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萨特告别 1976年
3月初,萨特对我口述了一篇关于帕索利尼的文章。萨特在罗马见过他,十分喜欢他的一些电影,特别是《美狄亚》的第一部分,其中有一段对《圣堂)的美妙回忆。在这篇文章中,萨特回顾帕索利尼之死的背景。他先是自己用笔写,字迹无法辨认,后来又背给我听。这是一篇好文章,发表在1976年3月14日的《晚邮报》上。他完成这篇文章总共不到三个小时,这使他非常高兴。
我和维克多都认为,有好长一段时间萨特的脑力都没有这么好过。有时他确实给人他的智慧之光就要熄灭的印象,但那是在场的人太多或人们让他厌烦的时候;他也可以是充满生气、精神抖擞的。例如,在我们同艾丽丝·施瓦尔泽一起度过的晚上,他就是这样。但有一点是确实的:虽然他可以听别人谈话,他作回答或参加讨论,但他不再有创造性了。在他身上存在着一种空白,所以,现在对他说来吃和喝要比以前重要得多。他很难适应新的东西,很难容忍别人反驳他。我几乎从来不反驳他的话,即使他对过去发生的事有着许多错觉。
3月10日,我们同西尔薇去威尼斯,这是我们三人永不会感到厌倦的城市。萨特迈着小步同我走了很长时间:“你不厌烦吗?同一个走得这样慢的可怜虫散步,你不厌烦吗?”他有一次问我。我对他说不厌烦,这是真心话。他能散步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够我高兴的了。他有时仍是忧郁地对我说:“我再不能恢复我的眼睛了。”当小汽艇上的游客扶着他的胳臂帮助他上岸时,他感到伤心。“我看来像一个衰弱不堪的人吗?”他问我。“你看上去眼睛不好用,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对他说。但这些乌云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右臂神经疼,很难受,我对他说:“看,这是什么?这就是老之将至。一个人总是有这样那样要命的事。”他自信地说:“我没有这样的事。我什么毛病都没有。”这使我笑了起来,他想了一会,也笑了起来,他很自然地感到自己完全未受损伤,他比去年更好地适应了自己的状况。
又回到了巴黎,他继续同维克多写他的著作。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阳光灿烂,草木葱翠,萨特的花园里繁花似锦,鸟儿欢鸣。阅读,音乐和电影排满了我们下午和晚上的时间。这一年年初,《境况种种》已出版,内含四篇政治随笔,一个关于《家庭的白痴》的谈话,一个同我关于女权主义的谈话,一个同孔达的题为《七十岁自画像》的长篇谈话。伽利玛出版社《如此》丛书中再版了《存在与虚无》,在《思想》丛书中再版了《境况》第一集。《辩证理性批判》的英译本在伦敦出版(德文本于1967年出版)。萨特在澳大利亚广播电台的谈话——关于马克思主义,关于莱恩和关于知识分子的作用——被收成一卷在纽约出版。5月1日他就电影《萨特自述》的剧本作了一个谈话,他谈到他同法国电视台的争论。6月他在《解放报》发表了关于拉扎克的一封信:他很遗憾自己不能在降灵节参加关于拉扎克的会议。在这个月,《新观察家》发表一篇他写的短文章,其中谈到企业中的劳动安全问题。
他还在一个声援“边缘团体”的声明上签名,这个团体1月20日占领了苏联大使馆的一座附属建筑物。在1月28日的《解放报》上他签名于一个呼吁书,要求共和国总统帮助让·帕潘斯基。帕潘斯基是一小学教员,临时派去教中学。1966年,帕潘斯基教一个班的英语,一个视察员来了;这人不懂英语,却写了一个说帕潘斯基教得不好的报告,让帕潘斯基回小学去。帕潘斯基要求对方改正错误的说法,但没有结果。1974年他发表了一个题为《蹩脚剧场》的小册子,抨击这个视察员、陪审团和不公正的提升。帕潘斯基被终生除名于教师名册,他因而开始了绝食(长达九十天)。
在2月17日的《解放报》和2月18日的《世界报》上,刊登了萨特、我和五十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签名的一份呼吁书,要求释放米克哈尔·斯特恩先生。我们一起发起了一个支援他的运动,最后我们取得了胜利。6月12日萨特和另外一些知识分子发表了一个公报,对乌尔里克·米恩霍夫在德国监狱的死表示震惊。
这一年夏天,我和萨特分开了一个月,萨特先是同阿莱特在朱纳斯,然后同万达在威尼斯度假;同时我再次同西尔薇去西班牙旅行。然后,我们三个人,萨特、西尔薇和我前往卡普里。我们住在奎斯桑那旅馆,在这儿呆了将近三个星期,非常愉快——卡普里是萨特最喜欢的地方。每天下午,我们很早就去萨洛托喝点什么。萨特甚至两次步行到岛上汽车禁止通行的地方,这段路是很长的,他得经常坐在凳子上休息,但他的腿已经没有多大妨碍了。我们在露天饭馆吃午饭时,他坐着晒太阳。凭窗远眺,他可以感觉到这如画的美景逐渐消失在蓝色的海水之中。
