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乡:哥伦比亚 第二章 阿拉卡塔卡的家
1927—1928
“我最永恒而生动的记忆并不是关于人,而是阿拉卡塔卡的房子,我和外公外婆住的地方,至今仍然令我魂牵梦萦。更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带着这种感觉醒来,不论是真实还是想象,我梦到自己在那栋老旧的大宅院里,并不是我回到那里,而是……而是我就在那里,没有特定的时空,没有特别的理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现在在我的梦里,主导我整个童年那种夜晚的不祥之感仍然持续地存在。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每天从傍晚就开始,一直到睡梦中仍然纠缠着我,直到我从门缝里看到曙光的到来。”
半个世纪后在巴黎,和老朋友普利尼奥·阿布雷右·门多萨聊天时,这些是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起他在哥伦比亚小镇阿拉卡塔卡“奇妙”童年的主要影像。贾布人生前十年的时光都没有和父母或后来定期报到的许多弟妹住在一起,而是和外公尼古拉斯·马尔克斯·梅西亚上校、外婆特兰基利娜·伊瓜兰·科特斯夫人一起住在他们的大宅院里。
大宅院里住满了人——外公外婆、姑婆姨妈、临时工、仆从、印第安人——但也充满着鬼魅(也许最重要的是它缺席母亲的魅影)。许多年后,即使他在时空上皆已经远离此地,此处却还持续地占据他的心灵。而他重新发现、重新刻画、重新掌握这段记忆的企图,成为他作家养成的一大部分。这是从童年时期就存在于他内心的一本书,朋友回忆,贾布才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就已经在写一本冗长的小说《家》,描述阿拉卡塔卡那座老旧、被遗忘的大宅院;虽然在1937年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再次带着妻儿搬离阿拉卡塔卡时曾经出租,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这座宅院都属于这个家族所有。这座大宅院最后终于再次出现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于1950年的第一本小说《枯枝败叶》中,完整但带着某种程度的幻想成分。然而,只有在后来的《百年孤独》(1967)中,他才完整、详尽、具体地呈现了占据他心灵的宅院。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描绘,贾布生性好动但焦虑,令他害怕的童年永恒地在马孔多的魔法世界里成形,其中,从马尔克斯上校家望出去,视野不只包括阿拉卡塔卡这个小镇,并且扩及他所出生的哥伦比亚,以及实际上的拉丁美洲,甚至更远之处。
贾布出生之后,当时的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还闷闷不乐地在里奥阿查工作,等了好几个月才头一次回到阿拉卡塔卡。他把里奥阿查的工作辞掉,永远地放弃了报务员的工作,希望在阿拉卡塔卡以自然疗法谋生。然而,由于他并不能证明自己的才能,也没有什么钱,在上校的家里显然也不受欢迎(虽然与家族传说完全相反),因此,最后经过了一些诡谲的协调后,他同意把贾布留给外公外婆照顾,自己则带着路易莎前往巴兰基亚。
当然,这两对夫妻的协议在当时大家族的传统社会里几乎是很正常的,然而,一般人仍然很难理解路易莎明明可以继续哺育新生儿好几个月,却选择在他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就离开。看起来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丈夫的忠诚相当坚定——就算她的父母亲如此地批评他,就算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有诸多缺点和古怪之处。她一定是很爱她的男人,才会毫不犹豫地委身于他。更重要的是对她而言,丈夫的重要性超过长子。
