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旅居海外:欧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五章 魔术师梅尔基亚德斯:《百年孤独》

1965—1966

多年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到,回家后的第二天,他一如往昔地坐在打字机前,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十八个月都没有起身”。事实上,这次他只花了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写作,从1965年7月到1966年8月,其中包括好几次中断,但他总是说自己花了十八个月的时间,又或许这个故事其实耗费他十八年的时间。他告诉普利尼奥·门多萨,当时最大的问题是“开头,我记得非常清楚,费尽千辛万苦完成第一个句子之后,我害怕地问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事实上,直到帆船在丛林间被寻获时,我都还不知道这本书接下来的走向。然而就在那个情节转折之后,整个过程又变得令人目眩神迷,我也开始乐在其中”。

换句话说,等他进行到大约第十页,第一代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热带丛林里找到帆船以后,他才理解这段魔幻旅程不会那么快结束。行笔至此,他总算能松口气。这样的情形在第一个星期特别明显,当时他还处于休假的心态之中。他逐渐地放下过去五年的包袱,预计用打字机写完八百页的稿纸,最后则减少为四百页,结果还算估计得差别不大。在这四百页的稿纸里,他诉说了布恩迪亚家族四代的故事,这个家族在19世纪来到哥伦比亚一个名为马孔多的地方,他们以困惑、顽固、执迷、黑色幽默经历了哥伦比亚百年的历史。这个家族从宛若婴孩的纯真,经历男女成长的各种阶段,以及随之而来的堕落,在故事的最后一页,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被飓风席卷而去。自从这本书问世之后,书评家就不断地猜测这个结局的意义何在。书中主要六位主角从一开始就出场,主宰了前半部的故事走向,包括建立了马孔多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不仅是整个家族的支柱,也纵贯全书;他们的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与次子奥雷里亚诺上校——后者被视为书中的主角;自小备受折磨,长大后同样受苦的女儿阿玛兰妲;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不断带来外界的消息,最后定居在马孔多。哥伦比亚的历史经历了两次翻天覆地的变迁,即“千日战争”以及1928年发生于谢纳加的香蕉工人屠杀事件,后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时期重要的事件。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希望写出阿拉卡塔卡的家族传奇,但把阿拉卡塔卡改名为马孔多;如今他在写的这本书的确是以阿拉卡塔卡为背景的家族传奇,只是重新命名为马孔多。然而,这已不仅只是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的家族,如《枯枝败叶》里沉浸于怀旧之中、渴望名留青史,如今待以蔑视的讽刺态度视之;这也是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的家族,饱受世人的嘲弄与批评,在戏谑中时而温暖,时而讥讽。写下这本书的,不是那二十岁时写下《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而是通过一种奇妙的方式,由他心中的小男孩儿执笔,由二十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怀旧的心情回顾小男孩儿的体验;与小男孩儿手牵手的不是马尔克斯上校,而是如今将近四十岁的家居男人,饱读世界文学、历尽沧桑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为什么如今他总算可以下笔?在灵光乍现的那一刹那,他总算明白,与其写一本关于童年的书,不如写下他的童年记忆;与其写一本关于真实的书,不如写下真实所呈现出来的样貌;与其写下阿拉卡塔卡与当地人的生活,不如写下他们眼中所看见的世界;与其让阿拉卡塔卡在他的书中复活,不如以说故事的方式向它告别——不仅通过当地人的观点,也通过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通过他所理解的世界、过去的他,也通过他身为20世纪末拉丁美洲人所体会到的一切。换句话说,与其把阿拉卡塔卡与那间房子从世界中抽离出来,不如带领世界进入阿拉卡塔卡。除此之外,在情感上,与其唤醒尼古拉斯·马尔克斯的鬼魂,不如让他自己成为尼古拉斯·马尔克斯。

他所从中感受到的,是千百个角度、不同层面的如释重负,生命中所有的努力、痛苦、失败、挫折都得到纤解;在这段无与伦比的创作过程中,他得到了解放、自我认同与肯定,从写作一开始他就知道——真切地知道—— 这部作品独一无二、极有可能成为不朽之作;随着愈发激动的创作过程,这本书也开始展现出属于故事本身庞大的格局。在写作的过程中,当然对作者本身也散发出魔幻、神奇、欣喜的感受,稍后对读者而言亦如是。如此这般的体验把文学创作的魔力提升到最高的境界。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这本书还具有疗愈性:马尔克斯不再心心念念、疯狂执迷地尝试重现记忆中不同的事件,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整理了听来的故事、过去的经验,让整个故事以作者希望的方式呈现。因此,这本书的确充满了魔幻、神奇、欣喜——治愈了他许多的苦痛。

