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索命无常——陈恭澍

陈恭澍(1908—?)河北定河人,从小即习文练武,黄埔五期生。1932年投到戴笠门下,是军统“四大金刚”之一。后因在上海与日伪展开特工战被捕变节,遂被军统弃置不用。新中国成立前夕逃台,现时情况不详,生死不明。

蒋介石交给戴笠一件棘手活:赴河内刺杀汪精卫!此事的难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且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政治圈套,戴笠颇感挠头,于是想到了陈恭澍……

1939年1月。军统局老板戴笠低着头静静地想着心事。刚才,蒋介石交下一件棘手活,赴河内刺杀叛国出逃的国民党二号人物汪精卫。

此事的困难程度远非局外人所能想像,因为蒋介石并不想在肉体上消灭对手,只想打草惊蛇,让汪精卫加快步伐,彻底投向日本人的怀抱,从而在政治上判他死刑。因此,必须天衣无缝,真亦假来假亦真。

汪精卫到了河内后,日本近卫内阁辞职,继任首相平沼对汪精卫不感兴趣,反应冷淡。汪精卫顿失所依,被搁置在河内,大有被遗弃之势。汪精卫极为悲观,隐隐有后悔之意,正在想办法通过驻东京的德国大使馆申请签证。

蒋介石闻讯大惊。假若汪精卫幡然悔悟,罢手不干,难保他不再卷土重来,兴风作浪。因此必须将其置于死地。

蒋介石没有采取肉体消灭的方法——各方面情报表明,汪精卫近日来一直蛰伏不动,叛迹未显。此时杀汪精卫,未免会被人指责言行不一,因为蒋介石在公开场合一直表示要对汪精卫宽大。

这样,行动的难度就大了,充满了复杂性和机密性,连杀人不眨眼的戴笠也心事重重。

终于,他从沉思中抬起了头,吩咐道:“给天津站发报。”

窗外寒风阵阵,窗内一灯如豆,军统局天津站站长陈恭澍蜷缩在角落里,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惊肉跳。陈恭澍一向相信他的直觉,每逢大事来临,他的手指都会不自觉地感到僵硬,但这并非是紧张的表现。这几天,他的右手阵发性地痉挛,手指蜷曲难看,北方正月里的天气滴水成冰,这样,他就感到更痛苦了,心里一阵阵嘀咕,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果然,傍晚时分,译电员送来一份密码电报,时间等级列为“十万火急”,报头上注明“亲译”,译成明文,只寥寥数语。

这类没头没尾的指示陈恭澍司空见惯,他知道又有大事要发生了,否则,不会千里迢迢,点名让他这位少将级的王牌特工亲自出马。

陈恭澍一向自视甚高,早年在家乡就是小有名声的“才子”,一位行走江湖的沧州武师也看中他的良材美质,免费收其为徒,传授了几路拳脚,点拨了一些轻功身法。两年后,陈恭澍已经小有成就,拽拳如风,敏捷如猿,十五六岁的孩子竟然能打倒两三个壮汉。闲暇时听师父讲一些江湖上的热闹事,禁不住心驰神往,渴望着那种快意恩仇的生活。其时,正值大革命风起云涌,于是一跺脚,乘船去了广州,成了黄埔军校五期生。尚未毕业,又逢北伐战争,同学四分五裂,风流云散,陈恭澍又随部分同学去了南京,在中央军校复读,毕业后留校任教。那日子对于天性爱热闹的陈恭澍来说,没滋没味,如水一样平淡。

正在寂寞寥落间,他遇到了已经混出模样的黄埔同窗戴笠。戴笠拍着他的肩膀,不无吹嘘:“兄弟现在蒋校长手下做事,管着复兴社特务处,也还算得意,只是正缺人手,老兄能文能武,在这里吃粉笔灰太委屈了,不如帮着兄弟干,又刺激,又容易得到校长的欣赏。”

陈恭澍怦然心动,扔下教鞭拿起匕首,成了戴笠手下的一位杀手。几年来,制造了一连串惊世大案,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与乔家才、王天木、马汉三并列军统“四大金刚”,先后执掌起军统局的重要据点——北平站和天津站。

刺杀张敬尧,陷害吉鸿昌,毒杀石友三,件件大案触目惊心。陈恭澍老虎头上动刀,长了见识,练了胆子,一天天“成熟”起来,成为军统中顶尖高手。

接到电报,陈恭澍立即由海路赴香港,去与戴笠会合。

一路风平浪静,陈恭澍站在甲板上,一任海风吹拂。他要理清思路。作为一名职业杀手,在行动前,必须做好心理上的准备。

对于鲜血和死亡,陈恭澍已经看得太多,麻木了。记得当年进特务处,干的第一件大案即是刺杀张敬尧。那时,他刚刚接任北平站的工作,戴笠嫌他尚嫩,只让他作为副手协助远道而来的天津站站长王天木工作。

