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粉色谜团

赵明诚有两大迷恋:一是娘子李清照;二是金石书画。

婚前,他从太学放学出来,通常直奔大相国寺,和那些五花八门的古沅厮守半天,讨价还价买走几件。婚后数月他几乎忘了大相国寺,得了一点空闲立马奔回家。以前他有了得意的字画或金石铭文拓片,总是急于向同窗们展示,和年轻学子们一并欣赏,那叫“展玩”,现在放学的钟声一响,他赵明诚出校门一头扎向东边家去,把御街西边着名的古玩市场抛到脑后了。同学戏谑他说:看来他对展玩已经不感兴趣了,颠颠地奔回家,只想与娘子“疯玩”。

太学里的学子们见过李清照,他们个个惊艳不说,还惊羡她的才华,惊叹她的举止:居然雷雨天将赵明诚一把拽上车,小两口戏雨,一路上嘻嘻哈哈。恣哩,爽哩,忒享受哩。爱起诨号的同学,曾经管赵明诚叫做“赵展玩”,现在改口了,称他“赵疯玩”。更有甚者,称他“疯玩同学”。

其实,这也不怪太学同学们刁钻胡闹。他们大多数都是小伙子,周身火旺。而赵明诚婚前从不逃课,婚后老是逃课,上课又打瞌睡,眼圈儿发黑,背书背错字,明明是在家里疯玩后的结果。下课钟一响,他双眼倒放光。终于,惹先生动气了,上门去教训他……

同学编了顺口溜,趁先生不在课堂时,便对着赵明诚笑嚷:二十一二岁,更更都好睡!娇娘和棒男,夜夜有得玩!

赵明减哭笑不得。他性格好,人缘好。于是戏谑他的同学越发起劲,他背着书箱到学堂,戏谑者竟然说:更更同学来啦!

赵明诚郁闷,夜里对李清照照实讲了。李清照说:由他们闹去吧,闹一阵就没劲了。

李府的婆子说她李清照更更叫床,太学的学生又形容赵明诚夜夜疯玩,虽然有些夸张,却离实际情形也不远。结婚这么久了,几百个夜晚了,为何“玩”不够呢?

李清照寻思自己的“疯劲”时,横竖有些想不透。身子是个宝藏呢,宝藏越挖越多,而不是挖一点少一点,“欲望山”原来是挖出来的,越挖山倒越高,这可奇怪!做少女的时光何曾想到过这一层?可足少女春心萌动,待字闺中,三年五年想情郎想不够,也透露出了几分将来嫁作人妇的光景……

李清照弄不明白的是,莫非她比别的女人更能玩?府中的老婆子议论她的相貌和身材,说是天生风流,媚到骨头,寻常妇人比不得。她每日对着大铜镜梳妆,瞅自己的面容与身子,时常走神。浴桶中和被窝里她也在揣摩,从脖子摸到脚踝,显然,浑身都智欲望分布。水花与被浪,均有“色波”的痕迹。

为此,李清照和有类似情况的女人一样,感到有些羞愧。

她是否过于“贪吃”了?

她矛盾。她是大户人家的女性哩,自幼熟悉礼教,孔圣人说过:“少年,成之在色。”

然而婚前她一直有野性。野性子强化了她的欲望身:她是既骨感又肉感的。

李清照还“野在文化”呢,从李白到李煜到苏东坡,“野”是生命张力的直接产物。李清照知书识野,不会打压自己的身子。细腰圆臀,饱满红唇,并不是犯错误的道具。

静时俏,动亦俏,这可不怪李清照……

对一个宋代女人来说,确认自己身体的权利,是具有革命性的自由举措么?