于是,那个曾经一天只写一段文章的人,如今每天写好几页。那个曾经颠三倒四、不管故事顺序结构的男人,如今如同上帝塑造地球成形般按部就班、一章接着一章地写下去。那个每次写作都被故事转折、角色走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如今戏耍起自己的生命经历:把外公、父亲与自己结合,把特兰基利娜、路易莎·圣蒂雅嘉与梅塞德斯融合;许多角色里都有路易斯·安立奎和玛歌的影子;他把祖母变成特娜拉;把塔奇雅写进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角色里;把整个家族历史与拉丁美洲的历史合二为一,把他所知所有拉丁美洲文学中重要的元素——博尔赫斯、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鲁尔福——结合《圣经》、拉伯雷、《西班牙侵略史记》、欧洲骑士故事、笛福、伍尔芙、福克纳、海明威。难怪他觉得自己像个炼金术士,难怪他把自己——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诺斯特拉达姆斯、博尔赫斯融入伟大的作家(发明家)梅尔基亚德斯这个角色中,另一位把自己关进小房间里的天才,在文学这个世界里把整个宇宙浓缩在充满魔法的空间里,穿越了历史与永恒。简而言之,他所做到的不只是综合了所有的元素,更重要的(根据许多人的说法,这是他成功地写出作品被誉为拉丁美洲《堂吉诃德》的原因)是面对、结合这鲜为人知的、不凡的、增加生活乐趣的拉丁美洲中两个主要、互相矛盾的特质;在侵略与暴力、悲剧与失败这些晦暗故事的另一面,是嘉年华会的精神、拉丁美洲人民的艺术与音乐,即使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够颂赞人生,在最平凡的事物上找到快乐,这样的快乐对于许多拉丁美洲人而言不仅是受压制与失败时的安慰,而是预见更好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总是非常的接近;他们不只借由他们的革命颂赞,也借由日常生活的欢乐礼赞。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当然否认这种野心勃勃的意图,“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任何意图”,他在1973年告诉伊莲娜·波妮娃托斯卡,“我只是个说故事、讲古的人。”

到了9月的第一个星期,他已经大有进展。他很快发现自己需要百分之百地投入创作,必须暂停其他活动。一面写书一面在广告公司工作让他非常痛苦,于是,他决定放弃两份支付薪水的工作和固定的社交生活。对于一位有家庭的男人而言,这是非常大的赌注。

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化名马孔多的阿拉卡塔卡,但如今马孔多已经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的代名词。他对拉丁美洲了解甚深,不过他也曾经在旧世界中生活,亲眼见证资本主义世界里的自由民主,及其与新社会主义国家如苏联之间的差异。他也曾住在苏联历史劲敌国家最具象征意义的城市里,这个国家不但正在界定世界的未来,并在过去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牵制、主宰拉丁美洲的命运——也就是美国。这个人非常了解这个世界,早在我们开始回顾他对于文学的理解之前,他已经对此知之甚详。

马孔多已经成为哥伦比亚或拉丁美洲任何一个小镇最鲜活的形象(或者,如同非洲与亚洲的读者后来所证实的,第三世界最鲜活的形象),进而象征任何一个受历史力量摆布、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小镇。