路易莎和加夫列尔·埃利希奥留下自己的新生儿,坐上火车离开阿拉卡塔卡到巴兰基亚时,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或是对彼此说些什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这对夫妻初次尝试在财务上独立完全失败,几个月内,路易莎再度怀孕后回到阿拉卡塔卡,于1928年9月8日产下第二个小孩儿路易斯·安立奎。这表示当年12月,谢纳加香蕉园工人屠杀事件发生之前的那段时间,以及后来在阿拉卡塔卡及附近发生杀戮事件时,她和第二个小孩儿正在阿拉卡塔卡。贾布自己最初的记忆就是士兵行进经过上校的房子。令人好奇的是,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于1929年1月前来带母亲和新生儿回到巴兰基亚时,他们让新生儿在离开前迅速地受洗,贾布却直到1930年7月才完成受洗。
让我们瞧瞧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生活》封面上的这张照片,这是一岁小孩儿的面孔。这张照片拍摄的几个月前,他的母亲把他留给外公外婆,如今,拍摄的几个月后,她回来了,却被困在罢工和接踵而来的屠杀冲突之中。这起屠杀事件不只极为重要,甚至是具有决定性的重大事件,不仅改变了哥伦比亚的历史,直接导致自由党在半世纪的内战、排斥后于1930年8月重新执政,因而也把这小男孩儿和其祖国的历史结合在一起。这起屠杀事件发生的时机也正是小男孩儿的母亲本来可以带他一起回到巴兰基亚的时候,但她最后带走的却是另一个小孩儿,刚出生、受洗的路易斯·安立奎,把贾布留给外公外婆,让他们一起在大宅院里,从而确定贾布得知自己承受被遗弃的这个事实,承受她的缺席,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难以解释的事件顺序和对这个故事的阐述,他塑造了一种和所有身份一样,把自身情境、所有的欢乐与痛苦和外界结合的特质。
虽然他记忆中非常的孤独,然而,贾布并不是大宅院里唯一的小孩儿,只是唯一的男孩。他的妹妹玛格丽妲从贾布三岁半开始也住在那里,还有他妙龄少女的表姐莎拉·艾蜜莉亚·马尔克斯——舅舅胡安·迪奥斯的私生女,他的妻子迪莉雅拒绝抚养(有人说,迪莉雅认为那女孩是何塞·马利亚·韦德伯朗奎兹的女儿,不是她丈夫所出)——也在那里和他们两兄妹一起长大。大宅院其实并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时而声称的大宅。事实上,在1927年3月时,那并不是一栋大房子,而是三栋分开、木制加砖块建造的房子,几座附属小屋,以及后方的一大片土地。等到贾布出生时,这三座建筑物已经有了美式的水泥地板、铁窗、防蚊纱窗、红色镀锌斜屋顶,不过有些附属小屋仍然保留比较传统哥伦比亚式的棕榈叶屋顶,房子外有杏仁树为入口遮荫。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有最早的记忆时,进大门之后左侧之处已经有两栋建筑物,第一栋是上校的办公室,连接着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美丽的小阳台,花园里有茉莉花树,以及许多美丽的玫瑰花、茉莉花、甘松、缬草、天竺葵、百合,这里总是飞满了黄色的蝴蝶,更远处是三个房间的套房。
