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独处的时光 2、挨
残雪
那时总有这样的时候——挨时间。因为内向,不爱交际,就有很多很多的闲空。学校的作业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如果有人玩的话,日子应该是过得非常欢乐的。但我不行,我总是那么落寞,同大部分小孩玩不到一块。要是有书看当然就好了。有的时候连一本书都没有,时间就变成了纯粹的“挨”。
我坐在走廊尽头的水泥阶梯上,我想等我的好友出现。但是她病了,她妈妈带她上医务所打针去了。我知道她不会马上回来,但还是抱着希望坐在那里,用一块石膏在水泥地上画图,写字。我怕错过了她。走廊外面,孩子们在玩牌,还有一对在跳皮筋。我呢,我在“挨”,我无聊至极。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叫我过去的话,我一定会去,即使玩得不那么畅快淋漓,也比现在要好。可是他们没有叫我,我也并不巴望他们叫我,我只盼我的好友快回来。我挨了半个多小时,我希望发生的事没有任何迹象。于是失望地回家,找出图画本,用透明纸蒙那些画。因为手性差,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的。我蒙了一张“波西米亚女人”,不知不觉又挨到了下午洗澡的时间了。于是去灶屋烧了水,用桶提着,到后院去洗澡。洗完澡,换上干爽的衣,将脏衣服洗了,便发现两个好友都回来了。打牌吗?好,打牌,打牌!我又买了副新扑克呢!于是苦闷无聊烟消云散,趁着晚饭前去玩一通!
我的闲暇就由这两样组成,“挨”和玩。玩是兴奋的,其乐无穷,但触动的东西是表面的。而在“挨”之中,人就触摸到了时间和存在。我印象中的“挨”总是发生在白晃晃的夏天的下午,窗外是阳光,树阴,室内很阴凉,地板上蹲着一只猫儿。望出去,便看见谷皮树上的红果隔一会掉两只下来,那也许是鸟儿弄的。地被晒枯了,发出“喳、喳”的声音。记忆中的我瘦瘦的,穿着绸衫,有点像幽灵,在那窗前晃过来晃过去的。凌乱的桌上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只小闹钟。我不看钟,我心里另外有一面钟。有时呆的时间长了,我就去擦下地板。拖把上的水在地板上很快就蒸干了,地板显出木纹,升腾起好闻的气味。一会儿,邻居们在走廊上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大约是下班了,这意味着父母要回家了。于是我的“挨”告一段落,我汇入到日常生活的嘈杂中去——做我愿做和不愿做的事。
我早年生命中这种“无欲”的时间段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它是不是导致我写作的最早的原因?我常想这个问题。
写作是什么呢?写作不就是脑海空空,摒除了表层的欲望,让深层的本质崭露吗?童年或青少年时那种一段一段的“挨”,可能正是一种写作前的准备,预习吧。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这种“挨”,他就很难写出我这种实验小说。一个终日忙忙碌碌,暴露在众人眼中的人,一个脑子里塞满了事务的人,他的本质是很难崭露的。当然,如果那人年轻,才华横溢,也许可以做到,比如30岁的卡夫卡。但那对他的健康是具有杀伤力的,所以他才一直盼望退职回家写作,并由于写作导致了早死。而目前我所过的半封闭的家庭生活,正是我追求了一生的理想的写作生活。我并非不同外界接触,只是我需要越来越多的时间来“挨”,只有这样,我的潜意识才会变得超常的活跃。也许我每天只写五百字,但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来“挨”、来锻炼身体。这样,我写出的五百字就都是真东西,它们确确实实是从最深的地方冒出来的,而不是硬写出来的,有经验的读者一看就会知道。
我想,即使不是艺术家,如果他想过一种高品质的生活,他就应当在一天里头有段时间处于“挨”的状态。这样的人,必定会慢慢变得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