如同现今呈现于世人眼前的,《百年孤独》这个传奇故事诉说的是一个家族的故事,他们于19世纪从瓜希拉迁徙至非常类似阿拉卡塔卡的小镇。故事里的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荣誉与男子气概的影响下杀了他的至交,在朋友鬼魂的纠缠下被迫离开家乡。何塞·阿尔卡蒂奥建立了一个名为马孔多的小镇,他与坚韧的妻子乌尔苏拉在此盖了一栋房子,并成为当地公认的领袖。他们有三个小孩儿,分别是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与阿玛兰妲,并随着时间的演进增加了一些角色。透娜拉是家中仆人之一,几年下来与家族数名男子都曾发生过关系,混乱的性行为导致布恩迪亚家族最恐怖的梦魇,最后因为乱伦而生下带有猪尾巴的小孩儿,造成整个家族的灭绝。吉卜赛人时常来访,其中一个特别精明、聪明的家伙叫梅尔基亚德斯,最后在马孔多待了下来,并住进布恩迪亚家族的房子。故事里也有不受欢迎的访客——波哥大(书中未明述)的政府派来的政治与军事代表,以控制这个淳朴的小社区;这样的安排导致了好几次内战,让布恩迪亚家中的二儿子奥雷里亚诺长大后以激进的自由党身份参战,最后成为举国皆知的传奇英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随后,更加邪恶的势力来到马孔多——来自北美的水果公司进驻当地,大大转变了马孔多的经济与文化结构,于是劳工们以罢工对抗,在“美国佬”的煽风点火之下,政府派兵镇压,造成三千名工人与家人在马孔多外围的火车站遭到屠杀。经历了这一最黑暗的章节之后,马孔多逐渐走向毁灭,乌尔苏拉自己则成为毁灭的征兆——这个故事的灵魂逐渐死去,年青一代的角色越来越没有活力,他们不再创造神话,反而像是历史中的受害者,展现了人类性格中最原始的黑暗面。最后,一如梅尔基亚德斯的预言,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名成员与年轻的姨妈在疯狂的爱恋之后生下了带有猪尾巴的小孩儿,他和整个马孔多最后被末日飓风卷走。

《百年孤独》也是一部现代主义作品,这本书集合了所有文学作品之大成,层层叠叠、蕴含丰富;它的开头与结束宛若《圣经》一般充满神谕,其中又掺杂了神话与人类学的元素、西方文化的神话特质,独特的消极性嵌入了拉丁美洲特有的宏伟抱负以及受到羞辱的失败,还有最知名拉丁美洲思想家形形色色的大陆理论。不过,书中绝大部分的内容来自加西亚·马尔克斯个人的生活体验。只要是稍微了解他一生波折的人,几乎都可以在每一页找到他自身人生的写照——作者本人也声称书中每一桩事件的每一个细节都来自他的个人体验(“我只是个卑微的见证者”)。

最令人惊叹的还是这本书的形式,书中元素五花八门,以口授形式杰出地结合至高的文学艺术。然而,尽管书中大量呈现哥伦比亚的普罗大众生活文化,却没有沦为乡野奇谈。马尔克斯最大的成就,且是不凡的成就,是以魔幻手法呈现民间智慧,毕竟书中居民最明显的特质就是毫无智慧,面对他们注定要不幸栖息的世界,他们完全没有准备。在他们的世界里,智慧派不上用场,也无立足之地。然而,这本书的形式与那些用来当作参考依据的典型现代主义作品天差地别——仿佛是一部“不朽经典”,但其实来自20世纪前六十年中小说里所发现的一切,仿佛是詹姆斯·乔伊斯以说故事的语调,结合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姑婆法兰希丝卡的叙事技巧所写的一本小说。

如此这般,加西亚·马尔克斯使用他所发现的伟大西方神话故事(希腊、罗马、《圣经》、外来的阿拉伯《一千零一夜》)、伟大的西方古典文学(拉伯雷、塞万提斯、乔伊斯)以及美洲大陆的先锋(博尔赫斯、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鲁尔福),这位写下村庄、国家、世界的故事的人写出一部作品——一面镜子——其中他自己的美洲大陆终于认同自身,因而也找到了得以传承之处。如果博尔赫斯设计了观景窗(如同过世的鲁米埃兄弟之一),那么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提供了第一幅真正伟大的集合描绘之作,使拉丁美洲因而不只可以认同自己,也受到普世大众的认同。路易莎·圣蒂雅嘉·马尔克斯·伊瓜兰·加西亚的儿子在这庞然、混乱的第三世界城市,在弥漫烟雾的小房间里粗糙、窄小的书桌前所写下的书,正具有这样的意义。他的激动不已其来有自,其中不安、欣喜的张力更贯穿整部作品。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好运似乎还没用完,事实上,他的好运似乎永远用不完。路易斯·哈尔斯在6月底离开墨西哥之后,又前往几座拉丁美洲首都城市,最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停留;当时,知名的“南美洲”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的采访集。后来,哈尔斯在“南美洲”的朋友法兰西斯科·帕可·波鲁瓦承认:“哈尔斯跟我提起之前,我从来没听过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人。然后他就这样出现,与博尔赫斯、鲁尔福及其他大作家并列,我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他是谁?’”哈尔斯写信给加西亚·马尔克斯询问他的书,几个月之后便达成交易。