这三个私人房间的第一间是外公外婆的卧室,1925年才完成,贾布两年后在这里出生。隔壁是所谓的“圣灵室”,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十年间,贾布其实睡在这里,婴儿床睡不下后,他就睡在吊床上,分别或同时由妹妹玛格丽妲、姑婆法兰希丝卡·西莫多希雅、表姐莎拉·马尔克斯陪伴,加上不变的圣人供奉,日夜以棕榈油灯照明,每一位都守护着家族中特定的人: “守护外公、守护孙子、守护房子、没有人生病等——都承袭自我们曾曾外婆的习俗。”法兰希丝卡姑婆一生中许多时间跪在这里祷告。最后一个房间是“行李间”,放着许多古老的物品、从瓜希拉移民时带来的家族信物。
房子左侧位于走道对面的是六个房间,前面的露台上罗列着花盆,家人称为“秋海棠的露台”。入口处这栋建筑右边的三个房间,加上对面的办公室和会客室,可称为大宅的公共区域。第一间是客房,给尊贵的客人住宿,包括如艾斯毕霍先生本人。不过,来自瓜希亚、帕迪拉和马格达莱纳各处的亲戚和战友也投宿此处,包括自由党战斗英雄拉法耶·乌里韦·乌利贝和本雅明·艾雷拉将军。隔壁是上校的银匠工作室,直到去世前,他都在此不断练习此工艺,虽然他的市府职责使他过去的职业只能成为嗜好。巨大的餐厅位于房子的正中央,对尼古拉斯而言,这里甚至比隔壁的工作室更重要。餐厅的空气通畅,餐桌可以容纳十个人,也有几张摇椅,有需要的时候供餐前餐后喝酒用。隔壁是第三个房间,也就是“盲女之房”,家里最受敬重的鬼魅,特兰基利娜的姐姐毕特拉·科特斯姨妈几年前在此过世,拉萨罗舅舅也是,如今,其中一个或其他姨妈会睡在那里。再来是食具(储藏室),必要的话,比较不重要的客人安置于此。最后是特兰基利娜的大厨房,有烘焙师傅的大烤箱,就像餐厅一样的开放式。外婆和姨妈们做面包、蛋糕、各式甜点让客人享用,也让家里的印第安人拿去街上贩卖,补贴家庭收入。
圣灵室和行李间后面还有一个小阳台,这里有一间浴室和大水槽,搬运工何塞·康特雷拉斯每天运送五桶水到这里,特兰基利娜在这里帮贾布洗澡。在一次难忘的场景里,贾布爬上屋顶,正好看到姨妈在下面裸身淋浴。他以为她会发怒,赶紧把自己遮掩起来,她却只是对他挥挥手。至少,《百年孤独》的作者是这么记得的。从浴室旁的阳台看出去,右边的一个院子里矗立着芒果树,角落有一座很大的工具棚,作为木匠的工作室,也是上校实现他改装、重建房子的战略基地。
这座巨大房舍的财富和野心似乎夸耀地代表着阿拉卡塔卡的快速成长,在浴室,芒果树的后方蔓延开来,仿佛融入乡间,连接成一片广阔的成为开垦地的半野生空间。这里的番石榴堆在一个巨大的铁桶里,特兰基利娜会拿来做甜点,而这个味道永远会让贾布联想到他在加勒比海的童年。这里隐约可见到那高大、如今颇具传奇性的栗子树,在《百年孤独》中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绑在一起的场景;也正是在这栗子树的树荫下,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向路易莎求婚,而她的“守卫”法兰希丝卡姑姑在阴影下对着他咆哮。这些树上有鹦鹉、金刚鹦鹉、金莺,而面包树上甚至有树懒。后方的闸门旁矗立着马厩,养着上校的马和骡子,来访的客人如果只是吃午饭,会把自己的马绑在外面街上,如果打算久留,客人会把马匹拴在此处。
大宅院隔壁是孩子们总认为是鬼屋的建筑,他们称之为“死人之屋”,镇民也流传着血腥的故事,因为一个叫安东尼奥·莫拉的委内瑞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死后还继续住在那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在里面咳嗽、吹口哨的声音。
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早的记忆开始定型之时,阿拉卡塔卡仍是个充满戏剧性与暴力的前哨城镇。几乎每个男人都随身带着开山刀,也少不了枪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是在外面露台玩耍时,一名女子路经大宅院,以布包着丈夫的头,斩首的躯体则拖在身后。他还记得自己因为那尸体被毯子覆盖所以很失望。
