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旅居海外:欧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六章 终于到来的名气
1966—1967
相比于此书最后的成功,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比较焦虑的是两个包裹是否平安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阿尔瓦罗·穆蒂斯担任20世纪福斯公司的拉丁美洲代表已有一年,马上要前往阿根廷,加西亚·马尔克斯要他带另一份文稿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交给“南美洲”出版社办公室的帕可·波鲁瓦。穆蒂斯于抵达时打电话给波鲁瓦,说自己手上有手稿,波鲁瓦说:“别管你手上的,我已经读过了,实在是太精彩了!”如果波鲁瓦认为这本书“实在是太精彩了”,那么就意味着很有可能造成轰动。
人在墨西哥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将所有日常笔记和家谱写在四十本学校的作业簿里;一听到手稿安全抵达阿根廷,他和梅塞德斯就着手把这些笔记撕掉、烧毁。他曾经说,这些笔记主要记载的是结构与过程。他的一些朋友比较有学术和史料方面的考量,非常惊骇地表示他不应该烧毁,而应该为子孙后代保存下来(或甚至,依照事情后来的发展,也可以从中获取一笔不小的利益)。然而,加西亚·马尔克斯总是解释自己的难为情,为这个决定辩解,表示他并不希望别人仔细审视他的文学草稿,如同他不希望家里的纸片或家庭亲密细节的八卦被流传一般。“就像被撞见只穿着内裤一样。”当然,部分原因也是艺术家或魔术家希望保护自己的专业秘密。不幸的是,他对传记作家也抱持同样的态度,在揭露自己生活中最无伤大雅的细节时,关于他的生活,他总希望可以控制流传于世的版本——或者述说许多版本,因而没有一个版本可以完全涵盖他自童年以来所有的失落感、背叛、遗弃,以及自卑感。
他已经受到广泛的讨论,当时带领拉丁美洲所谓“文学爆炸时期”、吸引国际目光焦点的是一小群先锋队,他被认为是他们中的第四名成员。这四位作家——科塔萨尔、富恩特斯、巴尔加斯·略萨,以及从此时开始涵盖其中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他们在未来受到无可比拟的宣传。然而,当时这个运动尚未完全成形,没有证据显示单一作家可能被称为这个非比寻常的新作品的典范。但他的同行已经知道,如隐喻一般,他们对其已经俯首称臣,此人非加西亚·马尔克斯莫属。《百年孤独》出版之后,拉丁美洲就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首先了解到这一点的,是阿根廷人。
就高雅文化而言,阿根廷在拉丁美洲居于领导地位。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即将在光鲜的都会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这里就像新世界的巴黎融合伦敦。此处的文学和文化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做作,但辩论的质量总是很高,对于拉丁美洲其他地区的影响毋庸置疑;特别是在西班牙内战之后,母国对于南方大陆已不再有重要的知识或文学上的影响。1947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波哥大读卡夫卡,1950年到1953年间在巴兰基亚阅读的许多作品,必定是阿根廷的版本。罗萨妲出版社十五年前曾经拒绝他的小说,如今,他早期的梦想即将实现,那早期的错误也将弥补;他的书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
在阿根廷的首都,对于自己手上有一个拉丁美洲的天才这回事,南美洲出版社毫不掩饰——甚至可能成为重要的轰动。碰巧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在先前的几个月已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受到一些宣传。大约在1966年年中,豪尔斯·阿瓦雷兹论刊出版了拉丁美洲短篇故事选集《十诫》,包括《咱们镇上没有小偷》。这本书企图从早期成长中的热潮获利,在1966年下半年居于畅销书的地位。出版商邀请每个作家提供文学自我画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自我画像所象征的是,他一旦深信自己将在文学上成功时,就有全新的自我宣传方式。