9月初的一个下午,加西亚·马尔克斯暂停手上的写作,到国家艺术局参加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新书《换皮》的座谈。座谈会的最后,富恩特斯提到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哥伦比亚人:“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不只是我们的周日仪式,还有我对于这位阿拉卡塔卡诗人古老智慧的推崇。”也许颇富指示意义的是,富恩特斯在此主张追求名气与财富是作家抱负的一部分:“我不认为作家就必须穷兮兮的。”座谈会结束之后,阿尔瓦罗·穆蒂斯夫妇邀请众人前往他们在阿莫伊河大街的公寓吃海鲜饭,包括富恩特斯与莉妲·马塞多、荷米·加西亚·阿斯考特、玛丽亚·路易莎·埃利欧、费南多·帕索、费南多·贝尼特兹与艾莲娜·贾罗,当然,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与梅塞德斯。从离开座谈会开始,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路上不断描述和他新小说有关的逸事,在街上、在车里、在穆蒂斯的公寓里,大家都听到耳朵出油,最后只有玛丽亚·路易莎·埃利欧还在认真听。在那狭小而拥挤的公寓里,玛丽亚·路易莎整晚不断要求加西亚·马尔克斯继续讲故事,她最爱听的就是那个为了漂浮而吃巧克力的神父。由于她如此着迷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事,他当下就承诺要把新书献给她。他有讲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功力,她则拥有她的美丽。

自从小说在1967年出版之后,拉丁美洲的评论家与记者就对这段时期着迷不已。《百年孤独》出版三十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弟弟埃利希奥写了一整本书探索此书的创作源起,赋予每个细节神秘感,更不用说盲目崇拜的重要性。不过,加西亚·马尔克斯工作的房间却一点儿都不神奇,尽管许多年后许多人都称这个房间为“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称这个房间为“黑手党的洞穴”,约三乘两米见方,连接一间小浴室,一扇门及窗户通往外面的庭院。房间里有一座沙发、电暖炉、几个柜子,一张非常小而简单的桌子,上面放着奥利维蒂打字机。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穿着蓝色的连身服写作——现在的他比较传统(甚至还会打领带)。他做了重大的变革,把写作时间从晚上改到白天。以前,他总是下班后留在广告公司或电影公司的办公室里写作,现在则从早上就开始动笔,直到孩子放学回家。从前,家人对他的需求扼杀他的创作灵感,给他拘束,如今不得不做出调整反而改变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面对工作以及自律的方式。梅塞德斯本来只需扮演妻子、母亲、管家的角色,现在则身兼接待员、秘书与经纪人的身份。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一辈子,这些改变也让他在写作新小说时如虎添翼。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早送两个儿子上学,八点半前就坐在书桌前,一直写到大约下午两点半小孩儿放学回家。两个小孩儿记得父亲关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埋首写作,隐身于蓝色烟雾之间,很少注意孩子的一举一动,只有吃饭时间才会出现,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时总是心不在焉。他们怀疑他把自己这些行为也写进了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在第一章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沉迷于实验时,是如何对待自己被忽略的小孩儿。

加西亚·马尔克斯事后回想:“远在出版之前的一开始,这本书就对与之有关的人施了魔法,包括我的朋友、秘书等,甚至是肉贩和我们的房东,他们等着这本书出版我才能还清欠他们的钱。”他告诉伊莲娜·波妮娃托斯卡:“我们欠房东八个月的房租,在我们只欠三个月房租时,梅塞德斯打电话给房东说:‘我们这三个月的房租不付了,接下来六个月的房租也不付。’ 一开始她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写完?’我说大概再五个月。所以她自己多加了一个月。房东对她说:‘如果你可以保证,我就等到9月。’到了9月,我们去找房东付清了房租。”