宋代城市风气,男欢女爱比唐朝又进了一步。比如着名的元宵节五日狂欢,单是汴京端门一带,那房后桥下树丛中,就有数下一对情侣厮搂厮抱大享“口福”其中,不乏灯市上刚刚认识的男女,他们不由分说,闪恋一阵子,抱完了便走。节日过后“相忘于江湖”自京城的高官、贽妇,都有存心出轨的参与者。只是他们行事更诡秘。

宋代理学兴起,是有针对性的。官方学问的传播,旨在拿控社会。理学本无错,不过它越界打压人性时,则往往错得离谱。“存天理灭人欲”,它首先要灭掉的,是妇女的身心自由。

李清照身处时代的放纵与禁忌之间。

她在家中风流而已,犯广什么错呢?为何赵府的老婆子、太学的年轻人都那么起劲地议设她、形容她?二少奶奶姚笛,还到婆婆那儿打她的小报告……所幸公公护着她,表扬她的才华,婆婆才含蓄提醒她说,写诗,玩球,上街闲逛,原本都是可以的,只是别过分,别让旁人得了说闲话的口实。

婆婆还一再暗示她说,公公理解她的个性,对她比较宽容。

而如果大权在握的公公对她严厉的话,又会怎样呢?

十九岁的李清照,初尝豪门的压力。

也许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失呢。

幸福生活似乎有了一丝阴影……

李清照是活在自己的强势性格中的,对她身处的环境子是太敏感。她强势,其他人就比较弱势,赵明诚的两个做官的哥哥都对她客气,连婆婆郭夫人也让她三分。赵氏三兄弟娶的三个妻子,唯有李清照个性鲜明。从她嫁入赵府的头一天起,赵家人都意识到,这位从山东来的三少奶奶可不是寻常女子,她一举一动自主性强。有大半年光景,所有冲冓李清照的脸都是笑脸。

后来,渐渐有杂音出来。

我行我素的李清照并不知道自己我行我素,她习惯了。她把娘家的件,格带人赵府,并未感到赵家门第是压迫人的东两。丈夫听她的,而不是她听丈夫的,这个局面从赵明诚“追”她的时候起就成形了。夫妻之间的格局,她是占广上风的。两个人走到一块儿,谁强谁弱,通常短时间内就会显现。

这倒不是说,强势的那一方故意逞强。

李清照纵情投入爱河,她的个性自然砑露。

爱意本身,会滋生自由元素。

即使是在封建时代,也有女性自由的萌芽。而李清照长成了一棵树……

她首先是嫁给赵明诚,其次才嫁人赵府。而换成别的女子,这个顺序要颠倒过来。

赵明诚是乖男孩儿,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他迷老婆就迷老婆,痴心爱着,享受着,甘愿弱势些。他不拿门第压老婆,也不讲“夫为妻纲”的大道理。他一心爱丼被爱,李清照也是。小两口的婚姻质撤高,蜜月无限长,别说放在赵府,就是放在汴京城,估计也称得上质贵一流的夫妻。

新婚情味浓。可是过了一年了,这情味儿还是淡不下来,这就不大符合常规了。赵府的杂音不出来才怪。而姚笛这样的郁闷女人,发杂音不起劲才怪。

姚笛散布说,李清照被婆婆训了一顿,如果以后再敢张狂,定有家法伺候,比如不许上街或是回娘家,不许踢球,不许自天唱夜里嚎……姚笛的想象力得以发挥,郁闷就得以释放,她在府中游走,在迅速翻动嗬皮子的过程中不无欣喜地发现:添油加醋很舒服。事实上,听她说事儿的人,从大少奶奶到大管家,到厨娘丫头车夫,多半是竖了耳朵听。有些人还帮她添油加醋。

同在一个赵府中,有些人说李清照的闲话是有兴趣的、有瘾的。闲话生发闲话,兴奋点不同。真话和编造出来的话交织在一块儿,谁能分得清呢?闲话堆起来,要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压过去……

这一年的炎夏,赵府又有故事。

姚笛“买通”了太太房中的丫头莲儿,莲儿去找李清照的丫环偎翠,吼里咕噜一通,然后撒退了。

那偎翠不晓事,把听来的府中闲话报告三少奶奶。李清照初听不甚在意。再听,心里就不大爽了。闲话是针对她的,从莲儿的口中说出来,却与姚笛有关。姚笛是到幽篇院走动最多的女人,李清照送过她不少东西,其中包括赵明诚珍爱的一对汝窑白瓷香炉。姚笛有话不当面讲,背地里唾沫星子飞,“飞”过好几固了,啥意思呢?婆婆只略略说了李清照几句,哪里就要动家法,不许这个那个的。