我的名字是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很抱歉,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只是由一连串很平凡的名字所组成,我自己也无法有所认同。我在四十年前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我仍然不觉得遗憾。我的星座是双鱼座,我的妻子是梅塞德斯,这两者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因为,感谢他们,至少迄今为止,我才有办法以写作生存。
我因羞怯而成为作家。我真正的职业是魔术师,但我变魔术的时候会很紧张,只好逃入文学的孤独之中。无论如何,两者都引致我自小唯一有兴趣的事情——我的朋友应该爱我更多。
在我的例子而言,身为作家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我的作文很差。我必须让自己遵守非常严苛的纪律,才有办法在八个小时的工作之后完成半页。我以身体对抗每一个字,几乎每一次都是文字赢,但我非常的固执,因此有办法在二十年间出版了四本书。我在写的第五本比其他的速度要慢,因为,在债主和头痛的干扰之间,我的空闲时间很少。
我从来不谈论文学,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我十分相信如果没有文学,世界还是会一样运转。另一方面来说,我深信世界如果没有警察则会完全不同。因此,我认为如果自己不是作家,而是恐怖分子的话,对人类的贡献恐怕还比较大。
此处显然是一个知道自己会成名的作家。再一次地,他诉说的大部分与事实相反。这样的方式经过算计,让他不但更引人注意,而且更受人喜爱。他所传递的影像是一个平常人,有着(暗中、害臊的)不寻常的才能。表面的羞怯和自嘲、内在自信和吸引目光焦点的对比非常明显,也极度惹恼未来的竞争对手。阅读这篇告白的读者也能看出这个平常人在政治上是革新主义者,虽然对于政治和其他事物都很有幽默感。他属于那个年代,那个时候读了这些之后,谁会不注意他的书?
当时,阿根廷最具影响力的周刊是《封面故事》。主编是波鲁瓦的朋友、作家托马斯·埃罗伊·马丁内斯,他后来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成为好朋友。《封面故事》对舆论有非常大的影响力,每周卖六万份,老板总是在找下一个文化刺激。1965年12月,在帕可·波鲁瓦的鼓吹之下,他们决定派明星记者、编辑群的一员埃尔内斯托·休奥到墨西哥采访加西亚·马尔克斯。当时的机票钱对于任何杂志社都算是一笔为数不小的投资,但《封面故事》信任波鲁瓦,知道他们投资的对象是什么。这位阿根廷记者在墨西哥加西亚·马尔克斯家住了一整个星期,六个月后,杂志终于出版他的采访文章时,封面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照片不是在他日常出没的单调的街上拍的,而是在旧圣安琪风景如画的石板路上。照片由休奥本人拍摄,加西亚·马尔克斯穿着60年代典型的搞笑服装,熟悉的红黑格纹夹克。阿根廷作家不这么穿,这更像杰克·凯鲁亚克的风格,但这很快地成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特色。有别于路易斯·哈尔斯在休奥的采访几周前出版的、具有影响力的书里所形容的抑郁作家,休奥照片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位快乐、有着真实喜悦的小说家,基本上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怡然自得。
4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刚出版了自己才华洋溢的第二本小说《青楼》,骑着自己的小马加入战局,宣布加西亚·马尔克斯即将出版的书不是如卡洛斯·富恩特斯所断言的,是拉丁美洲的《圣经》,而是拉丁美洲伟大的“骑士小说”。巴尔加斯·略萨一定被这突如其来的哥伦比亚对手所震惊,如同富恩特斯一般,他显然选择骑士的角度。他所写的突破性文章《美洲的英雄阿马迪斯》4月出现在《封面故事》,宣布《百年孤独》是家族传奇,同时也是冒险故事:“尖锐、专注的散文,毋庸置疑高度技巧的魔法、恶魔似的想象力,这些武器使得此描述成为可能,是这本杰出小说的秘密。”阿根廷人决定给加西亚·马尔克斯优厚的待遇。他受邀于6月访问布宜诺斯艾利斯,一面宣传小说,同时代表《封面故事》担任“南美洲”出版社小说奖的评审,其间,“南美洲”出版社和《封面故事》都加倍努力地宣传小说。《百年孤独》终于在1967年5月30日付印,长三百五十二页,售价六百五十比索,约两美元。初版时原本打算印标准的三千本,就拉丁美洲标准而言算很多,但在阿根廷则很平常。然而,由于富恩特斯、巴尔加斯·略萨、科塔萨尔无法抵挡的热情,加上波鲁瓦自己的直觉,他们决定冒险。因此决定初版改印五千本,不过,书商又要求出版前的提案,因而在付印两星期前改成八千本。他们预期如果顺利的话,这八千本会在六个月之内卖完。一星期后,这本书卖了一千八百本,位居畅销书第三名,对于一个默默无名的拉丁美洲作家而言,这是史无前例的成就。第二周结束时,单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销售量已经增加为三倍,首先销售一空。如今看来,初版的八千本完全不够。