另一位等着加西亚·马尔克斯把小说写完的是打字员佩拉(艾斯佩拉安萨)·阿莱萨,她为巴尔巴恰诺工作,也帮富恩特斯打字。每隔几天,加西亚·马尔克斯会给佩拉一部分小说稿,通常他自己先打好字但上面涂满了手写的修改,接着佩拉誊好一份干净的打字稿。由于他的拼字惨不忍睹,非常仰赖佩拉帮他做编辑校对;不过,他们开始合作的第一天他差点失去佩拉与小说的开头——她在街上差点被公交车撞上,稿纸四散在墨西哥城秋天潮湿的街道上。后来,佩拉承认自己每星期都邀请朋友来读小说的最新章节。

我们对于这个时期所知的一切都显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确受到魔法的恩赐,终于一偿想当魔术师的夙愿。他沉醉在创作文学的狂喜中,他是奥雷里亚诺·巴比隆尼亚,他是梅尔基亚德斯,荣耀就在前方等待着他。这本书受到伟大神话般的虔诚待遇;每天傍晚他做完笔记后,朋友来到家里,差不多者都是阿尔瓦罗·穆蒂斯、卡门、荷米·加西亚·阿斯考特和玛丽亚·路易莎这些一整年间不断支持他的朋友,他们也见证他成为西方文学巨擘的过程。随着小说逐渐成形,加西亚·马尔克斯了解到其格局之大,自信和自尊也随之水涨船高。白天,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地窖里写作,下午则参考书目、查证史料。荷米和玛丽亚·路易莎总是迫不及待地等待最新的章节。特别是玛丽亚·路易莎,她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个伟大的过程,也是他最亲密的知己。他后来总是说,虽然玛丽亚被他的书吸引,他却不断折服于她对于这魔幻世界充满智慧的见解,许多她对于事物的观察后来都被写进书里,他随时打电话让她读到最新的书稿。

几个月后,马尔克斯受邀前往墨西哥外交部文化局演讲,以往他总是拒绝这类邀约,但这次答应了,特别声明他要朗读作品而非演讲。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总是充满批判,如今陷入焦虑,生怕阿尔瓦罗、玛丽亚·路易莎这些朋友对他的崇拜已经把他催眠,让他迷失于自己的世界里:

我在光线充足的舞台上坐下来朗读,“我的”观众坐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开始朗读,不记得是哪个章节,但我继续念着,大厅里一阵沉默,那寂静而充满张力的时刻让我惊慌失措。我停下来,向黑暗里凝视,几秒后我看见前排的几张面孔,出乎意料之外,我看到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这样,于是我继续平静地念完。真实的观众受到我的文字吸引,不是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念完后我走下台,第一个拥抱我的是梅塞德斯,她脸上的表情——我想那是婚后第一次我了解到她爱我,因为她看着我的表情!这一年来她省吃俭用让我专心写作,而那天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很肯定这本书正往正确的方向前进。

梅塞德斯继续努力维持家计。1966年年初,来自上一份工作的存款已经用完,虽然丈夫已经突破写作瓶颈,这本书却越写越长,眼看着就要再写一年。最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总算开着他的白色欧宝汽车到塔古巴亚典当,换来一笔家用,他的朋友得担任他们的司机。他甚至考虑切掉电话线,除了省钱,也避免让自己分心,因为每次跟朋友打电话都没完没了。卖车的钱用完之后,梅塞德斯开始典当起其他物品:电视、冰箱、收音机、珠宝。她坚守的三道“最后防线”是吹风机、食物调理机以及马尔克斯的电暖炉。她向肉贩菲利普先生赊更多账,说服房东路易斯·库德耶尔宽限房租更久,他们的朋友则固定提供各式各样的补给品。不过他们倒是保留了录音机。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此时的写作中不能有音乐干扰,但也无法忍受生命里没有音乐,他最爱的巴托尔克、德彪西的前奏曲或披头士的《一夜狂欢》都是当时他生活里的背景音乐。