李清照不爽,正中姚笛下怀。而莲儿是婆婆房中的丫头,她去找偎翠叽叽喳喳,表面上与姚笛无关。姚笛为此窃喜哩,照样去幽簠院走动,剌探情报,可是这一层,连偎翠都瞒不过。偎翠向李清照汇报时曾说:莲儿手腕上的那个玉镯,是二少奶奶姚笛赏的……

姚笛到幽篁院,李清照给她冷脸瞧。

七月中旬的一日午后,李清照穿着宽松的米色裙子,半躺在院中阴凉处的摇椅上,摇着一把从济南带来的、有黄庭坚手迹的折扇。

女人通常用团扇,李清照却用男人的折扇,其中有何缘故呢?姚笛想知道。

妯娌二人在院落中,一个半躺着,一个站着。竹叶子沙沙沙……姚笛也谈起黄山谷、米芾,想细看折扇上的字。李清照把扇子给她看了看,顺口说:这把折扇有故事,你想听吗?

姚笛忙道:当然想听了。这么贵重的折扇,值几十两银子哩,想必是令尊大人送你的吧?

李清照瞟她一眼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把扇子是山东一位公子送我的,你信么?

姚笛说:三少奶奶出自山东名门,你讲的话,我姚笛岂敢不信?什么样的公子哥呢?

李清照以嘲笑的口吻说:哄你玩儿哩,你倒当真了。

她半闭了眼,轻摇扇子。

姚笛站着,讪讪的样子,小脚站久了,钉点儿撑不住。女主人对她不热情,不请她喝茶,也不请她坐。她自知缘故,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眼瞅了别处。

这院子的一侧是李清照的书房,姚笛走过去,借口逗鸟笼中的翠鸟,一面瞅那书房。她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的女人,到这幽篮院来,闻闻空气也有收获。书房中的条桌上有李清照新近填的一首同,词牌叫《丑奴儿》,清真可爱的几排行楷字。姚笛眼尖,一眼瞧出消息,二眼就背下了。邵最后一句,竟使她呆了一呆,脸热心眺……

姚笛给摇椅上的李清照打个招呼,夏风一般刮出去了。

这个炎热的下午,姚笛的小脚东奔两跑,给好几个善干传播的人背诵了李清照的新词《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擅郎,今夜纱厨枕筻凉。

姚笛分析说,昨日傍晚确实下过一场雨,凉快了,夜里早孕芜门好胃睡觉。可是人家三少奶奶又是理笙簧,又是画淡妆,忙着呢。她还穿了薄薄的丝质小衣,那手臂呀,腿脚呀,冰冰凉,脸儿白白的,腻腻的,头发上不知喷了什么香。她这是要干嘛呀?为谁这般深描浅画?原来,词中末一句挑明了,李清照笑语她的檀郎,今夜床上枕箪凉!

郭夫人的小丫头莲儿不大懂,她问姚笛: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说夜里枕头垫子凉爽,啥意思呢?

姚笛说:枕头垫子凉,床上好打滚呗。

莲儿还是不懂,说:好不容易凉快一天,这二少奶奶在床上打滚,岂不是又要热起来?

姚笛大乐,笑得略略咯,几乎倒地打滚,莲儿这一句,姚笛想一回乐一回,后来,对人说了无数遍。

莲儿找偎翠议论去了。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半懂不懂,议了半天。

次日,《丑奴儿》传遍了赵府。恰好有来客听了去,传到府外。御街上的官宦人家纷纷传抄……

郭夫人自然是听到汇报了,并且,不止一个人汇报。她动了气,带了莲儿直去幽篁院,路上还听到两个老婆子在花树下吃吃地笑,其中一个说:岂止枕头凉,屁股还凉哩。

郞夫人恼怒,咳了一声,两个老婆子一溜烟跑了。

郭夫人走进李清照的房间,说:让我瞧瞧你填的新词《丑奴儿》。李清照见婆婆脸色不好,忙去书房把一张三尺条幅拿过来,一面替婆婆斟上香茶,说:婆婆请品茶,这是山东老家捎来的香茶。

郭夫人说:我品读你的香艳词,味道已经足够了。还品尝什么香茶!