讽刺的是,在全体员工的努力之下,《封面故事》本身却显得动作缓慢,他们本来打算在6月13日到19日那一期出版休奥已经搁置了六个月的采访,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照片为封面。然而,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6月10日早上三点十分,中东“六日战争”爆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专访被拖延到29日。杂志内页有一小段本期介绍写到,这不只是不寻常的事件,而且它(指那本书,也暗指那一期的封面)是圣洗池,新的拉丁美洲小说自此诞生。休奥的评论标题为“辛巴达的旅程”,显然一开始就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和《一千零一夜》相提并论;的确,这本书在他想象力形成的过程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空气中充满魔法。就在书付印和出售之间,披头士的《胡椒军曹》也注定达到神话般的地位,在世界各地的唱片行出现。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朋友维森德·罗侯很伤心他的哥伦比亚朋友没有把书卖给他的墨西哥朋友艾拉,为了安慰罗侯,加西亚·马尔克斯邀请他设计封面。罗侯很努力地传达小说的混乱、多元、大众口味。他把“孤独”(SOLEDAD)里的E颠倒,引发文学评论界最深奥、难解的理论,以及厄瓜多尔书商的一封信,抗议收到瑕疵品,他们必须手工更正才不会惹恼顾客。罗侯这本书的封面成为拉丁美洲的文化象征,但由于没有及时送达,因此并没有出现在初版。所以,初版的封面由出版社的设计伊丽丝·帕哥诺画了一艘淡蓝色的西班牙大帆船,在淡蓝色的丛林里怒吼,灰色的背景、三朵橘色的花在船下盛开着。这是后来收藏家寻找的封面,不是墨西哥主要艺术家所设计的高雅封面。第二、第三和第四版在6月、9月和12月出版,都使用罗侯的封面,每版印两万本,这在拉丁美洲出版史上史无前例。
6月上旬,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接受《视野》杂志的采访,它的地位相当于拉丁美洲的《时代》杂志,也是唯一销售美洲大陆各地的杂志(虽然是从华盛顿出版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告诉采访者,他计划带家人到“靠近巴塞罗那的海滨度假中心”住两年。他重复着如今已经广为人知的故事,“十七岁”就开始写《百年孤独),但处理整个“包裹”对他而言太沉重。他也说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话:“我写完一本书之后就失去兴趣,如同海明威所说的:‘每一本写完的书都像是死去的狮子。’因此,问题在于如何追捕大象。”加西亚·马尔克斯厌倦《百年孤独》,他是认真的吗?这样的话在拉丁美洲各地的杂志报纸上印出来,成为典型的新闻现象——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笑话。这样的现象在许多层面都互相矛盾:刻意的漠不关心、恼怒评论家的原因之一、眨眼故意的虚伪、伪装成谦虚的自我傲慢,都包装在一种受欢迎的诙谐里,使作者以卓别林式、看似毫不费力的方式逃离侵略。然而矛盾的是,在表面之下,却也总是带着无可否认的部分核心事实。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梅塞德斯在6月19日出发前往阿根廷,迎向他们的命运。他向普利尼奥·门多萨承认自己“像蟑螂一样害怕”,希望有“一张够大的床让我躲在下面”。他们先飞到哥伦比亚,途中把两个儿子留在外婆家。两个男孩都算是墨西哥人,许多年后才回到家乡。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上,他们的双亲讨论未来的选择,梅塞德斯必定想到将近十年前他们第一次一起坐飞机时,贾布对于未来的目标所作的承诺。如今,他的确在四十岁写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小说”。6月20日,小说出版的三周之后,他们所搭乘的飞机于凌晨三点降落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埃塞萨机场。虽然到达的时间很晚,帕可·波鲁瓦记得整个城市“立即臣服于小说诱人的魅力”,似乎处于派对的气氛中。他和马丁内斯去机场迎接这对无戒心的夫妇,他们生活的改变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加西亚·马尔克斯完全没有因为旅途而疲劳,他要求看彭巴草原,吃阿根廷烤牛排。双方妥协之下,他们带他到蒙特维多街的一家餐厅,一面习惯这位来自热带的男子,他穿着迷幻的伐木工人外套、紧身意大利长裤、古巴靴子,戴着黑色牙套的牙齿。他令人好奇,说话言简意赅又态度淡漠,他们说服自己,的确,《百年孤独》的作者应该就是长这样子。至于他的妻子,她是个美丽的幻影,看起来就像美洲印第安人版的埃及皇后娜芙蒂蒂。
