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校生活 九、戏校停办

1939年12月上海戏校成立至1945年夏停办,这五年半,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五年半里的上海,“租界”“孤岛”“日伪”……风云际会。这段时间里,梅兰芳蓄须明志,杜门谢客,过起隐居生活;程砚秋京郊息影务农……这些都是史书上会大书特书的民族大义。可是一个戏校,在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在中国人、外国人,在军队、官僚、商人之间周旋,坚持演出,其中不乏爱国主义名剧,其疲惫、无奈和妥协,又有几人知道?


1941年张正芳演出《打花鼓》。

张正芳讲了一个很小的故事。1942年秋冬之际,戏校应邀北上到安徽、天津等地巡回演出,一路受到欢迎。因为学生都十分向往能到北京演出,去那里可以向更多的名师学艺,因此戏校老师原计划当年就在天津过春节,待合同期满,马上去北京。

不料,春节刚过,竟有人和长春的“伪满洲国”联系,要学生到北京后再去长春演出。陈承荫校长得知此讯,立即亲往津门,制止此行,并立刻就把学生悉数带回上海。开始同学们都不知内情,有些不悦,认为到了天津不进北京,岂不可惜?再说,江南娃娃如能在北京大园子里唱几场戏,该多露脸啊!

后来大家才知道,如果当时被骗到东北,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张正芳说:“陈校长为使我们重返家园,骨肉团圆,才当机立断,作出这样决定的。否则我们这些江南娃娃流落‘伪满洲国’,真不知是怎样的下场!对此,家长们都十分感激,而同学们则更敬重陈校长了,大多数人一生都和他保持着深厚的师生情谊。陈校长于1980年冬至日作古,然他高山景行、远见卓识和遇事当机立断的崇高风格,将永远使我们缅怀不忘!”

虽然危险暂时度过了,可就在1945年,八年抗战即将胜利之际,戏校却宣布解散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需知,在日本投降之后,上海京剧曾一度盛况空前。

1945年10月,息影八年的梅兰芳为庆祝抗战胜利,在上海兰心大戏院和程少余合作《费贞娥刺虎》,轰动上海,一票难求;11月,梅兰芳又与俞振飞及“仙霓社”“传”字辈昆曲演员合作,并请上海戏校“正”字辈助演,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先后上演了《刺虎》《断桥》《游园惊梦》《思凡》《奇双会》五个传统昆曲剧目;1946年梅兰芳剧团恢复,在上海上演了《霸王别姬》《宇宙锋》《探母回令》、《虹霓关》《汾河湾》《贵妃醉酒》《贩马记》等名剧,剧场门口天天高悬客满牌。

1946年,程砚秋应宋庆龄之邀,在上海天蟾舞台赈灾义演,由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联合演出的《四五花洞》,被评论界称赞为“盛况空前,举世无双”。此后,1946年8、9月间,李世芳、叶胜章、叶盛兰、叶世长、袁世海应聘演于上海天蟾舞台;10月31日,为庆祝蒋介石60寿辰并筹募中正文化奖学金,梅兰芳、谭富英、杨宝森、周信芳、李少春、言慧珠、叶盛兰、叶盛章等演出于天蟾舞台;11月程砚秋率领“秋声社”来到天蟾舞台,阵容强大,与谭富英联手,与梅兰芳、杨宝森之中国大戏院打对台戏。双方旗鼓相当,有评论说:“此四种头牌相互对台之局面,实开近20年未有之新纪录。”


1942年张正芳演出《扈家庄》,该戏由京剧名角宋德珠、赵德勋亲授。

1947年9月,杜月笙花甲寿庆,寿辰后的第3天起,在中国大戏院连演5天,南北名伶济济一堂。

第一天剧目:筱翠花、姜妙香、马富禄的《拾玉镯》;裘盛戎、张君秋、杨宝森、刘斌昆、芙蓉草的《法门寺》;谭富英、李少春、马连良、李多奎、袁世海、梅兰芳、叶盛兰、麒麟童的《龙凤呈祥》。

第二天剧目:筱翠花、叶盛兰、马富禄、李少春、刘斌昆的《翠屏山》;谭富英、张君秋的《武家坡》;梅兰芳、马连良、袁世海、马富禄的《打杀渔家》。

第三天剧目:马连良、麒麟童、林树森、叶盛章、裘盛戎、袁世海的《群英会》;梅兰芳、筱翠花的《樊江关》。

第四天剧目:叶盛章、阎世善的《打瓜园》;全班合演的《四郎探母》。

第五天剧目:叶盛兰、章遏云的《得意缘》;孟小冬、赵培鑫、裘盛戎、魏莲芳的《搜孤救孤》。

但在此种种繁荣的背后,是深深的伤痛。

抗战胜利,并没有给苦难深重的中国带来希望,人们眼前的一线光明转瞬即逝,无情的社会现实打破了善良人的天真梦幻。

上海戏校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解散。1945年夏天的公演后,学生们陆续离开了学校,尤其是在戏校时就已小有名气的优秀学生,更是早早离校加入了专业化的戏班,吃上了唱戏这碗饭。来校的学生日渐稀少,慢慢地,戏校也就名存实亡了。