郭夫人把李清照递到她手边的茶碗推开了口李清照大感委屈,放下茶碗,一声不吭。

婆婆又说:上次你那首《减字木兰花》传到太学里去了。这次你又写《丑奴儿》,恐怕要传到朝廷去、让百官吟诵吧?

李清照说:媳妇不敢。自己写着玩儿罢了,并没有传出去。

婆婆说:你不传,难道别人就不传了?我且问你,这两口子的事情,平时都羞于说出口,你写到纸上做什么?还写成条幅,莫非要挂到墙上去?你一向知书识礼,赵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会心中无数!

郭夫人重重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李清照气得直想哭。

下午,赵明诚从太学归来,一家子照例坐在一处吃晚饭,大人一桌,小孩儿一桌。小孩儿都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的儿女,由几个老妈子伺候着,吵吵嚷嚷。郭夫人望望孙子孙女,又瞧瞧李清照的身子。

李清照不知何意。公公也用这种眼神瞧过她的身子……

门外天色忽然暗下来,又有一场雨的光景。姚笛说:今夜又是枕簟凉啊。

大少奶奶再扑哧一笑。郭夫人沉下脸。赵明诚不知情,还对李清照笑着说: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郭夫人搁了筷子说:明诚,你把这首《丑奴儿》传到太学里去了么?

赵明诚说:还没来得及呢。

郭夫人瞥一眼李清照,又说:以后这类艳词,不要让我听到。

姚笛忙道:媳妇遵命,从此再不念了。

李清照也搁下筷子,她吃不下去了。赵明诚明白了几分……

两口子回幽篁院时,果然又下雨了,风吹竹叶,雨打捂桐。赵明诚想知道家里谁又犯了口舌,李清照不答,只对镜细细地抹了淡妆,坐到琴台前,拨动琴弦,唱起了《丑奴儿》,唱到宋一句“笑语檀郎”时,还把咅量提高了。姚笛的住处离幽篁院只隔一堵青砖墙,李清照故意让她听到。

赵明诚有些紧张,在娘子身后徘徊。

李清照唱罢曲子,头也不回,柔声吩咐丈夫:去洗澡吧,今夜好舒服……

李清照嫁入赵府一年多,未能怀上孩子,针对她的杂音有了新的热点。她踢球逛街写艳词,总归是可以原谅的,但她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问题就比较严重了。婆婆总看她的身腰,观察她的饮食。郭夫人直接问过赵明诚,做儿子的对母亲支支吾吾。京城的名医到赵府作例行检查,替李清照把了脉,如实对郭夫人说,从脉象看,三少奶奶应该是能够怀上的。

有了名医的这句话,郭夫人自不便归咎于李清照。不过怀孕的问题颇复杂,即使是京城名医也说不准的。

针对李清照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的问题,做婆婆的未及发话,做妯娌的倒先说上了。姚笛对大少奶奶及几个老妈子分析说,三少奶奶那么折腾,只怕她怀上:也会流产。

姚笛的话很有传播性,赵府中的老妈。老婆子都乐意传播。传李清照的闲话,她们一向很兴奋。再者,李清照平时不大注意她们,连姓氏都叫不出来,她们对这位高敝的才女有意见……

闲话一再传入郭夫人的耳朵。这位大官的老婆有点相信了:李清照常折腾,导致流产也未可知。可她向丈夫汇报时,赵挺之似乎并不在意,说:再看看嘛。

礼部侍郎赵挺之,近来频频在楠堂接待朝廷大员,连蔡京都破例在一个月之内来过两次。郭夫人想打听一二,越挺之板着面孔教训她:庙堂大事,妇遛人家不可与闻!

郭夫人对庙堂大事的兴趣其实是有限的,她很想知道的是:丈夫为何老是护着李清照呢?单为他的同事兼亲家李格非么?这线问题,她屡次想问又不敢问。

这个现象,赵府中的其他一些人也注意到了。姚笛最敏感,因为她造制造并传播闲话的专家、“源头”,她巴望瞧不起她的李清照让闲话压垮,从此收敛起狂傲劲儿,言语行事派头,须在她姚笛之下!