布宜诺斯艾利斯使加西亚·马尔克斯眼花缭乱——他说这是自己第一次体验一个看起来不像“发展中的”拉丁美洲大都会。一天早上、他坐在街角的咖啡座吃早餐,见到一名女子提着购物袋,他的小说就夹在西红柿和生菜之间。他的书已经“受欢迎又很普遍”,以“不像小说但像生话”的方式被接受。同一天晚上,他和梅塞德斯去参加特拉学院剧院的一项活动,这是当代阿根廷文化活动的动力。托马斯·埃罗伊·马丁内斯记录下这一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加西亚·马尔克斯永恒地成为自己先前写好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如同他笔下的人物梅尔基亚德斯;梅塞德斯和贾布向舞台走去,因为许多太早出现的皮草和闪亮的羽毛而惊慌失措。观众席处于黑暗之中,但不知为何,探照灯跟着他们。他们正要坐下,有人大叫“了不起!”开始鼓掌。一名女子回应这叫声:“是你的小说!”她说。整个戏院的观众起立,在这一刻,我看到名气从天上掉下来,包在光鲜的床单里,如同美女瑞米迪奥斯一般,把加西亚·马尔克斯包裹在这些光亮之中,免于时间的荒竭。
马丁内斯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地编织他的魔法。一天晚上,他正要离开拉普拉塔河岸的一个派对,注意到“一个年轻女性快乐得几乎要飘起来”。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那个年轻女性真的很难过,但不知道怎么表现。等一下,我要去帮她哭出来。”他在年轻女性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汹涌、无法控制的眼泪从她眼中流下。“你怎么看得出来她很难过?”我后来问他,“你说了什么让她哭?”“我告诉她不要感觉这么孤单。”“她感觉孤单?”“当然。你见过不觉得自己孤单的女性吗?”马丁内斯继续说:“他离开的前一晚,我又悄悄地去找他,他们告诉他,巴勒摩森林里有一片空地,情侣会躲在黑暗酷热的洞穴里,可以自由地接吻。”“他们称为垃圾场。”他大胆地说,“做爱的角落。”我翻译。“梅塞德斯和我很需要,”他说,“我们每次一想接吻,就有人打扰。”
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可能知道自己会变得多么有名,但他一定有点概念。回到墨西哥城,他和梅塞德斯开始计划、收拾行囊,决定善加利用近期得到的自由。面对突然而来全新的名人地位,甚至是财务上的安全感,加西亚·马尔克斯决定离开墨西哥,搬到西班牙。他急着出发。
小说于7月2日在墨西哥城出版,此时这家人抵达这个国家六年。这本书是献给玛丽亚·路易莎·埃立欧的,她回忆道:“我们都疯了,他带了一本书给我,我们一家书店一家书店地去买,买给我的朋友,我要他在上面题字。贾布说:‘你快破产了!’我在能力范围之内买下所有的书。我们去贾布家里,和梅塞德斯一起举杯庆祝。第二天,我们当时没有什么钱,现在也没有,但我们还是可以生存……你也许记得《百年孤独》里有一段……下了黄色雏菊的雨,我那天买了一大篮,在找得到最大的篮子里,我装满黄色雏菊,手戴金手链,我拿起来放在篮子里,接着去找一条小金鱼、一瓶威士忌,全部放在篮子里,然后去他家。”现实世界变成《百年孤独》的魔幻世界这个趋势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快,不久就使作者非常担心自己不同寻常的小说如何被诠释。最后,他会希望赶快离开60年代,却发现自己无止境地被拉回去。
8月1日,他前往加拉加斯参加匹兹堡大学所举办的第十三届拉丁美洲文学国际会议,刚好碰上新成立的罗慕洛·加列戈斯奖要颁给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庆祝他1966年的小说《青楼》。他们所搭乘的飞机分别来自伦敦和墨西哥,几乎同时降落在麦奎蒂亚机场,足具象征性的,他们在机场碰面,两人在未来都将再度搭乘许多次的飞机。在场已经有记者,如今他们成了室友,这也成为一段根深蒂固但有起伏的文学友谊。