整个写作过程中最糟糕的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死去的那一天(第十三章)。如同许多作者一般,书中主要角色的过世就像失去自己的亲人一样,甚至像是一场谋杀。这场死亡的描述中加入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鲜活的童年记忆,虽然许多评论家没有察觉到,但比起之前的作品,这位小说家在这个冷血的角色里放进了更多自己的影子。奥雷里亚诺是家中次子,却是“第一个在马孔多出生的人”,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他在3月出生;而且,奥雷里亚诺出生时眼睛已经张开,一离开母亲的子宫就盯着房间看,据说贾布出生时也是如此;他从小就有敏锐的洞察力,正如贾布在家族里的名声一般。他爱上一个小女孩儿(她尚未到青春期就娶了她),但在她死后已经“无法爱人”,一切行为皆出自“万恶的傲慢”。身为年轻人,他虽然有强烈的同情心以及仁慈(还会写情诗——后来让他很难为情),但奥雷里亚诺是个孤独、自我为中心、残忍的人,他的野心不容任何阻碍。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身上,加西亚·马尔克斯选择一些马尔克斯上校的回忆(战争、工作室、小金鱼),融入几乎是自我批评的自我画像;而在这自我批评所累积的观感中,他也累积如今成就了一生的抱负,但过程中却是机关算尽、燃烧殆尽、最终是自恋以及自私等。后来他在《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一书中非常强烈地强调写作这个使命(为了成为梅尔基亚德斯),事实上阻挡了另一个较为基本、也许较没有那么惬意的本能,也就是征服的意志力,对于声名、荣耀以及财富的欲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族长的秋天》 一书中,如此这般自我批评的篇幅更加惊人。

凌晨两点钟,任务终于完成之后,马尔克斯来到卧室,梅塞德斯睡得很沉,他躺下来啜泣了两个小时。不需要传记作者的洞察力也可以知道,杀死他的主角不只使他面对自己的人性以及这本小说的结束,也是这独特欣喜经历的结束——的确,结束的不只是他生命中一整个时期,过去曾经存在的那个自己,也是他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间那特殊、无法言喻关系的结束,也就是他的外公(如今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因为就连文学也无法使他复活)。最讽刺的是,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如今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回到自己笔下第一个故事中预见的那名男子,每次他离开生命中的一刻或曾经爱过的人与事时,注定要面临多次、接连的死亡,除了他的妻小。

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小说完成,不过,有个免费前往哥伦比亚的机会来临时,他考虑许久之后决定前往。他说服导演利普斯坦以电影《大限难逃》报名参加卡塔赫纳电影节,他们从维拉克鲁兹搭邮轮前往卡塔赫纳,于1966年3月抵达(当时身为游击队的朋友卡米洛·托雷斯死后两个星期)。尽管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利普斯坦的作品颇有疑虑,但那部电影在电影节里拿到首奖。3月6日那一天有许多值得庆祝的事:他的电影成功、小说前景看好、他回到卡塔赫纳与家人共度三十九岁生日。他短暂造访了波哥大,接着飞往巴兰基亚,当时普利尼奥·门多萨住在那里。门多萨工作时接到电话。

“贾布,听到你的声音真开心,你在哪?”

“正坐在你家里喝威士忌,王八蛋。”

他把新小说的事说给门多萨与阿尔瓦罗·塞培达听:“跟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朋友。这次我终于感到无拘无束,不是大红大紫就是跌个狗吃屎。”这次的造访中,他与阿方索·福恩马佑尔一起走过巴兰基亚许多老地方,唤起不少旧时回忆。为了让这次旋风式的造访更为完整,他十年来首次回到阿拉卡塔卡。不过,这次与他同行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阿尔瓦罗·塞培达开着吉普车载他旧地重游。在这趟回到过去的旅程中,他们恰好由《时代》 杂志驻巴兰基亚的记者陪同,他后来写了一篇详细的报道;蜕变为超级作家之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被媒体改造成民族英雄。

他本来打算停留个几星期,但几天后就动身前往墨西哥,在3月底到达。阿方索·福恩马佑尔对他的离开表示不满,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前解释,他离开的前一晚突然很清楚地看到小说的结尾,可以一字一句地念给打字员听。他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开始反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所想到的结局——也许在某个层次上显示他如何继续往前走,而他的哥伦比亚朋友停留原地,也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结局。

《百年孤独》这本书几乎从一动笔就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每天都有作者可以仰赖出现的热心观众,这位兴奋的作者也不太需要鼓励——他已经着魔,着魔于流窜于体内的文学创意,肯定这部作品的成功写在星空里,早已注定。知识渊博之人知道将要出现,也知道会是伟大的作品时,神话作品中最接近的例子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然而,乔伊斯当时并没有出版商的青睐,也无法预期会成为畅销作家。不过,通常超级谨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充满自信,完全不如以往一般笼罩在束缚他的迷信之中。3月造访波哥大期间,他把第一章给了《观察家报》的老同事,于5月1日刊出。此时,卡洛斯·富恩特斯已经回到巴黎,于1966年6月收到前三章,惊艳不已。他把文稿转交给友人胡里奥·科塔萨尔,得到相同的反应。接着,富恩特斯把第二章交给艾米拉·罗德里格兹·蒙内哥尔,1966年8月刊于新的文学杂志《新世界》的第一期。

