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评论

“哦,”我的出版商说……

荒凉的山头之间金色的豁口映照出一片柔和的晚霞。远方豁口的边缘镶嵌了一抹冷杉林带,再往下,在豁口的深处,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别的隐约可见的小山峦。我们当时是在犹他州,坐在一家高山饭店的休息室里。近处山坡上细长的北美颤杨和年代久远的灰白金字塔似的碎石堆,借着平板玻璃的窗子,静悄悄地也加入了我们的交谈——颇有点像在索巴凯维奇家,拜伦式的肖像画参与谈话的样子。

“哦,”我的出版商说道,“我很喜欢,但是我确实认为应该让学生知道书中到底讲什么。”

我说……

“不是,”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应该让学生多知道一点果戈理的书。我是说情节。学生总应该知道这些书讲的是什么。”

我说……

“没有,你没有,”他说,“我已经仔仔细细读过一遍了,我太太也读过一遍,我们没有看到故事情节。书后面应该有参考书目或者年谱一类的文字。学生应该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否则他会感到茫然,不想再读下去。”

我说一个聪明的人总是可以找到一部好的百科全书或者找任何一本俄国文学指南,查找年月日期和资料。他说一个学生不一定就是一个聪明的人,无论怎样都会讨厌要查找资料的麻烦。我说学生也是各种各样的。他说从出版公司的角度来看,学生只有一种。

“我已经想办法说明过了,”我说,“果戈理的书里真正的情节藏在一眼就看明白的情节的背后。我真说明了真正的情节。他的故事只是模仿有情节的故事。它就像一个珍稀的蛾子,摆脱了蛾子模样的外表,去模仿一个构造上十分不同的东西的表面形式——比如说一只普普通通的蝴蝶。”

“好吧,”他说。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一般的,蜥蜴那样的爬行动物和鸟类就很不一般了。”

“没错,我明白,”他说,“我非常明白。但是毕竟情节就是情节,学生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比如说,我自己不读一读《钦差大臣》还是不知道到底它写的是什么,尽管我已经拜读过你的书稿。”

“那你说给我听听,”我问,“《钦差大臣》里发生了什么?”

“哦,”他说,一边身子往后靠,“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流落在一个城市,因为他把所有的钱都赌输了,这个城市有许多的政治家,他骗取了这些政治家的信任,说他是从总部派来视察的官府大臣,利用他们筹集了钱款。他利用了这些政治家,向市长的女儿求爱,喝了市长奉献的葡萄酒,接受了法官们、医生们、地主们、商人们、形形色色的行政官员们的贿赂,然后他在真钦差到来之前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说——

“对,你当然可以用一用,”我的出版商说,很配合的样子,“另外还有《死魂灵》。读了你那一章之后我还是不知道小说写的是什么。还有,我说过了,应该有一个参考书目。”

我说——

“假如你是指列出果戈理著作的译本和论著……”

“哦,”我的出版商说。

“假如你要这个,事情很简单,因为除了格恩尼翻译得很好的《死魂灵》、《钦差大臣》和《外套》(他的译本出版的时候我自己正在苦苦斟酌如何翻译)之外,其余的译本都荒唐可笑、错误百出,没有一本是好的。”

就在这时,两只小猎狗从不知是谁打开的门跌跌撞撞走进来,一只是耳朵邋遢的黑狗,很好看的斜眼角,眼睛白里透蓝,另一只是白色小母狗,脸上和肚子上有粉红斑点。小狗在家具摆设之间跌跌撞撞踩着肉垫爪子,不多久就被抓住,送到它们在露台上的窝里。

“除此之外,”我继续说,“论述果戈理的英语论著,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只有密尔斯基的《俄罗斯文学史》(纽约克诺夫出版社版)里有一章写得很好。当然,俄语论著有几百部。这些俄语论著有几部写得非常好,但是其他的许多论著都属于荒唐愚蠢的学派,什么‘描绘沙俄时代的大师果戈理’啦,‘现实主义者果戈理’啦,‘农奴制和官僚政治的反对者果戈理’啦,‘果戈理,俄国的狄更斯’啦,等等。问题是,假如我开列这些著作,那么为了解闷我肯定会设法在各处插入虚构的书名和想象的作家,这样一来你就根本无法知道到底是杜勃罗留波夫,还是伊凡诺夫拉祖姆尼克,还是奥夫斯杨诺夫·库利——”

“不对,”我的出版商慌忙说,“我认为把论述果戈理的著作列出来没有必要。我的意思是,列出果戈理自己的书,附上年谱,他从事的活动的年谱,关于小说的情节之类的东西等等。你很容易办到的事。我们还必须要有果戈理的照片。”

“这个嘛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我说,“对了,我们要有一张果戈理鼻子的画像。不要他的脸和肩头什么的,就他的鼻子。就一个大的、孤零零的、尖鼻子——清清楚楚地用墨水勾勒,就像一个稀奇的动物学标本某一个重要部位的放大图。我或许可以请这方面的大师多布琴斯基来画,或者可以请一名博物馆的画家……”

“这样就把这本书葬送了,”我的出版商说。

这样就有了下面几页附录。这一个年谱是为懒惰的读者编写的,他们要一眼就看清果戈理的生平和写作,而无须到我的书中去寻找这个或那个相关的段落。年谱里标出了这样的段落的页码。照片用的是正文中描述的那张,是从维里萨耶夫的给人带来快乐的果戈理传记(一九三三年俄文版)复制的。大多数的事实资料也采自同一部方便的著作——例如果戈理写给他母亲的长信以及这样的一类资料。删节是我做的。胆大妄为的俄国批评家竭力要找到一个有影响的人,然后把我的小说放进贴了标签的盒子里,并且有一两回将我与果戈理挂上钩,但是他们再仔细一看,我已经把绳结解了,盒子里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