我们返回罗马——我们把汽车留在那不勒斯的一个汽车场——回到我们常住的那个带阳台的房间。第二天西尔薇走了,萨特和我还要一起呆两个星期。像以往那些年一样,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很愉快的。万神殿的一部分和邻近的街道现在被用作散步的场所,我们常去那儿散步。我们同巴索和他的妻子在拉文拉广场吃午饭。我们在威尼斯偶然遇见了乔斯·代恩和马尔卡·里包斯卡,以前我见过她们,她们来同我商谈为电视台改编《被解除婚约的妇女》一事。萨特很喜欢她们,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的假期结束时,博斯特一家来看我们并陪同我们去飞机场,从那儿我们飞往希腊。因为萨特答应过梅丽娜去雅典看她;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他白天同我在一起,晚上同她一起度过。我们没有去找过去我们喜欢的旅馆,不过我们住的那个旅馆就在它附近,十分阴暗。虽然房外阳光灿烂,房内却不得不从早到晚点着灯。幸好我有工作可做。我开始搞那个改编的脚本,为《被解除婚约的妇女》写对话。
又是9月中旬的巴黎,除了少数日程的改变,一年前那样的生活又开始了。直到10月中旬天气才好起来,我们的心情也开朗了。而且萨特确实适应了自己的状况,他的事情进行得不错。他不再参加《现代》的会议,他以极大的热情同维克多工作,而人们总是要求他做这样那样的事情。10月,他参加了一个支持苏联政治犯的集会,要求释放库兹涅佐夫。他和勒布利斯和勒唐戴克一起,签名于博米·巴乌曼的书《西柏林的Tupamaros》的前言,这书作为《野性的法国》丛书之一出版。这是一个从前的德国恐怖主义者的自传,德国警察在1975年没收了它;萨特同海因里希·波尔一起要求出版这书。这时它在法国出版。萨特写道:“博米·巴乌曼的观点并不一定是我们的,但它们在直接向野性的法国呼喊。”
9月,《肮脏的手》再次在“水手”剧院上演。此剧在各省巡回演出已达一百五十场。除了马卡伯吕,评论界对该剧的反应都是很好的,电影《萨特自述》在2月底开映。评论家们再次热烈赞扬萨特,观众成群结队地来看这部影片。《文学杂志》发表了一个萨特和米歇尔·西卡尔关于《家庭的白痴》的非常有趣的长篇谈话。有两期《政治周刊》是萨特专号;其中有夏泰莱、豪斯特和维克多写的文章。
“一个多么辉煌的复兴!”我对他说道。“一个埋葬前的复兴,”他笑着答道。实际上他是十分愉快的。萨特是很自负的,唯其如此,他绝不让自己陷入虚荣之中。像所有的作家那样,他关心自己作品的成功和它的影响。但是对他说来,“过去”总是很快就被超越,而他把一切指望都放在未来——他的下一本书,他的下一个剧本。他现在不再对未来多作指望。而他对自己的过去非常坦然。有几次他说道,他已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是满意的。但他不愿意被抛弃和被遗忘,即使这仅仅是一段时间。因为他不再可能用他老年的全部精力去制定新的计划,他只得和他已完成的东西合在一起。他把自己的作品看成是已经完成的东西;通过它们,他可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被人所承认。
11月7日(星期天),在以色列大使馆,他接受耶路撒冷大学博士学位的荣誉称号。在他的讲话中(他精心地准备过,并且已熟记于心)他声明,他接受这个学位是为了促进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的对话。“长时间来我是以色列的朋友。如果说我关注着以色列,我也关注着灾难深重的巴勒斯坦人民。”这个讲话发表在《贝尔纳·拉扎尔备忘录》。不久,萨特同埃迪特·索雷尔的一个谈话发表在11月底的《犹太人论坛》上。他说,现在他不会以《对犹太人问题的思考》那样的方式写东西了。他谈到他在埃及的旅行和1967年在以色列的旅行,并说到,如果开罗大学授予他学位,他也会接受的。
11月《新左派评论》开始发表《辩证理性批判》第二卷中很长的一节。其中,萨特思考了苏联社会的情况和“单独一国的社会主义”的问题。所选的这一部分哲学色彩要比历史学色彩浓厚,因此,它们可以说是的延续,因为第二卷是试图深入到具体的历史中去。
在11月12日的《解放报》上,他发表了一封信支持拘留在里昂的五个科西嘉人。11月13日,他在对《政治周刊》的谈话中谴责给欧洲带来危险的德国-美国的霸权。他参加了“反对德国-美国的欧洲”委员会的活动,其中的一个爆发点是J.P.维吉埃。
梅丽娜来巴黎呆了一个星期,萨特常去看她。他见到她的快乐要比在雅典时减少了许多,他发现她有些“空”,但仍然对她充满着感情。
《现代》编委会的人员是大大减少了。博斯特听不清人说话,不再来了;而郎之曼的全部时间都花在他的关于大屠杀的电影上面。看来我们应该共同选择一些新的成员。由于萨特又开始参加会议,我们选择了彼埃尔·维克多,弗朗索瓦·乔治,后者经常与杂志合作,以及里古洛特,一个年轻的哲学教师,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东西,他写的一封信深深地感动了我们;还有彼埃尔·戈德曼,我们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一天晚上他同郎之曼来看萨特,我很快对他产生强烈的好感;萨特也同样,但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如果有不认识的人在场,他完全不说话。当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忧虑地说到自己的这种状况。我尽可能地安慰他。另一方面,在又一个晚上,当豪斯特和他妻子来同我们一起喝一杯时,萨特是非常活跃的,因为他与他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