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活场景 8、上山
残雪
我每天都要到山上去。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知道在山上会得到一些什么收获。在我朦朦胧胧的意识里,山上总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满足我的,所以我禁不住要去,我甚至还带一把小铁耙子。耙什么东西呢?不知道,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可以耙的吧。五六岁的我无端地有种信念。于是就上山了,有时和外婆,有时和姐姐,有时和两个弟弟。
那么大的山,当然,我每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满足。因为我是给自己寻找欢乐嘛。我们摘过野花,野菜,毛栗子,金樱子,复盆子,乌泡等等等等;我们抓过数不清的小昆虫;我还用铁耙耙出过麦冬,耙出过一种好吃的植物块茎,以及香喷喷的野葱。那些生长在阴暗的沟里的肥肥的蕨芽,更是让我心花怒放。我和弟弟们的口头禅是“去山上”。如今细细地一想,这句口头禅应该是意味着儿童要发挥自己的想象。所有的“收获”几乎都是出自我们那浓密的想象力。一种草,一种块茎,一种小蝌蚪,难道真是因为它们的实用价值我们才去采集的吗?实际上,除了帮助家里生计的那些活动,还有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单纯地为了愉悦而上山。我们自己为自己的活动赋予意义。这种时候,我们的活动就特别接近于创造的意境。经常是坐在草地上,挖着挖着就挖出些什么来了——块茎,药草,甚至蚯蚓!蚯蚓不是可以喂鸭吗?让鸭吃了多生蛋!
下雨的日子是多么忧郁啊,在四壁发黑,没有玩具的小屋里,我们能干什么呢?有时候,我会从垫铺的稻草里寻找谷粒,用那些谷粒来编织关于田野的故事。然而只要一出太阳就在屋里呆不住了。想象力在胸中汹涌着,迫使着我行动。我必须上山,只有那种活动才能使我兴奋,使我满足。我要去采东西,去抓小动物,去耙植物的块茎。在山上,只要一行动,就会有收获。那么山是什么呢?不就是儿童的内心世界、乐园吗?我们乐此不疲,流连忘返!
已经有20多年了,我每天上午坐在家里写一个多小时的小说。如果有人在我开始工作之前问我:“你打算写什么啊?”那么,我便只能像儿童时代要上山之前那样回答说:“不知道啊,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可写的吧。”这便是我的写作状态,这种状态延续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我为欲望所推动进入到大山里头;我凭瞬间灵感随手摄取能够满足自己的东西;我不断变换角度,奇思异想泉涌;我执着于内在的时间,只为了精神的愉悦。
那么我写下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时也是很难回答的。因为要撇除了所有那些时效的、表面的功利,只对作品本身进行分析,并加入我的精神活动,才能由读者自己找出属于他的答案。的确,当我和弟弟、姐姐们在山上进行我们的活动之时,谁又说得清我们收获了一些什么样的快乐呢?那种东西是妙不可言的,不同我们一块从事那种活动的人就只能说:“噢,他们采了野菜”或“他们抓了小虾”等等、同我们的幸福并无多大关系的常套话。读者啊,放开你的想象,到我们的山上来吧,一切你真正想要的,都会通过你的活动被你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