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登舞台 四、京剧的传统与创新

在张正芳的回忆中,1950年代中期出现了京剧的大繁荣,这似乎与我们头脑中“三反五反”“三大改造”时代的印象很不一样。尤其是感觉中这个似乎应当“政治挂帅”的年代,在张正芳的回忆里,却丝毫没有嗅出政治的意味和干扰。

这是为什么?京剧在解放初真的得到发展了吗?为什么当时京剧依然有发展的空间?张正芳有自己的看法和经历。

事实上,政治不是不存在。

张正芳第一次正式参加京剧界的政治活动,还是在红旗京剧团时期。那是上海市文化局组织的“五二三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座谈会”,作为政治上一向进步的私营剧团,上海红旗青年京剧团有四人应邀参加了会议,包括团长关正明、业务副团长陈正岩、导演江上行及主要演员张正芳。这会开了足足一个礼拜。会上,戏曲界的同仁们在一起学习、座谈、讨论,张正芳还借此机会认识了沪上各个剧种的主要演员,沪剧的丁氏娥,越剧的袁雪芬、尹桂芳……

“这次座谈会,我受益匪浅,”张正芳说,“一个,是我懂得了什么叫为人民服务,什么叫戏改,怎样为工农兵演好戏、排新戏;二是,认识了那么多人,还知道了那么多人对我很尊敬,原来好多人都在我小时候看过我的戏,但当时没机会相互认识。”

一切都要从“戏改”说起。从建国前夕的各种讲习班开始,戏曲改革如火如荼。1951年,国务院颁布了《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简称“五五指示”,“改戏、改人、改制”的“戏改”运动才正式拉开大幕。

戏改涉及戏曲实践的方方面面,但最主要的是改造思想。如李少春在《参加北京戏剧界讲习班的学习心得》中写道:“我感到我们舞台工作者,衣食于群众,拿出来的东西,必须注意有利于群众的行动。违反群众与不利于群众的作品应当彻底毁灭,加紧地创造出新的有益于群众的东西来。”藉此,演员的地位提高了,不再是任人欺负的戏子,而是变成娱乐与教育人民的文艺工作者;然后是舞台表演,在剧目和表演方法等方面,删除各种野蛮的、恐怖的、猥亵的、奴化的、侮辱自己民族的、反爱国主义的成分以及旧戏班社中的一些不合理的制度,如养女制等,强调继承和发扬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中的一切健康、进步、美丽的因素。但是在具体的文化实践中,由于基层文化工作者的认识水平有限,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不同程度的“粗暴作风”,也包括一批不该被禁的剧目由于管理者和演出者“过度”的“政治自觉”而禁演。比如张庚老师(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1956年痛批某些地方的文化部门认为包拯是封建时代的官吏,就禁止一切“包公戏”,甚至“打包公(演员)的屁股”,他说:“这是对人民性理解的混乱。”

由此制造了戏改实践中的种种矛盾,甚至在浙江、山西等地出现老艺人自杀(未遂)的情况。半个世纪之后,回忆那段并不遥远的戏改历史,我们的认识变得模糊,甚至是简单的否定。但很多像张正芳这样,出生在解放前,又亲身经历了不同时代、不同生活的京剧演员,他们对京剧、对政治、对人生的体会夹杂在一起,成为我们今天京剧史上莫大的遗产。

张正芳说,自己通过红旗京剧团短短几个月的演出活动,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也看到了同学之间的相互支持和关爱,更认识到了新社会艺人可以受到党和政府的支持,观众和人民对京剧艺术的喜爱。无论是不是开会的表态,但有一点在张正芳心里是由衷而发的,她说:“一个女演员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没有人可以再欺负我,我们由旧社会的‘戏子’一跃为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和文艺战士了。我们不再被人看不起了,我们是受人尊重的,我们的地位变了。”

“戏改”也实际地影响着张正芳的演艺生涯。

在上海红旗青年京剧团期间,由于“正”字辈同学都要求上进,当时相关的政策文件等都及时了解并学习。张正芳说:“我们早就知道哪些戏能演,哪些戏不能演,把握得很好。”她回忆,由于同学们会的戏都很多,可选择的范围很广,所以并未觉得那一部分禁演的戏影响到演出质量。而导演江上行等人改编、新创的剧目,也都非常自觉地就遵从了当时倡导的风气和导向。