对于解散的原因,张正芳的回答很简单,她说,1945年日本投降之初,市面萧条。许晓初的回答是:“抗战刚刚胜利,我有很多别的工作要做,戏剧学校的事,也无暇兼顾,所以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在《中国京剧史》上,戏校解散的原因被这样归结: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戏校演出场次被迫放在白天,校方经济入不敷出。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的上海,西方色情电影、歌舞蜂拥侵入,京剧舞台上竞演《大劈棺》《纺棉花》与机关布景连台本戏。戏校的“正统”演出大受冲击。因物价飞涨,戏校开支激增,戏校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学生纷纷要求退学,自谋出路。……同年7月间,他们在天蟾舞台做了告别演出,剧目是全体会串《八蜡庙》,顾正秋反串黄天霸,张正芳反串褚飚,王正反串张桂兰。

戏校的解散令人唏嘘;但它留下的一组数据和一些名字,却成为了中国京剧史上抹不去的一页。

上海戏剧学校,前后共选拔招生186名,其中男生有关正明、刘正裔等148名,女生有顾正秋、张正芳等38名。虽然短短五年半,但“正”字辈的学生,戏路宽、路子正,他们的演出使人耳目一新,成为京剧界一支生力军。

这里有“台湾梅兰芳”“一代青衣祭酒”之称的顾正秋;有获得京剧终身成就奖的张正芳,和她同时获奖的还有薛正康、孙正阳、汪正华。张正芳1962年在沈阳曾为周总理演出专场《杨排风》;周总理接见过的还有张正娟(后改名张美娟)、孙正琦。因演出《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名动一时的钱正伦(后改名浩亮)、《红色娘子军》中的武丑侯正仁;还有上海的王正屏、黄正琴、施正泉、陆正红、陈正柱、刘正奎、郑正学等,江苏的王正堃、武正豪、王正龙、陈正薇、周正雯、周正礼、陆正梅、陈正葆(后改名陈容芳)、万正楼等;湖北的关正明、杨正义、李正福,吉林的陈正岩、童正美;天津的程正泰;山东的武正霜、孙正才;江西的朱正琴、季正培;安徽的贾正云;云南的房正年;四川的王正余等均是一方栋梁。


1986年,45周年纪念演出结束谢幕时合影,左一为程正泰、左二为张正芳、左三为王正。

张正芳回忆,戏校1940年登台公演时,她就已经会近10出戏了。待她离开戏校时,已正式演过100多出、1000多场戏了。小戏、大戏二三十出,小戏有《打花鼓》《打瓜园》《打杠子》《探亲相骂》《背娃入府》《查头关》等;大戏也有《翠屏山》《大劈棺》《红梅阁》《梵王宫》《阴阳河》《大英节烈》等,还在本校自编自导的全部《红楼梦》中扮演王熙凤,都特受观众欢迎。

上海戏校为何能在短短五年半的时间里,成就一代正字辈学生,一直是戏曲界津津乐道被讨论的问题。究其原因,不外乎如下几点:

——看得多。但凡有名角来上海,戏校就组织学生去观看,各种名家、各路流派、南北贯通,成就了学生非凡的格局、开阔的事业和广播的见识。

——学得多。一方面是戏校的老师们教得多,同时也是名家名角亲手教授。上海演出,总会给戏校的学生留下几出戏,如此日积月累,学生们掌握了大量的戏目,且均包含着名家独有的风采。

——演得多。学生的舞台实践丰富,从1940年第一次公演以后,很多演出、堂会,各大舞台抢着让他们演戏,一周白天至少三场,这逼着他们学习更多的新戏,也积累起丰富的舞台经验。

1945年冬,戏校正式宣布停办。那一年,留在学校拿到毕业证的有40多个学生。可是,张正芳并不在其中,她的离去并非如人所愿的那样,走上了专业道路。

1960年代,许晓初还不无遗憾地说过:“那个张正芳,没等到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后来好像未再继续艺事,这是我一直认为可惜的……”1989年,张正芳得到许先生在台湾与新夫人合影的一帧相片,她说:“我端详他那和蔼可亲的慈祥笑容,心中感慨万千。他为了培养我们这些正字辈学生花费了大量心血,如今虽寿臻期颐,但老而弥笃,从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他的笑容中包含着无限的欣慰与自豪。”

1998年1月22日,许晓初在台北辞世,享年98岁。

张正芳为什么没有拿到毕业证?许晓初又为什么说张正芳此后似乎未再继续艺事?

这翻开了一段更为复杂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