白天是生动、多样、永远在改变中的世界,时而暴力,时而充满神奇;夜间则总是一样地充满恐怖,他回忆道:“大宅里充满神秘气息,我的外婆非常紧张,她看得到很多东西,会在晚上告诉我。她谈到死人的灵魂时会说 ‘他们总是在外面吹口哨,我常常听到’。每个角落里都有死人和回忆,晚上六点之后,根本不能在里面走动。他们会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停留在那里,就像《枯枝败叶》里的男孩一样。”难怪那小孩儿会在浴缸里、厨房的火炉边看到死人,有一次,他甚至在自己的窗户上看到恶魔。
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地由特兰基利娜主导,她的丈夫和其他女人叫她“米娜”,她是个娇小紧张的女人,灰色、焦虑的眼睛,银色白发从中分线,框住她明显的西班牙裔脸庞,发髻挂在苍白的脖子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道:“如果按分析事务的状态来说,我的外婆才是大宅院真正的主人,不只是她,还有那些她永远与之沟通的神秘力量,决定那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为她会诠释自己的梦境,根据可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来安排家里的事务,就好像罗马帝国由鸟来主宰一样,由雷声和大气所传达的信息解释气候的改变、情绪的改变。他们虽然应该是非常虔诚的天主徒,但其实我们被看不见的神明操纵着。”她的衣着总是戴孝或半戴孝,也总是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特兰基利娜从早到晚轻飘飘地在房子里来去,唱着歌,总是试图表现出镇定、不为所动的氛围,但也始终注意保护她所照顾的人,免于总是存在的危险:受折磨的灵魂(快点,让小孩儿上床)、黑色蝴蝶(把孩子藏起来,有人要死了)、葬礼(把孩子叫起来,不然他们也会死掉)。她总是在夜晚结束时提醒孩子们这些危险。
罗莎·费格森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第一位老师,她回忆特兰基利娜非常迷信,罗莎和妹妹在傍晚抵达时,老太太可能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听到一个巫婆……跌在那边的屋顶上。”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中的许多女性角色一般,她也习惯回想自己的梦境。有一次她告诉众人,她梦到自己感觉到一堆跳蚤,所以把头拿起来放在两腿中间,开始杀死一只一只的跳蚤。
法兰希丝卡·西莫多希雅·梅西亚姑婆又叫“奶妈姑婆”,在贾布的童年时期,她是当时住在家里的三个姑婆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位。有别于特兰基利娜,不管是自然还是超自然的事物,据说这位姑婆都不怕。她是上校在巴兰卡斯的伙伴欧亨尼欧·里欧斯同母异父的妹妹,从小和表弟一起由上校在玻利瓦尔的卡门抚养长大。梅达多杀人事件发生之后,她和上校一起从巴兰卡斯搬到阿拉卡塔卡。她的肤色比较黝黑、体格健壮,她会把黑发像瓜希拉印第安人一般编成辫子,再绑成发髻后才上街。她的衣着全黑、靴子绑得很紧、抽浓烈的香烟、永远都一派精神,大声喊叫着问题,以她高声、深沉的声音命令、主张、安排着孩子们的一天。她照顾每一个人、每一位家庭成员、所有的流浪儿。她为客人准备特别的甜点和他们喜爱的食物,在河里帮孩子们沐浴(当有头虱的时候用石碳酸帮他们去除),带他们去上学、上教堂,带他们上床睡觉、要他们祷告,然后才把他们留给特兰基利娜夜晚追加谆谆叮咛。她得到信任而保管教堂和墓地的钥匙,在圣日装饰祭坛,也帮教堂准备圣礼,孩子们则兴奋地期待吃到受过保佑的剩余圣礼,而神父也是这家的常客。“奶妈姑婆”一生未婚,她认为自己大限将至时,就动手开始为自己缝裹尸布,如同《百年孤独》里的阿玛兰妲一般。