加西亚·马尔克斯觉得不知所措,他没有面对这种结局的脚本。在“文学爆炸”的这场盛宴里,他算是晚到的人。虽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小了九岁,从1959年就住在欧洲,在巴黎和巴塞罗那时已经认识几乎所有其他的作家。他既英俊、优雅又很聪明(当时正在修博士学位),然而,他也知道如何散发文学魅力。面对这样毋庸置疑的明星特质,新来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突然觉得紧张,受到威胁,想保护自己。在一场宴会上,他要他的委内瑞拉朋友拉起一个标语写着:“不准提到《百年孤独》”。虽然如此,他还是为媒体表演:他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们,书是梅塞德斯写的,因为实在写得够糟糕,她强迫他签名。接着,被问到当地的圣牛、前任总统罗慕洛·加列戈斯是否是伟大的小说家时,他回答:“他的小说《卡奈玛》里有一段关于鸡的描述写得很好。”如今,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认识任何堪称名人的人。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爆炸”真正存在,也开始有了希望。这个男人是魔法,他的书是魔法——他的名字是魔法;“贾布”是沃荷时代的梦,而他的名声不止十五分钟。
艾米拉·罗德里格兹·蒙内哥尔告诉加西亚·马尔克斯,飞到加拉加斯的两天前,他和富恩特斯、聂鲁达去巴黎的“圆顶”咖啡馆,富恩特斯不停地向聂鲁达谈论《百年孤独》,并预测此书对拉丁美洲的重要性相当于西班牙的《堂吉诃德》。
贾布与马里奥之间的戏码在8月12日于波哥大继续。《百年孤独》尚未发行,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回应也零零落落。《观察家报》和《时代报》 在前几个星期都没有刊登关于小说的报道。看起来仿佛哥伦比亚人故意压抑自己的兴趣,直到这本书在当地成为无法忽视的热潮为止。事实上,他在家乡受欢迎的程度不及拉丁美洲其他地区。普利尼奥·门多萨与塞培达一起前往波哥大:“我记得《百年孤独》在哥伦比亚出版前,加西亚·马尔克斯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一起来到波哥大,马里奥刚在加拉加斯以《青楼》赢得罗慕洛·加列戈斯奖。当时与会的知名人士都现身,‘整个波哥大’ 都纷纷上前恭喜他。所有人团团围绕在他身边,遵循着成功的规则,完全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炸弹尚未引爆,他们只是礼貌地把他视为家乡的作家,就不再搭理他。”
8月15日,巴尔加斯·略萨前往利马,不过,9月初加西亚·马尔克斯与他一起在当地参加一场为期一周的文学活动时,这场戏码再度上演。这段友谊足具象征意义的紧密融合,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担任马里奥和帕特里夏·巴尔加斯·略萨次子的教父,命名贡萨罗·加夫列尔。
他在9月底回到卡塔赫纳,趁机与阿尔瓦罗·塞培达、拉法叶·艾斯克隆那造访了乌帕尔山谷。一位名为康斯薇洛·阿劳候诺葛拉的年轻女子筹备了一个小型的瓦伽娜多音乐节,正如前一年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塞培达在阿拉卡塔卡临时举办的活动一样,这个音乐节在隔年成为定期的活动。结束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安排离开的相关事宜。离开前能够和哥伦比亚的家人相聚让他非常开心,但尽管前嫌尽释,加西亚·马尔克斯与父亲的关系似乎已无可挽回。埃利希奥回忆道:“1967年10月,贾布和梅塞德斯以及两个小孩儿在卡塔赫纳。我仍记得当时见到他坐在床上,被躺在吊床上的人——我的父亲吓坏时,我有多么尴尬。我父亲好像总是能让周遭的空气充满恐惧,几乎是恐怖,其实是错误的印象(那是我家人的专长!)。后来,我和海梅、贾布讨论过,结论是贾布只要在他面前就是手足无措。”这样的说法再真实不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原因不再是因为他对父亲恐惧。另一个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对他的成就给予肯定,纵使贾布现在完全不是靠当初所说的吃纸为生,而是丰衣足食。我们也可以肯定这位逍遥在外的儿子其实也想要得到这迟来的肯定。他始终视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为自己的继父。