后来,张正芳京剧团组建了。在烟台演出期间,这个剧团正式在烟台市文化部门登记了。这是戏改中的“登记管理”政策,从上海市1951年试点开始,逐步推广到全国,并于1955年年底基本上完成全国范围的登记管理,发给剧团登记证、艺人登记证,给流动演出的戏班发放“旅行演出证”。各地方文化部门对各自辖区内戏班进行摸底,其目的主要是两个:一方面,了解传统戏剧,并在此基础上挖掘和传承;另一方面,也是藉此对私营的职业剧团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使之为社会主义服务。但是政策执行过程中,由于一些基层工作者工作方式粗暴等原因,浙江、甘肃、山西、河北等地均有艺人企图自杀或自杀未遂,国家随即调整政策,强调只登记,不整顿,即便是演出反动剧目,也应说服教育,而不是用行政命令取缔剧团。这成为民间私营性质职业剧团的春风,张正芳京剧团便是乘着这股春风,取得成功。或许是中国人对于戏曲的偏爱,集体化制度始终为戏曲保留了一个缺口,直到1963年开始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之后,才真正对私营剧团“下手”整顿。

张正芳京剧团在烟台登记后,也有实际的好处。一方面,京剧团与解放前名角打头的私营剧团不一样了,它在政府登记备案,得到了新生政权的保护,并与国营剧团发生了大规模的交流合作,像她们这样小规模的私营京剧团,也可以利用国营剧团的班底演出,达到双方共赢的效果;另一方面,虽然登记了,但剧团组织结构等仍然没有变化,还可以按传统方式进行京剧活动,包括演出的剧目、剧团组织方式、分账方式等,保证了剧团的流动演出、演员人才的进出自由,以及激励机制发挥有效的作用。和张正芳京剧团类似的很多小剧团,通过登记制度获得了两方面的好处,也成为解放初期京剧繁荣的一个重要原因。

除了剧团登记,张正芳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由于褚金鹏的帮助,她和她的剧团,在剧目改革与创新方面,走在了当时时代的最前沿。

20世纪50年代、60年代演出的剧目,有“三驾马车”之说,即传统戏、新编历史剧、现代戏。

一时轰轰烈烈的“戏改”运动,对于这“三驾马车”是有“分别心”的:对于现代戏,从50年代末开始兴盛,较前两者要稍晚几年,最后达到巅峰状态,即“八个样板戏”。张正芳也是直至在丹东加入国营剧团后,才开始广泛接触现代戏。这在下文中将会具体讲述。

传统戏是观众最熟悉的,也非常容易理解。在“戏改”中,传统戏分被为四类,可以幽默地概括为:第一,“擦拭灰尘”,即小改动,如《贵妃醉酒》,去掉些低级庸俗的词句即可;第二,“伤筋动骨”,即改动较大,如将《完璧归赵》《渑池会》《廉颇负荆》三折整编成新剧《将相和》,增加了“相如献策”“赵王用贤”“长街挡道”“酒楼释嫌”“廉颇悔过”等场次;第三,“脱胎换骨”,即无论是从剧本、人物、唱词以至舞台表演等均做了大量改变,如《白蛇传》变成为一出不折不扣的反封建戏;第四,便是“封建毒瘤”,那是严令禁止演出的,如《乌盆记》和《探阴山》等“鬼戏”。那么实践中的情况如何呢?张正芳说,无论在红旗青年京剧团还是张正芳京剧团中,由于可演的剧目很多,所以并未感受这种对传统戏的梳理、规范和禁止,对实际演出活动也没产生多大的影响。


张正芳在京剧《宝莲神灯》中一人分饰三角,分别是三圣母、王桂英、沉香。三圣母善良正义、不畏权势、敢爱敢恨,需要丰富的情感才能表达出人物的层次;王桂英是令人同情的剧中人物,有诸多优美委婉的唱腔;沉香则以孝行感人,需要高超的武打技巧来表现。这三个不同类型、不同性格的人物,张正芳都能很好地驾驭,其唱腔、技巧,以及对人物的精确把握和表现,得到了观众的认可,该剧在当时也久演不衰。图为张正芳反串沉香,劈山救母。


张正芳饰王桂英剧照。

提起新编历史剧,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海瑞罢官》,由马连良、裘盛戎、李多奎演出,吴晗编剧。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可能都没想到因为一场戏遭来横祸,也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

事实上,我们很难想象整个20世纪50年代,新编历史剧的红火程度!比如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梁祝》《谢瑶环》《响马传》《杨门女将》《赵氏孤儿》《穆桂英挂帅》《望江亭》等,都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渐渐地,人们把但凡涉及“古代题材”的新编故事,都称为“新编历史剧”,这在张正芳的记忆中也是最深刻的。


张正芳与储金鹏合作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自1953年开始,合作演出了《桃花扇》《独占花魁》《龙女牧羊》等剧,其中尤以《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戏最佳。