接受编辑的采访时,富恩特斯宣布自己刚刚收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中作品”(毫无疑问和乔伊斯有关)的前七十五页,认为毫无疑问是绝对的杰作,这番话马上把所有拉丁美洲先前的区域性古典文学打入历史尘埃之中。

接着,富恩特斯寄了一篇文章到《墨西哥文化》,也向国人宣布《百年孤独》将于6月29日出版。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大概根本还没写完);“我刚刚读了非常有分量的八十页——《百年孤独》的前八十页,加西亚·马尔克斯目前创作中的作品。”人们几乎无法表达他们的震惊,如此发生的事并无先例。

有鉴于整个期盼的氛围,还好加西亚·马尔克斯最后终于完成了小说。他告诉普利尼奥·门多萨:“这本书在很突然的情况下就这么自然地结束了,在早上的十一点儿。梅塞德斯出去了,我打电话找不到人告知这个消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迷惑,仿佛昨日一般;我不知道如何自处,试着找事情做撑到下午三点!”后来一只蓝色的猫进到屋子里,这位作家想:“嗯,也许这本书会大卖。”几分钟后,两个男孩儿进到屋子里,拿着刷子,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蓝色的油漆。

稿子寄到“南美洲”出版社之前,他先寄了一份给波哥大的赫尔曼·巴尔加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询问巴尔加斯是否介意书中写到他和他在巴兰基亚的朋友,巴尔加斯和福恩马佑尔接连回复,很荣幸可以当布恩迪亚最后一代子孙的朋友。接着,巴尔加斯用自己很慢的方式理解了这本书,写了一篇文章,标题为“会引起骚动的一本书”,1967年4月刊登于《自由交锋》(Encuentro Liberal),他自己在波哥大编辑的周刊。巴尔加斯的评论引发骚动,首先预测了这本小说未来的地位。巴兰基亚的普利尼奥·门多萨也收到一份稿子,他取消了当天的工作,从头读到尾,然后告诉新婚妻子,前任选美皇后,未来的小说家玛维尔·莫雷诺:“他做到了!贾布写出了他要的杰作!”普利尼奥把稿子转给阿尔瓦罗·塞培达,阿尔瓦罗读完之后,把雪茄从口中拿出来大叫:“真不是盖的,贾布写了一本了不起的小说。”

依照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描述,他回到这世界的方式几乎和《李伯大梦》一样具有戏剧性,而且令人迷惑。那是“摇摆伦敦”的同一年,甘地主掌世界最大的民主体制,许多年后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起会见这位印度领袖的卡斯特罗,则忙着安排1967年8月在哈瓦那举行的首次亚非拉三洲会议。事实上,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急着离开马孔多的魔幻世界,赶快开始赚点钱,觉得连休息一个星期来庆祝都做不到。他很担心也许要好几年的时间才有办法偿还累积的债务。他后来说,自己写了一千三百页、寄了四百九十页给彼鲁瓦、抽了三万根香烟、欠债十二万比索。可以了解的是,他仍然没有安全感。书完成后没多久,他参加了英国友人詹姆斯·帕布华斯在家里举办的一场宴会,帕布华斯询问书的事情,加西亚·马尔克斯回答说:“我手上所有的,要不是一本小说,就只是一公斤重的纸,我还不确定是哪一个。”他直接回到写电影剧本的工作上。接着,1966年8月,五年来的第一篇文章里,仍然不是为墨西哥的消费者而写,加西亚·马尔克斯为《观察家报》 写了一篇自我参照的文章,标题为“写书作者的不幸”。

写书是个自杀性的职业。比较起实时的利益,没有其他职业需要如此多的时间,如此多的精力,如此多的心血。我不认为许多读者会在读完一本书之后问自己,这两百页花了作者多少个小时的痛苦与家庭灾难,或是他的作品收到多少钱……在这样冷酷地评估不幸之后,基本上要问:我们作家到底为何而写?而答案无疑既感伤又真诚:一个作家之所以为作家,就如同他之所以为犹太人或黑人一般。成功当然有所鼓励,受到读者的青睐是很有激励的,然而,这些只是附加价值,因为,一个好的作家无论如何都会写,即使他的鞋子需要修补,即使他的书卖不出去。