无疑地,政治仍是他们之间未解的难题。9月,加州州长里根鼓吹美军在“越战”中加温,西方国家对此意见分歧。加西亚·马尔克斯大概与父亲讨论过切·格瓦拉之死,马尔克斯曾与其在哈瓦那见过面,他的死讯于10月10日由玻利维亚最高司令部宣布。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与随后传来的信息让加西亚·马尔克斯心中更加五味杂陈;加西亚·马尔克斯总是不认同这位视为其父亲形象的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拉丁美洲小说家。(1945年获得此奖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是智利诗人。)显然地,阿斯图里亚斯的得奖被诠释为世界认同拉丁美洲小说风潮将持续。阿斯图里亚斯与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两位“魔幻现实”作家有太多相同之处,很快地开始厌恶对方。得到迟来荣耀的阿斯图里亚斯害怕这位年轻的竞争者,后来戴上桂冠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则被视为执意违背伦常。
逃往欧洲无疑让马尔克斯得到一些自由,逃离日常生活的压力,也给他空间重新整理自己。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记者都拿来问他,其中最常问到的就是政治。然而,认为他意图逃离政治责任是错误的。他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唯有写出成功的小说才有影响力,因此,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创作下一本书——因为就像《百年孤独》一般,他的下一部作品已经酝酿许久。当然,如今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可以更公然地行动,表达伪装的象征性立场,几个月前没有人会在乎。11月出发前往欧洲之前,面对学生要求公开承诺社会以及政治改变的压力,他告诉《观察家报》,哥伦比亚的文化人被保守的统治阶级迫害。另一段他与阿方索·蒙萨尔夫共同接受的采访,在他离开后刊登于《国内焦点》,他在采访中表示,“写出好文章是作家的革命任务”,这篇文章于隔年1月中旬再度刊登在《时代报》上。几年前,菲德尔·卡斯特罗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针对这个话题发言,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想法有些出入。在他最著名的演讲《给知识分子的话》中,卡斯特罗明确表示文学形式理应自由,但文学内容则否:“革命代表一切。”卡斯特罗也表示,最具革命感的作家是为了革命放弃写作的作家。
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他与媒体之间的关系感到非常苦恼(以及通过媒体而产生的与新读者的关系),在早期的那几年,他比想象中还要努力地为自己在政治与美学之间寻找更多空间;如果认为自己陷于道德与意识形态的抉择中,他的决定会是独立的抉择,或者至少以自己的方式面对。他告诉蒙萨尔夫,认真“专业”的作家应该将自己的使命放在一切之上,永远不该接受任何的“补助”或“奖助”。他说自己对读者有深远的责任感,《百年孤独》 出版之际,其实《族长的秋天》已经差不多可以出版了,但如今他却觉得应该全部重写——不是为了让它成为伟大的畅销书,而是应该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此处他所表达的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百年孤独》的成功有某部分原因是通过他独特的“专业技术”(他之后称为“窍门”),他可以把这些当成自己的特色,但如今他宁愿舍弃,写出完全不一样的作品。“我不想模仿自己。”他说。蒙萨尔夫向同胞提到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开始比较像墨西哥人,而非哥伦比亚人,直到他放松下来,“找到思路的条理”,成为“典型的哥伦比亚‘岸边人’,健谈、坦率、直接呈现自己的观念,在每一次的意念表达中加入融合了黑人与西班牙血统在热带太阳下的智慧”。很清楚,他以明显的友善意图呈现的这位作家,即使身处自己国家的首都却仍感觉像个异乡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在自己家族中也是如此的感受。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存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克雷门特·金特罗、阿尔瓦罗·塞培达、罗贝多·帕瓦侯、加西亚·马尔克斯、埃尔南多·莫利纳、拉法叶·艾斯克隆那(从左至右),1967年摄于哥伦比亚乌帕尔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