对孩子们而言,第二重要的是“巴姨妈”艾尔维拉·卡利尤,于19世纪末出生于巴兰卡斯。她是上校的私生女之一,和艾斯特班·卡利尤是双胞胎。她二十岁时搬到阿拉卡塔卡,虽然一开始相处时不可避免地充满紧张气氛,但特兰基利娜视她如己出,在许多年后她也在苏克雷照顾特兰基利娜直到老死。她的脾气很好、不爱出风头、努力工作,总是在打扫、缝纫、做甜点贩卖,虽然比较不喜欢上街。
另一位是“娜娜姑婆”韦内佛列妲,也就是尼古拉斯唯一的亲姐姐。她虽然自己另外有房子住,但也经常出现在大宅院里。她和丈夫拉法叶·金特罗一起搬到阿拉卡塔卡,就在上校去世前不久,她在尼古拉斯的家里去世,生前大多数时间都在他的办公室里。
家里也有几名女佣,大多是兼职工人,负责打扫房子、洗衣、碗盘等工作,这里也的确是一栋满是女性的房子,这样的事实一方面使贾布注定和外公这唯一的男性有特别密切、实际上具有某种决定性的关系;另一方面这也使他一生和女性的相处都很轻松,并且仰赖她们。对贾布而言,男性的角色要不像他外公一样是效仿的对象,不然就是像父亲一般令人恐惧。他早期和女性的关系则较为多彩多姿、较为复杂(大宅院里几个印第安仆从根本就是奴隶,而那男孩阿波利纳不能算是男性,因为他不算是完整的人)。
读到童话故事时,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定很讶异其中有多少是关于小男生、小女生和外公外婆的故事——故事总是围绕着外公外婆,就像他、玛歌、尼古拉斯和特兰基利娜一样。就心理上而言,这是个复杂的世界,他后来对朋友普利尼奥·门多萨解释,“奇怪的是,我希望像外公一样实际、勇敢、保守,可是却无法抗拒不断发生的诱惑,也想要一窥外婆的世界”。“傻爸爸”(Papa Lelo)在孙子的记忆中如狮子般伟大,为一群引人注意的女性带来秩序和纪律,为了寻找安全和重获尊严,他带领这一屋子女性到阿拉卡塔卡,他也给人坦白而直率、果断的印象,提供直率的意见。贾布觉得自己才是他的嫡系子孙以及继承人。
上校到哪里都带着小外孙,向他解释一切,如对事物存疑时就带他回家,拿出家里的字典,用书里找到的解答来加强自己的权威。贾布出生时上校六十三岁,和妻子一样貌似欧洲人、结实、身高一般、宽广的前额、日渐稀疏的头发、浓密的八字胡。他戴着金边眼镜,当时右眼已经因为青光眼而盲。他会穿着无垢的白色热带西装、颜色明亮的吊裤带,头戴巴拿马帽。他是个直率而善心的人,有着单纯而自信的权威,眼里的光彩显示他了解身处的这个社会,在任何情况下尽力而为,但道德上并非故作正经之人。
外公是世故、合理化的说教,外婆则是另一种世故、天启般的口若悬河,两者的语调都是绝对的肯定。许多年后,当加西亚·马尔克斯成功地重现这两种诠释与描述现实的方式,再配上无可比拟的幽默感时,他发展出一种和世界观相辅相成的叙事技巧,在他的每一本新书里,读者都可以马上认出来。
虽然在“千日战争”中挫败,马尔克斯上校仍然成功地在和平时期致富。敌对状态结束之后,保守党政府开放共和体制下的哥伦比亚接受外来投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及随之而来的时期,全国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美国的投资人集中投资在石油输出、矿产和香蕉等产业,美国政府最后付给哥伦比亚政府两千五百万元作为失去巴拿马的补偿,这笔资金投资在一些公共建设上,以国家现代化为目标,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债务,这些美元和比索满天乱飞,造成财务上的失控,哥伦比亚的历史学家称之为“百万之舞”。对于这短暂几年容易赚钱的时光,许多人的记忆是加勒比海沿岸一段空前的繁荣与机会。
