”愈演愈烈,知识分子的祭坛慢慢地开始“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