闲话传到婆婆的房中却降了调,分明是公公的态度决定了婆婆的腔调……一家子吃饭时,公公还亲自给李清照布菜呢。姚笛想不通,气不过,但又不敢声张。公公是谁呀?公公说一句顶婆婆百句!

这事儿连赵明诚都有些纳闷:父亲对李清照,分明是青眼相看。他寻思,如果姚笛在府中也是我行我素的话,父亲早发话批评了。

这一天夜里,赵明诚向娘子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李清照说:公公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左年秋天我擅自去楠堂,闯了赵府禁地,他老人家只淡淡说了我两句。响鼓不用重播敲呢,从那次以后我再不去了。

赵明诚笑问:不看那些梁园古木了?

李清照说:古木千岁,人寿百年。总有去看的时候……

赵明诚说:说到梁园,我倒想起黄庭竖先生,一年未来过了。我们的婚礼上他露了一次面,后来再无音信。

李清照问:山谷老人以前常来么?

赵明诚说:每年总有几次吧,他对我收集的藏品很感兴趣。他还对人说,到我这儿来“观古物甚富”,他对古物的鉴赏眼力,远在我父子之上呢。他谈论欧公、荆公(王安石)、温公(司马光)、坡公,那真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啊!

李清照笑道:你在古物圈儿里有“小欧阳”之称,又如此谦虚,将来定能超越前辈宗师。

赵明诚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欧阳修乃昆一代大宗师,为官高风亮节,为师垂范后世,文章诗词冠天下,千古一人矣。

李清照轻轻摇头:官人崇敬欧公,其诚可嘉。照理说,我与欧公更近按。他是苏东坡的老师,而东坡乃家父师尊……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苏东坡不是胜过了他的老师么?你收集金石书画,鉴赏古物,亦能超过欧阳修!

赵明诚笑道:娘子勉励,拙夫努力。

他停了停,又说:黄庭坚先生为何不来了呢?

李清照说:大师宦游各地,仙踪渺难寻,说不定明天就到赵府来啦。赵明诚说:我在太学听人讲,朝廷要禁苏轼和黄庭坚的诗文、书画,不知是真是假。我购买苏黄作品,爹爹近来也不大赞成。而往年他自己就买下了许多,花费巨万。

李清照诧异道:这可不是好兆头,也,午朝廷真有动作。苏黄的作品风行天下儿十年,惹谁不高兴呢?

赵明诚说:朝廷打压苏黄,表而上冲着他们的作品,实际上却是瞄准现在的一批亲苏黄的官员。苏拭去世才三年多,他弟弟苏辙还健茌,曾经官居副宰相呢。朝廷打压这批人,是一个政治信号,要推翮元佑年间由宣仁皇太后与司马温公联手发起的“贤人政治”清除所谓“元佑党人”的势力。

李清照问:那你爹爹足个啥态度呢?

赵明诚说:爹爹从不谈这个,讳莫如深。

李清照叹息:公公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过从甚密。这东京城的民谣说,“砸了铜(童)拔了菜(蔡),方是个清凉好世界!”可见蔡京童贯,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明诚说:官场复杂,高官之间更复杂。爹爹对你不错,让我稍稍放心。

李清照不解:怎么扯上我了?

赵明诚笑道:娘子冰雪聪明,对这些俗事儿倒糊涂。连家里的下人都知道,爹爹几番庇护干你,和岳丈大人李格非有关系。别说二嫂姚笛,就是母亲也不能把你怎样。

李清照噘嘴说:原来公公不是对我好啊。

赵明诚说:他也欣赏你的才华,把你的小词给官员看。官员们竞相传抄哩。也许皇上、皇后娘娘都读过你的诗词卩李清照高兴了,说:真的呀?

赵明诚瞅她开颜时的俏模样,笑道:我们父子二人,一个在朝廷、一个在太学传你的美名,娘子得意吧?