张敬尧乃北洋军阀余孽,为了东山再起,不惜认贼作父。1933年春,他收下日本人的700万元活动经费,揣着“平津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委任状,潜入北平六国饭店,准备集合旧部,策动驻军发动事变,为日本人进攻平津充作内应。

蒋介石给戴笠下达了密杀令:拿张敬尧开刀,以为欲做汉奸者戒!戴笠派郑介民亲自指挥,除北平站全体出动,又邀请天津站协助。陈恭澍亲自踩点。六国饭店本由外国人开办经营,又坐落在使馆区,弄不好要给日本人以口实,所以他谨小慎微,不想让责任落在自己头上。

郑介民却满脸轻松,很快制定了方案,由他本人化装成南洋巨商,住进六国饭店,伺机行事。

1933年5月7日早晨,留守在指挥部里的陈恭澍听到一阵电话铃声,郑介民走过去拿起话筒,只听了一句就搁了下来,然后笑眯眯地宣布:“任务完成了,我向最高当局为你们请功。”行动组的人高兴地蹦了起来,陈恭澍却像刚上完课的小学生回忆着老师讲过的内容。这次行动给他留下了至深的印象,让他懂得了杀人也是一门学问,需要思考。

“不退缩,不蛮干”,他给自己定下了六字方针,一切谋定而后动,即使发生意外,他也能从容应付,化险为夷。谋刺吉鸿昌就体现了他的老谋深算。

抗日名将吉鸿昌此番辗转来到天津,准备秘密联络旧部,重树反蒋、抗日大旗。

蒋介石恨吉鸿昌不亚于恨张敬尧,于是郑介民再度北上。其时陈恭澍已接任北平站站长,所以成了这次行动的主角。

他领受任务后,只说了一句话:“放心吧,吉大胆死定了。”

其实,这活并不轻松。吉鸿昌一手好枪法出神入化,千军万马中来去从容。他的警卫也个个身手不凡。况且他住在天津霞飞路,那里是法租界,容易引起外交纠纷。

陈恭澍命令手下对吉鸿昌实行24小时监视,又收买了两位东北军高级将领,伪装成反蒋派,与吉鸿昌联络。吉鸿昌正欲扩大反蒋战线,当即约定在国民大酒店会面。

陈恭澍全身神经紧绷,按约定时间,率领手下干将集合在国民大酒店前。他对女特务杨玉珊吩咐道,找个孩子,让一个男特工陪着,装成一家子,打听清楚吉鸿昌在哪个房间。

国民大酒店有近百个房间,杨玉珊每到一个房间,总要侧耳聆听,她想与吉鸿昌会面的都是军人,性格粗豪,谈话场面一定热闹。果然,三楼四十五号房传出阵阵喧哗,其中还夹着一些军事术语。她带来的那个小女孩在楼道上拍皮球,杨玉珊心思一动,将皮球从气窗中扔了进去,不待里面反应,她牵着小孩推门而入,口里说着“对不起”,眼睛已将整个房间扫描了一遍。

吉鸿昌正和李宗仁的代表及那两位东北军将领商谈联合反蒋事宜,他们借打麻将作掩护,围成一圈。吉鸿昌是名人,长城抗战期间,报纸上天天有他的照片,所以杨玉珊一眼就吃准了他,迅速退了出来。回到一楼,说:“坐在暖气边穿白褂子的就是吉大胆。”

陈恭澍一努嘴,行动员王文立即蹿上三楼,一个飞腿踹开四十五号房门,大喊一声“吉总指挥”,只见暖气边一位穿白褂子的人抬起头来,王文挥出手枪,枪枪击中要害,随即狂奔而去。

杨玉珊又去打探,没想到吉鸿昌只受了轻伤。陈恭澍脑子飞转,当下命令杨玉珊再回饭店装成目击者,向法国巡捕作证,“就说四十五号房间客人因赌博而自相残杀。”

吉鸿昌果然被法国巡捕以涉嫌杀人而收监。不久就被引渡给中国当局,受到军法会审,被判处死刑。一代抗日名将就这样倒在血泊之中,陈恭澍却心安理得地点着赏金。

在陈恭澍的职业生涯中,并不都是成功,他也有失手的时候,刺杀石友三就是一例。

石友三也是原西北军将领。张敬尧被刺后,日本人瞄上了石友三,因为他的指挥才能、作战经验,以及潜在能量,都强过张敬尧。果然,双方挂上钩后,石友三赴天津迅即组织起河北战区保安队支援日军,给国民党在华北的统治带来很大威胁。