前一年的3月,他抵达卡塔赫纳时接受的一次采访中,焕然一新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只不过初露头角,如今却真正地诞生了。他开始说和自己的意思几乎完全相反的话,他写到自己的不幸,因为这个不幸已经几乎结束了。那个从不抱怨,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也从不小题大做的人,现在开始打算对每件事都小题大做——不仅是对于出版商和书商的贪婪,一个他未来将会执迷的话题。如今在此,加西亚·马尔克斯会无止境地使群众惊艳,永远恼怒评论家,特别是那些深信他并不值得如此成功,深信自己更具优越感、较不粗俗、在文学上的造诣远远超过其重要性,他们才应该拥有他闪闪发光的奖牌。显然,他的这个新角色是20世纪60年代真正的男人——挑衅、固执己见、蛊惑人心、伪善、刻意的粗野,却无法约束。然而,人们却因为所有的这些理由而爱他,因为他似乎是他们其中之一,扬名立万而不需要妥协,归功于他的才智,也就是他们的才智,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

大约在同一个时期,就在小说完成不久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一封长信给普利尼奥·门多萨,以他当时的感受起头,令人印象深刻,接着解释他新近完成的杰作,以及对他的意义:

这么多年来,我像畜生一样地工作,感觉被疲倦所侵袭。除了唯一喜欢、但无法养活我的一件事:小说,并没有明确的未来。其实,我的决定是无法抵挡的冲动,所以我必须安排诸事,以便继续写我的东西。相信我,不论是否具戏剧性,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关于《百年孤独》的第一章,你所说的让我很高兴,那是我为什么出版的原因。我从哥伦比亚回来后读过自己写的东西,突然觉得士气大挫,我所踏上的这个探险旅程,灾难的可能和成功一样容易。所以,为了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我把那一章寄给吉列尔莫·卡诺,我召集了要求最高、最专业、最直言不讳的人,再读一章给他们听,结果很棒。而且,我读的是最冒险的那一章,美女雷米迪奥斯上到天堂,身心皆是……

关于我如何写自己的作品,我试着不带一丝谦逊地回答你的问题。实际上,《百年孤独》是我第一本尝试写的小说,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当时的书名是《家》。我写了一阵子就放弃了,因为对当时的我而言实在太沉重。从那之后,这个故事就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不去,我试着在心里观照,找到最有效的方式描述,我可以告诉你,第一个句子和我二十年前所写的一样,连标点符号都差不多。我从这一切得到的结论是,有一个题目纠缠着你的时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很长的一段时间,爆炸的那一天,就算冒着谋杀妻子的风险也必须在打字机前坐下来。

这封信很清楚地显示,写下这一些的同时,他已经准备好公开捍卫自己的观点——以及他的小说——也预期了与新闻业同等高知名度的事业。他也说,自己现在有三本不同小说的计划在“推动”着他。

8月上旬,写下这封信的两周之后,仿佛两个大灾难的生还者一般,加西亚·马尔克斯陪着梅塞德斯到邮局去寄文稿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包裹里有四百九十页打好字的文稿,柜台职员说:“八十二比索。”加西亚·马尔克斯看着梅塞德斯在皮包里翻钱,他们只有五十比索,只能寄大约半本书。加西亚·马尔克斯要柜台后方的职员像数薄片培根一样,一页一页地数着纸张,数到五十比索够寄的张数。他们回家把电暖炉、吹风机、果汁机拿去典当,一回到邮局寄出第二批稿子。走出邮局的时候,梅塞德斯停下脚步转身向她的丈夫说:“嘿,贾布,我们现在只需要这本书一点儿都不受欢迎。”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手风琴手,这项即兴活动为其后乌帕尔河谷的哥伦比亚民族音乐节瓦伽娜多音乐节播下种子,1966年摄于阿拉卡塔卡。


卡米洛·托雷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大学同学),为加西亚·马尔克斯长子罗德里戈受洗,拉丁美洲最有声望的革命神父,1966年在战事中牺牲。


巫师或笨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揉入了大量的巫术内容,此图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头顶《百年孤独》著名的神秘封面,1969年摄于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