李清照启玉齿笑答:得意。

赵明诚不觉露了馋相,伸手摸摸她光洁的瓜子脸说:娘子得意,我最满意。

他冲着娘子的杏唇依偎过去……

然而李清照得意了,也是一件麻烦事儿。她会到处去得意。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得意的。她得意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地说,到了不知得意为何物的程度。失意的人往往敏感得意的人,反感得意的人。而女人敏感女人又是极厉害的,失意的女人反感得意的身边女人,力量无限大……

赵府二少奶奶姚笛,反感三少奶奶李清照。姚笛的生活乐趣,就是收集有关李清照的备种“情报”。

姚笛打了几次小报告,但李清照还是依然故我,把婆婆的批评当作耳旁风。姚笛恨恨地想:你有才,你美貌,你就永远骄傲么?有本事你为赵府生个一男半女啊!告诉你李清照,纵然生得千般好,未生儿子不如草!

姚笛是小脚女人,看不惯李清照的天足,认为李清照的两只脚是她身上的致命弱点。姚笛对人讲,李清照走路的姿态真难看,刮大风似的,很不稚,走在街上有损门风。而姚笛的小脚颤巍巍地走,恰如风中柳,那韵味,那妖烧,偌大的赵府无人能比哩连婆婆都称赞她裹脚裹得好……姚笛抓住自己的优点,突出李清照的缺点。一家子聚到一处,姚笛走来走去的,专门显示她的三寸金莲,步态如袅袅秋风,故意从李清照的天足旁边缓缓而过。她和大少奶奶谈论裹脚的方法,并且当众示范,选一幅细绢料子一层层的裹起来,还讲解说能透风。李清照不想看,走到一边去。姚笛朝她的背影努嘴,吓嘱几个小女孩儿说:姑娘家是不是漂亮,第一要看三寸金莲!

八月初八,郭夫人带领众媳妇赏桂花,园子里走了半天,上坡过桥,姚笛咬牙硬撑着,勉强跟上赏花的队伍。她今日又特意穿了一款新裁的窄裙,更走不快。李清照嘴上不饶人的,嘲讽姚笛说:你不是号称第一吗?倒落到最后了。

姚笛顿时气红了脸,正欲回敬李清照一句,却不料颐了脑门子,忘了控制她那小脚,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尘土打脏了新裙子几李清照大笑,几个小孩儿拍手围观。姚笛气哭了……

李清照把这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二嫂怪可怜的,何必当众损她。

李清照眼皮子一翻:她不惹我,我不惹她!

李清照嫁人豪门性情不改,活出了个性风采。而个性挑动诗情,灵感时时烧烫她的面颊,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她得了一首《鹧鸪天》,咏桂花,赵明诚一见就傻啦,拿了诗槁育奔爹爹的汴处。赵挺之细品后叹日:好,太好了!我明自带进宫去,助皇上和亳后娘娘的中秋雅兴。

赵挺之说好,府中一百多口人都说好了。姚笛还得装做欣赏的样子,自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郭夫人传令家忮排练歌舞,由李清照亲自谱曲。

中秋佳节这一天,惠风和畅,桂子飘香,赵府里的几个庭院,几乎人人都在哼唱三少奶奶的新作《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赵明诚兴奋地说:娘子写桂花写绝了,“自是花中第一流”,分明是你自己的写照啊。

李清照淡淡一笑:好诗词还在后头呢。李后主,柳三变,苏东坡……我要和他们比个高低!

赵明诚喷嚅:这个、这个,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李清照笑道:咱们山东男女要有雄心嘛。你研究古物牲过欧公,我填写曲子词赶上坡公!我今年才二十岁,你才二十三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李清照越来越得意,老公和公公几乎是她的“粉丝”哩。她每有新作,太学生传抄,老百姓叫好。说不定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嫔妃们都在欣赏。宋仁宗时代的柳永,专写市井情态,作品流传甚广:“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苏轼的词则征服了所有的士大夫之家……李清照的努力方向,是在柳、苏之间。她是稚得不能再雅了,她也俗得不能再俗了。市井俾语,随手拈来,闺中写尽女儿态,出嫁后又把少妇的情怀表现得入木三分!