石友三警惕得像个兔子,对任何人都防范甚严。他平常住在日租界,宅中有日本警卫,设三道门卡,每天晚上在三个姨太太房中轮换着住,没有任何规律。天津站的特务一连观察了半个月,都找不着下手的机会。陈恭澍偏不相信寻不着破绽。

一番苦觅,谋得石友三五个亲信侍卫之一的先鸿霞。但先鸿霞说,五大侍卫从来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很少单独行动,即使是见石友三也是五人一齐在场。以一敌四,没有把握,至少还要再收买一个人才有成功的可能。

主意虽妥,但需要时间,南京方面一日三催,陈恭澍极其烦躁,乱了方寸。无奈只有让先鸿霞未到火候就揭锅。先鸿霞收买了一个厨子,准备在石友三的饭菜中下毒。

当晚9点,石友三携着他的三姨太上了桌。

那厨子端着一只火锅从伙房里过来,脸色煞白,浑身如同筛糠一般。石友三何等警惕,眼神如同利刀一样扫了过去,那厨师哪还禁得起吓,腿一软,扑通瘫倒在地,连带着掀翻了桌子。

失败的消息传来,陈恭澍脸色铁青,整整三天像哑巴一样。

戴笠费尽心思物色的“十八罗汉”,一时间齐聚河内,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没有特殊保护的流亡客,陈恭澍暗自揣摩:杀鸡焉用牛刀?戴笠搞什么鬼?

到达香港的第二天,陈恭澍就与戴笠顺利地接上了关系。

“我们一起去,该办的手续香港站正在办,你和王鲁翘联系就行了。”戴笠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转身进了屋子。

陈恭澍略略有些发怔,连忙去找王鲁翘。王鲁翘原为戴笠的贴身警卫,长得极帅,是一位白面郎君,然而心狠手辣不逊于任何职业杀手。他膂力过人,善使利斧,刚刚办完一件大事——千里追踪,捕杀当年刺杀汪精卫的主谋,连戴笠都为之头痛的恐怖人物王亚樵。

王鲁翘只简单地说:“去河内。”

戴笠在河内只呆了两天,军统特务方炳西是打前站的,他在河内市区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租赁了一幢两层楼房,他们即下榻于此,后来这里成了刺汪指挥部。

两天里,戴笠和方炳西一起跑出跑进,直到临别前,才向陈、王二人交待任务。

他概要介绍了汪精卫出逃重庆的经过,“我们这次到河内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不负上峰的期待。”他咽了一下口水,目光集中到陈恭澍身上,语气严厉起来,“这是什么性质的任务,什么人能下达这样的命令,诸位都是聪明人,明白得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

戴笠走后,一批批杀手源源不断地涌向河内。

岑家焯、余乐醒两人联手出击,经滇越路进入河内。这两人都是老资格特工,其中岑家焯还是陈恭澍初入道时的老师,许多杀人技巧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而余乐醒则是军统中出了名的技术专家,法国留学生,获得过化学博士学位,特别善于用毒,让人防不胜防。

接着,余鉴声、张逢义、郑邦国、陈布云也接踵而至,他们或者精于格杀,或者长于跟踪,或者善于飞车,都是军统外勤人员中的佼佼者,这让陈恭澍十分满意,连夸戴老板有眼光。惟有一位让人不快。

此人名叫唐英杰,是陈恭澍在天津时的老部下。唐英杰干黑道勾当的本领无可挑剔,他少年逢名师,尤擅小巧腾挪功夫,轻功在军统中无人能及,虽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有人亲眼见他从四层楼上手持一把雨伞坠下,落地后毫发无损。初出江湖,他在上海大世界献艺,技惊四座,被偶尔路过的戴笠一眼看中。唐英杰自恃这身功夫,不把陈恭澍放在眼里,陈恭澍布置的任务也要看他心情好坏。双方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戴笠知道后,为了息事宁人,一纸调令将唐英杰调走了事。

现在,他却又将唐英杰遣来河内,根据唐英杰的特长,此人肩上的任务还特别重要,汪宅内部的情况就靠他这位“鼓上蚤”去摸清了。陈恭澍暗自摇头。

以上这帮人马都归陈恭澍直接调度,另有几位文客,身后的背景就复杂了。

曹师昂,本非军统中人,曾在法国留学,现任参谋本部第一厅第一处航空科科长,精通法语自不必说,还娶了一位漂亮的法国小姐做太太,这样的人派到河内协助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也是戴笠费尽心机才物色到的。