香蕉是热带水果,需要七八个月的生长期,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收成、运送。香蕉可以分别包装,再加以现代的种植、运送方式,有助改造世界资本主义城市的饮食和经济习惯。圣玛尔塔的地主赶不上形势变化,哥伦比亚北部海岸地区的开放亦为时已晚。19世纪90年代中期,本来就已拥有中美洲和牙买加许多土地的美国实业家小凯斯开始在圣玛尔塔附近购买土地。接着,他在1899年成立联合水果公司,办公室在波士顿,主要的运送港口在新奥尔良。就在他购买土地的同时,小凯斯也买下圣玛尔塔铁路的股份,最后水果公司不但经营铁路,而且还拥有六万股中的两万五千股。
一位评论家说,小凯斯的股份在哥伦比亚相当于“海盗的特许状”。1920年中期时,香蕉区是全世界第三大香蕉输出地,每年在圣玛尔塔港口离开联合水果公司的香蕉超过一千串,其铁路网从圣玛尔塔延伸六十英里到丰达西翁,其间有三十二个车站。联合水果公司几乎垄断所有土地、灌溉系统、输出海港,输出至圣玛尔塔,横跨大沼泽,也几乎垄断电报系统、水泥制造、肉类和其他食物,还有电话与冰块。由于联合水果公司拥有香蕉园和铁路,实际上控制了区内的九个城镇,并间接控制了当地警方、政治人物以及媒体。属于联合水果公司的最大农场之一名为马孔多,位于瓜卡玛雅尔区塞维利亚河畔一百三十五英亩的土地上。
虽然政治上仍属保守派,但圣玛尔塔的指挥高层、统治阶层已和纽约、伦敦、巴黎有来往,文化素养较高。然而,如今联合水果公司的白色舰队每天都为众人带来与美国、欧洲和加勒比海其他地区的接触。同时,来自世界各地、哥伦比亚两地区的移民,包括瓜希拉半岛以及从前奴隶逃奔至此的玻利瓦尔地区,他们来到此地在香蕉园工作,或是做小生意,为农场和工人提供服务。工匠、商人、船夫、妓女、洗衣女工、音乐家、酒保都出现了。吉卜赛人也来来去去,不过在那个年代,几乎香蕉区所有的居民实际上都是吉卜赛人。日渐成长的社区开始与国际市场接轨、引进新产品,戏院每周播放两三部电影,蒙哥马利·华德百货公司的目录、桂格麦片、曼秀雷敦、代替发酵粉的安诺水果盆、高露洁牙膏等,当时许多在纽约和伦敦找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1900年,阿拉卡塔卡的人口只有几百人分散在乡间河畔。到了1913年增加到三千人,在那之后,人口于20世纪20年代末遽增至约一万人。这里是此地区最炎热也最潮湿之处,也是香蕉产量最大的地区,每天工人都非常的辛劳,因为对于大部分的人而言,在阿拉卡塔卡的温度下,即使坐着或躺着都很不舒服。到了1910年,上校开始带着家人搬到此处之时,铁路已经一度从圣玛尔塔经由谢纳加、阿拉卡塔卡通到丰达西翁,这也是此地区最边界的一站。香蕉园种在铁路两旁,延伸将近六十英里远。
阿拉卡塔卡是繁华的城镇,也带有这样的氛围。星期天有彩票开奖,乐队在大广场演奏。首次于1915年举办的阿拉卡塔卡嘉年华会特别吸引人,每年广场上满是临时搭起的酒馆、摊位、舞池,商人、治疗师、药草师各色人等出场,女性穿着外国风情的服装、戴着面具,当地男子穿着卡其裤和蓝色衬衫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融入一阵雪茄烟雾、朗姆酒和汗水之中,由谢纳加沼泽吹来的盐味微风散播着气味。据说在那样的黄金岁月里,几乎每样东西都可以出售;不只是世界各地的消费品,还有舞伴、选票与魔鬼的契约。
即使在最兴盛的时期,这个小镇的大小也不过只有每个方向约十条街道的面积。如果不是这么可怕的温度,任何稍微健康的人都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镇上只有几辆车子。联合水果公司的办公室就在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家的正对面,靠近他委内瑞拉朋友阿夫列多·巴尔波萨医生的药店。铁路的另一侧是另一个社区,亦即美国公司的行政营地,旁边的乡间俱乐部有休闲草坪、网球场、游泳池,在这里可以见到“美丽慵懒的女性穿着印花布洋装、戴着宽边薄纱帽,在花园里用金色剪刀剪着花朵”。