可是批评她的声音也大,和她的名声同步增长。道学家到处都有,济南已经够多了,汁京更多。道学家说她填词“无顾籍,无检操”,“阎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这些话分量可不小,不仅指责她由着性子想写啥就写啥,而且把她的写作风格跟妇德联系上了,“上纲上线”。普通民妇都不可失德,社会舆论对朝廷高官的儿媳妇则要求更卨。李清照这么写,对贵胄家族的萍年将产生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然而李清照对道学家的恶声听而不闻。如果她一听就紧张,哪型还有李诰照?

灵感袭来时,她哼着旋律,轻快走向纸和笔……

更奇的是,她也不是什么“专业作家”,每日埋首于雕窗下写呀写呀,她首先活得精彩,然后才写得精彩,而写得椅彩又强化她的个性自由,于是,她活得更精彩。

李清照不生孩子倒好,她乐得满城疯跑。

汴梁城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夜电,热闹得很呢,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潮水般涌过去,购物,看戏,吃宵夜、观奇能异术,玩鸟兽虫鱼。东坡被贬出京师后,惆怅追忆:“马行灯火忆当年。”袓师爷如此怀念的地方,李清照哪能不去?

汴河的漕运名闻天下,两岸的码头数不清,子帆驶过万家灯火,从早到晚,紫橹划水的声音和搬运工的号子响成一片。李清照拽着丈夫,去了一次还想去,听市声听不眵啊,看劳丁心生怜悯,观夜景几欲长啸。

姚笛惊呼:码头造我们赵府的女铎能去的地方吗?多乱呀,多脏呀,多危险呀,多不堪呀……

更不堪的行为却是一桩接一桩:李清照居然去了周秀茶坊,吃了周秀的点茶汤,与周秀聊了半个时辰!

周秀是谁呀?她可是惊天的人物,骇世的女流。“周秀茶坊”四字招牌,乃是御笔亲题,非常湮亮的、宋徽宗原创的瘦金体!

深宫里待着的良帝,为何要替卖茶的民妇挥御笔?

原来,正是这位周秀,凭她一张利嘴,撮合了宋徽宗和名妓李师师。坊间还传说,皇帝用于幽会的地道就是挖到周秀茶坊的。这卖茶的女人无心插柳柳成荫,稳坐了东京第一媒婆的交椅。她平生只做一回“暗媒”,白花花的银子便滚滚而来:一两银子一碗茶,不讲价!也许她做生意的茶碗,原是宋徽宗喝过的,李师师抿过的。阔少耍爷成群结队而来,插科打浑不休,文人墨客则品茶、品字、品故事。

士大夫家庭的女眷,通常不去周秀茶访喝茶,至多从茶坊门前走过,仰望那镶了金边的御笔招牌,瞅一眼提壶穿梭的周秀……

李清照去了也就罢了,冋赵府还讲周秀做暗媒的故事。姚笛在背后愤然议论:像什么话!皇七消悄风流,挖地道不教人知道。她李清照蓖然大讲特讲,这是对皇上的不敬!

姚笛这次满以为捏了李清照的大把柄,指出了李清照的严重错误、原则问题。殊不知,她的话传进公公的耳朵,公公却表态:周秀茶坊,不是去不得,也不是说不得。外面并无非议家人不。了中伤自家人!

这话电击姚馆,姚笛哭倒在婆婆怀里。她哭哆了,似乎从此认输,对李清照露出笑脸,也不派人调査了,不复显摆她的三寸金莲,不“恶搞”李清照的曲子词……

赵明诚却感到有些蹊跷: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庇护李清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年的年末,赵挺之明确命令儿子:不许再购买苏东坡、黄庭坚的诗文书画和他们生活中用过的一切器物。