由于储金鹏献策,剧团在烟台多逗留了一段时间,排练的剧目也大多属于“新编历史剧”范畴。主要有《宝莲神灯》《龙女牧羊》《卖油郎独占花魁女》《血溅桃花扇》《潘必正与陈妙常》《梁山伯与祝英台》六出。

在《宝莲神灯》中,张正芳前后饰演三个人物:最开始以闺门旦演三圣母、中间以青衣演王桂英、最后反串武生饰演沉香。这出戏极受烟台观众的欢迎,他们对张正芳扮演的沉香尤为喜爱。这是一个勇敢、刚毅、天真又很调皮的小男孩,他武艺超群,思母心切。当得知亲生母亲被压在华山脚下时,便奋不顾身奔赴华山救母。

“沉香的塑造,花费了我很多心思,取得的效果也是最好!”张正芳回忆。由于是在演完王桂英(青衣)后反串沉香的,与稳重、善良、贤惠,能识大体又略有私心的女性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样,同一个演员,两个不同的角色,其塑造人物的能力展露无遗。

在奔赴华山的剧情中,她采用了短打武生“走边”的形式,边歌边舞,表现出急于救母的迫切心情。一出场亮相,就亮出了抬腿、片腿、腿过眉尖等身段,接着是车轮旋转式的鹞子翻身,静场“走边”、拍手、拍胸、拍肘的“飞天十八拍”,紧接三个飞脚,再起“四击头”来个鹞子坎翻身,最后一个金鸡独立。孩童相的造型似一座雕塑般地站在舞台上,赢得了台下热烈的掌声。《宝莲神灯》在烟台首次公演就受到认可,甚至比前半个月的传统戏更好,上座率更高,几乎每天爆满。

在《卖油郎独占花魁女》中,由于前半出没有花魁的戏,张正芳便以泼辣旦扮演媒婆。这是一个贪财如命,既势利又老奸巨猾,还能说会道的人物。剧中有一大段“数来宝”似的念白,很需要嘴皮子功夫。张正芳扮演的媒婆在舞台上时而装疯卖傻,时而恼羞成怒,变化异常。她在后边又饰演花魁女,这是一个饱尝人间凌辱,但心地善良的青楼弱女子。两个人物截然不同、反差甚大,张正芳却能准确地把握住人物性格,演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从此,“演啥像啥”也成为张正芳在观众心目中的一个标签。

早在储金鹏还没有毕业时,焦菊隐导演《血溅桃花扇》,他就扮演过侯朝宗,后来他又在多个剧团演出该角,因此驾轻就熟。此戏比较温和,所以难和火爆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相比,演出场次不多。

《潘必正与陈妙常》是一出歌颂男女美好爱情的戏,张正芳饰演陈妙常,储金鹏饰演潘必正,罗世鸣饰演老艄公。张正芳在剧中有多种板式的优美唱腔,充分显示演唱技巧。该剧后半部分,潘必正被姑母逼迫离开尼庵赴京科考,陈妙常不舍与其分离,为追求美好的未来,不顾世俗观念,追赶至秋江河下,又幸遇一位火热心肠的老艄公。在这一段中,储金鹏和张正芳设计了精彩的舞蹈动作,表现陈妙常复杂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正好发挥了张正芳善于身段的优势。罗世鸣在这里也下了很大功夫,引用了不少武丑的表演技巧,塑造了一位善良慈祥又自然风趣的老艄公形象。因此,这段载歌载舞、妙趣横生的“追舟”表演,成为了烟台观众一时传颂的经典。

六出戏中,《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最受欢迎的,特别是“十八相送”“楼台相会”“哭坟化蝶”等重点场次,既有大段抒情的优美唱腔,又有含蓄细腻的身段表演,还有浪漫色彩的动人舞姿……张正芳说:“储金鹏老师是我的师辈,比我大七岁,舞台经验丰富。在这个阶段,他教会了我怎样去移植别的剧种,怎样拿着本子去排戏。他基本上拿到剧本,就知道这儿应该用西皮,这儿可以用二黄,调度、组织全能迅速连贯下来,我在他的耐心教导下,也渐渐学会了这个本事。”

借由张正芳在这一时期的经历,我们可以窥测到半个世纪之前,并不遥远的京剧盛世。这是政策、传统和京剧演员的努力共同开创的;反过来,也是这样一段不长但特殊的历史时期,成就了一批当代京剧名家。这一时期,无论是改革的传统剧,还是新编历史剧,都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1953年冬张正芳也回到了天津家中,准备过年。没想到,到家不过3天,剧院的人就都求上了门。丹东去了个赵英群,山东烟台去了个王赢策(以下简称老王),大连也去了人,还没来得及过年,就又签下了3个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