在香蕉园的时代,阿拉卡塔卡这个地方对于上帝或法律仅有有限的尊敬。为了回应当地居民,圣玛尔塔的教区从里奥阿查派驻了第一位神父佩德罗·艾斯毕霍来到阿拉卡塔卡,他以兼职方式运作,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推动教区教堂的兴建,某一天弥撒时,以能让人浮在空中而闻名的也是他。他成为马尔克斯·伊瓜兰家族亲近的朋友,每到阿拉卡塔卡时就住宿在他们家。如今许多年之后,旧宅所在的街道仍称为“艾斯毕霍先生之街”。
1928年年底,阿拉卡塔卡的黄金时代以暴力的方式结束。联合水果公司需要劳工建造铁路、灌溉运河、清理土地、种树、收获水果、把货物装上火车和船,并把香蕉运走。一开始,公司很容易分隔、统治工人;不过,工人在20世纪20年代逐渐组织成工会,并于1928年11月提出一连串要求,包括加薪、减少工作时数、更好的工作环境,但管理阶层拒绝了这些要求。1928年11月12日,香蕉区的三万名工人宣布罢工,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是婴儿,只有二十个月大。罢工的工人在同一天进驻香蕉园。执政的保守党总统米盖尔·阿瓦迪亚·门德斯回应的方式是在第二天派卡洛斯·科特斯·巴尔加斯将军来到这个地区领导平民和军队,随他前往的还有来自高地的一千八百名士兵。科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到达圣玛尔塔时,他和手下军官受到联合水果公司管理阶层的盛情款待,士兵住在联合水果公司分散四处的营房和仓库里。据说,联合水果公司高层为军官举办放荡的宴会,当地的妇女被欺负且受到侮辱,妓女亦一丝不挂地骑在军队的马匹上,并在公司的灌溉沟渠里赤身裸体地洗澡。
1928年12月5日清晨,三千名工人抵达谢纳加,占领广场,因为控制谢纳加就是控制了整个地区的铁路通信。谢纳加和阿拉卡塔卡是此地区最强烈支持罢工的城镇,如同谢纳加的商人一般,阿拉卡塔卡当地的商店和地主直到罢工最后一天都给予罢工工人显著的物质协助。何塞·罗萨里奥·杜兰将军有着好雇主的名声,他尝试和工会维持良好的关系;的确,许多保守党认为他对“社会主义者”太过友善。12月5日中午,杜兰将军(当时在军队通讯中形容他是“整个地区的自由党领袖”)发了一封电报到圣玛尔塔,要求火车载他和同行到圣玛尔塔,他希望能够由奴涅斯·罗卡州长协助,在工人和公司之间居中协调。科特斯·巴尔加斯将军表面上虽然同意,但无疑是不情愿地派了火车前往。杜兰和他的代表团包括尼古拉斯·马尔克斯上校,一行人终于在当天晚上九点抵达谢纳加,受到工人热烈的欢迎;他们继续前往圣玛尔塔进行协调,却在抵达时遭到逮捕。保守党政权、联合水果公司和哥伦比亚军队似乎已经准备好血腥镇压,给工人一个教训。
在谢纳加,与军队对抗的群众超过三千人。每个士兵都有一把来复枪和刺刀,火车站前立了三挺机关枪。小喇叭响起时,一位军官贾拉维托上尉向前宣读“一号命令”:开始包围状态、宣告宵禁、马上生效,禁止四人或四人以上的群众集结,若不在五分钟内解散就会遭到射击。群众一开始还对着军队欢呼,高喊爱国口号,如今开始破口大骂。过了一会儿,科特斯·巴尔加斯本人向前对群众喊话,要求解散,不然就会被开枪。他又给了他们一分钟,此时,群众里有一个人大叫出一句不朽的还嘴之言,永远地记录在《百年孤独》中:“我们再送你一分钟!”“开火!”科特斯·巴尔加斯大叫,三挺机关枪里的两挺(另一挺卡住了)以及两三百支来复枪的枪声在广场上回响。许多人倒在地上,可以跑的赶紧跑。科特斯·巴尔加斯后来说,炮火只维持了几秒钟,但将军的儿子萨尔瓦多·杜兰当时在广场旁的房子里,他则说维持了五分钟,之后周遭安静到他可以听到房间里蚊子的嗡嗡声。据说,士兵用刺刀杀死了那些受伤的人;据说,科特斯·巴尔加斯威胁所有士兵当晚如果不服从命令,就当场枪决。当局早上六点钟才开始处理尸体,官方的说法是九死三伤。