又是元宵佳节,赵府盛况如往年。赵明诚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风波将要来临。

他没有告诉年轻的妻子。李清照如此幸福,那就让她继续幸福吧。

风波起时,再作计较。

说到底没啥可怕的。恩爱夫妻,面对风雨的时候就是铜墙铁壁。表面上很温顺的赵明诚,其实骨子里是条汉子。

山东诸城汉子。山东历城娘子……

赵明减瞒着爹爹,喑地里收购苏黄的作品,藏到朋友家中。明友名叫张汝舟,也是官宦子弟,嗜好占物收藏。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人称学十,却靠门荫制度在开封府谋了一个职位。他为人也显得忠厚,尤其对赵明诚这样的豪门朋友。二人结交,起于共同的嗜好:收藏金石书画。

先不说这个张汝舟。

赵明减娶妻近两年,恋娘子胜过恋古物。他每日出了太学的大门,往东还是往西,却是一个问题。西边大相国寺有古物,东边自家府第有美娘……穿绕襟深衣、体格修长的赵明诚,馊傻地站在御街上,通常是望望两边,却一头耷了东边,脚底沫了油似的,溜得飞快,那眉梢嘴角的欢邕,想藏都藏不住。李清照劝他不必贪恋小日子,该学的要学,该玩的也要玩。她是指古玩。赵明诚倒想起同学们讲的疯玩,日复一日,散学钟声一响,他就颠颠地奔娘子……

回家好。妙处说不完。

有时,赵明诚也寻思:李清照力何如此吸引他呢?

共同的爱好带来共同的语言,两口子谈天说地,越说越多。不同的爱好又形成互补:李清照深敬丈夫,研究丈夫嗜好的古物,细读与内物相关的文献记载,将欧阳修的权威着作《集占录》倒背如流。她的记性之好,几乎过目不忘,让赵明诚大为叹服。而娘子在官人的点拨之下,鉴赏各类复杂的古物也成了行家,许多藏品的年代、真假、好坏,她能说个七八成。并且,她时有真知灼见,连赵明诚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位金石学家不禁感慨:鉴赏古物,和写诗作画一样需要灵感啊!

那么,除此之外呢?

李清照的性格也是一个谜,蕴涵着许多迷人的东西。赵明诚想弄清,却发现弄不清。他把琢磨占物的痴劲儿全都用上,还是弄不清。他是情不自禁围着踉子转,瞧她走路、吃饭、弹琴的样子,听她白天巧笑、夜里开怀大笑……

娘子迷人,于是丈夫迷糊。李清照的身上像裹着一层薄雾呢。她典雅,她闲适,却又那样玉齿大开爽朗大笑。她嫁入豪门倒像走进柴门,什么锦衣玉食,汁么家风排场,她一概视为寻常。这不卑不亢的气度,这举手投足的韵味儿!

赵明诚忍不住要寻思:京师广大,名媛多多,可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没有,至少他没见过,他的同学和友人也说没见过。

赵明诚甚至这样想:李清照身上有缺点吗?

她似乎挥身都是闪光点……

不用说,赵明诚从几个方向迷上了。当初他奔有竹堂,就启动了迷糊的开端。

就个体的生命张力而言,赵明诚不如李清照。这显而易见:李清照的为人和为文,提供了比史料更为确凿的真凭实据。

两口子相处,谁强谁弱,有时候三五日便见分晓。赵明诚是实打实的可爱男人,他迷李清照,迷上了就迷上了,不管世俗,不听闲言碎语,不以显赫门第增加自己的分置。婚前胖媒婆给他支招,叫他故意消失两个月,玩玩高傲的李清照,以囹婚后占上风,然而一过洞房夜,赵明诚便将闷花招压娘子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随着蜜月期的无限延长,他全心全意地拜倒在李清照的石榴裙下,甘愿永远不起来。

不起来才有无限风光……

男女双方,一方迷上另一方的格局总是好的。

或者说,一方以和平的方式想要征服另一方,总是好的。

李清照的野性,构成了赵明诚拆解不开的、粉红色的谜团。

所谓恩爱夫妻,当有许多复杂的内容。有较劲,有斗争,才有琴瑟和谐的局面。一味相敬如宾,双方迟早冷冰冰……

赵明诚奔娘子,要么足下生风,要么马不停蹄。从太学到赵府约六七里路,他是路上一团按时流动的光影,阴风怒号,阳光跳跃,于他如浮云。

流动光影朝着粉色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