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关于父亲 5、不可能的戏

残雪

这件事,我在少年时代就得出了结论。这就是,尝试了无数各种各样的沟通之后,我懂得了只有一种沟通是最无望的,那就是同死亡的沟通。失败成为我心中的死结。对于死者,我放不下的不是记忆,而是自身无穷的悔恨以及要将这悔恨传达给对方的冲动。越受挫,越强烈,越要重演那种不可能的戏。

在栽满夹竹桃的后院,野草有半人深。太阳晒着,水红色的花儿怒放着,大弟在采集霸王草,他的蓝衬衫在草丛和树丛间一闪一闪的。咦,大弟不是淹死了吗?怎么在这里?不,不要那样想,既然他此刻在这里,我就还有希望。我可不能乱跑,不然就见不到他了。

“大弟!大弟!”我压低了嗓门唤他。

“啊?”他回过头来,“我这么久没来了,这里的霸王草真肥。”

“你要多多回来,我收集了好些邮票,全给你。”我热切地说。

但是场景转换了,我看不到他了。我的小朋友告诉我说,他其实已经没有了。知道自己没能成功的那一刻,我的眼前黑黑的。

我决心重演,重新开始,一切从头做起。虽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决心,也没有发过任何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在持续。

这一次是在长途汽车站。我在送朋友,大弟忽然就从一辆车上下来了。朋友告诉我说,那是你弟弟啊。我跑过去了。

大弟像往常一样害羞,我们相互看着,不说话。

我希望他不要走了,我这句话在喉咙里憋了好久,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说不出?我急。瞧,他终于出现了,我盼了多少年了?

“我们坐那辆车回去。”他说。

人太多,我挤不上去,他上去了。我的力气用完了,车还是开走了。那么,上第二辆。啊,第二辆,第二辆在哪里?还有车吗?快!终于来了一辆,却不是回家的,它将开到离家不远的另一条街。我拼尽全力挤上去了。转了一个弯又转一个弯,啊,来到危险的陡坡上了,居然开到这种地方来了,我算是完了。眼前又变得黑黑的。

还有那种场景,就是睡到半夜,忽听大弟在窗外说话。我警告自己,可不能睁开眼啊,一睁眼他就消失了。我闭着眼伸手到床垫下面去摸我藏起来的宝贝——那些包水果糖的透明纸。朦胧中下定决心,一旦大弟进来就将糖纸赠送给他。但他叽哩咕噜了一阵,忽然就没有声音了。我于极度失望中睁开眼,再次看到可耻的失败。

一切过去了的,都无法重演,多年后我才真正深入地懂得了大自然的规律。这种知识使我于冥冥之中选择了现在的职业,这个职业的宗旨却恰好是上演那种不可能的戏。最初的创作曾使我大大地惊讶:为什么写下的事物越不可能越有意义?我到底要干什么?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要将那种无望的沟通进行到底,我要自己来扮演死神,打通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些墙,演出真正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们大家的好戏。

昨天夜里,我又听到了我弟弟和我父亲的说话声,他们就在我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