到底死了多少人?四十年后在《百年孤独》一书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发明了三千人这个数字,他的许多读者都信以为真。1929年5月19日,波哥大的《观察家报》则说死亡人数“超过一千人”。同样地,美国驻波哥大代表杰佛逊·卡菲利在写于1929年1月15日,但许多年后才公开的一封信里写到,根据联合水果公司的总经理汤玛士·布莱德科说,死亡人数“超过一千人”。(1955年,联合水果公司当时的副董事长告诉研究人员,这场大屠杀的死亡人数是四百一十人,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死亡人数则超过一千人。)至今,这个数据仍在被讨论以及受到激烈的争辩。
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加西亚当时在巴兰基亚工作,无法与家人联系,不过阿拉卡塔卡的报务员告诉他大家都平安无事。路易莎才刚生下路易斯·安立奎,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正计划把他们带回巴兰基亚。他总是站在政府估计的死伤人数这一边,甚至为科特斯·巴尔加斯道歉,说谢纳加一个贾布的姨夫告诉他,不可能有多少人死伤,因为“没有人不见”。
犯人在大屠杀之后立刻遭到处决。联合水果公司的职员带领一小队军队在阿拉卡塔卡“到处开枪,格杀勿论”。在阿拉卡塔卡,某一个晚上就有一百二十个工人失踪,教区的安卡利达神父第二天晚上整晚没睡,努力确保另外七十名犯人不被处决。大屠杀之后的三个月间,官方和阿拉卡塔卡的居民领袖,包括出纳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和他的药师朋友阿夫列多·巴尔波萨,放逐的委内瑞拉人马可·夫列特斯将军,以及整个议会,都被说服写信宣告围城期间军队的行为毫无不当之处,并且是为了社区的福祉。此举必定掺杂了非常痛苦的道德逆转和几乎无法承受的羞辱感。接下来的围城维持了三个月。
这次罢工和痛苦的收场对此地区造成不可磨灭的创伤,并成为哥伦比亚历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事件之一。1929年,二十六岁的豪尔斯·艾列瑟·凯坦成为全国性的领袖,他发起强烈的国会游说对抗政府、军队和联合水果公司,而这位政治人物的遇刺也激发了短暂但惊人的暴动,史称“波哥大大暴动”。他拜访了大屠杀的现场,和数十人谈过之后,于1929年9月花了4天的时间向波哥大的众议院报告。他所提出最具戏剧性的证据是一块儿童的头骨碎片,以及安卡利达神父的一封控诉信,正是这位神父在几个月后为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施洗。由于凯坦的惊人证词,谢纳加工人的刑期都被撤销。虽然自由党依然软弱,全国性的组织力也不强,但受到激发继而行动,开始在政治上得到优势。开始起而夺权,于1930年执政,但在1948年4月凯坦被暗杀后画上句号,这起暗杀是哥伦比亚20世纪历史上最重要、影响最深远的事件。
联合水果公司及其员工关系的破灭,香蕉区大屠杀的影响突然遭逢变化,大萧条不但吞噬了整个地区,也吞噬了全球的贸易系统。这惊人的衰败使得公司严格管制人事,高层和行政人员离开,阿拉卡塔卡开始漫长而无法停止的衰落,而这段时期也正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童年,他外公生命的最后岁月。
加西亚·马尔克斯外祖父在阿拉卡塔卡的旧所(修缮前)。
艾尔维拉(巴阿姨),在阿拉卡塔卡照顾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妹妹玛格丽妲(玛歌)的阿姨。
尼古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西亚(后排,左一),于20世纪20年代,穿着时髦的出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