曹师昂交给陈恭澍一个沉甸甸的纸包,指着它说:“老兄一定知道这里是法国属地,他们为了提防安南人反抗,对于持有和使用武器者,不管是谁,一律重罚。幸亏有我太太作掩护,带上这包东西,一路上提心吊胆,今天总算是交差了。”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两支美国造的左轮手枪和一盒子弹。枪是司维司牌的,杀伤力很大,是杀手们常用的武器。

陈恭澍接过来掂了掂,暗忖:重庆方面费尽周折将武器送来,说明离行动的日子不远了。

曹师昂此行的任务自然不止是将枪交给陈恭澍。临行前,戴笠为他设宴饯行,席间,给他的口头指示是这样的:“先与方炳西取得联系,再由方代约陈恭澍见面。”

陈恭澍知道后,心中不快。既然他是行动组负责人,为什么有些事要隔着他,而且身旁还安置一个监督者?凭他老牌特工的眼光可以断定,就连眼前的曹师昂,也许还负有另外的使命。

至于戴笠临行前交待下的那个神秘人物,陈恭澍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一丝边际也猜不出。据对方称,他姓徐,也曾在欧美留学,可陈恭澍观察了一阵,觉得此人除了脸上那副高度近视眼镜略有文化人的特征外,却是谈吐粗鲁,身材五短,还特别爱吹嘘,一点书卷气也没有。他为陈恭澍介绍一个人,叫魏春风,只有20余岁,眉清目秀,机灵活泼。老牌特工陈恭澍以为他年轻,没经验,竟差点看走了眼,未想到在后来的刺汪行动中,此人居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重庆派来的人陆续到齐,陈恭澍统计了一下,连自己在内一共18名,后来有人戏称“十八罗汉”。在军统的历次行动中,从未有过调动如此强大力量的先例,这也说明了这次行动的重要性。

仓促间打草惊蛇,为山九仞,到头来功亏一篑,难道真是汪精卫命大?败局难堪,陈恭澍惴惴如万丈高楼失脚,心头一阵冰凉……

陈恭澍按照那位徐先生提供的地址,亲自摸到汪精卫的寓所踩点。汪精卫住在高朗街27号,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门前有一片草坪,街道宽阔,间或有几株高耸的椰树迎风摇摆,把房子全部遮住了。汪精卫下榻的地方是一幢西式楼房。陈恭澍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发现后门的道路十分复杂,曲径通幽,是作案后撤退的最佳选择。

惟一的麻烦,就是汪宅外面有位安南警察巡逻。汪精卫并没有请求保护,大概是殖民当局防患于未然,临时安置的。好运气撞到了陈恭澍的怀里,徐先生介绍的那个魏春风告诉陈恭澍,他的女朋友的亲叔伯哥哥就在警察局当差,而且正负责那一段巡逻。

陈恭澍越来越信任这个不知来历的魏春风,此人虽不是行动组成员,却成了行动组在河内的方向盘和指南针。陈恭澍、王鲁翘几乎整天和他泡在一起,就连作为指挥中心的住处对他也不保密了。这个年轻人发挥出超乎想像的作用。

一切布置停当,行动组成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嗜杀成性,在河内憋了四五十天,尚未闻到血腥味,未免有些按捺不住了。

1939年3月19日凌晨2时,方炳西半夜敲响了陈恭澍的房门,递来一张已经译好的电文:着即对汪逆精卫予以严厉制裁。

重庆方面已经以叛逆罪判处汪精卫死刑。这是意料中事,陈恭澍虽然兴奋,但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这一行动也不算艰巨,一切早就盘算好了。所以他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给行动组成员下达了任务:遵照上峰指示,决定采取硬性行动,对叛国者汪精卫予以严厉制裁;出动后,由本人督导指挥,各同志与本人无法直接联系时,指定由王鲁翘同志指挥,余鉴声同志协助;进入汪某寓所后,由唐英杰同志引导王鲁翘、余鉴声二同志指向目标,随即加入行动行列;张逢义、郑邦国、陈布云三人分别担任警戒、掩护,其他各人位置,听任王鲁翘指定;事后自由撤退,仍在原出发地点集合。万一不幸而被当地警察逮捕,切不可暴露身份。其他有关细节,现由王鲁翘、余鉴声再与各同志作具体规定。

“行动的时间,自即刻起,进入战备状态,静候通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要求在3月20日之前,再作最后一次侦察,仍指定唐英杰出动。另外,还得让魏春风从当地警探方面进行复勘。如侦察结果与以前情况一致,则定于3月22日夜间11时出动。

“现在,最最紧要处就是情报必须百分之百的准确。”陈恭澍一再地强调,他要张逢义陪同,立刻去找唐英杰。唐英杰又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中午过后,才跑了回来。陈恭澍板起脸问他去了什么地方,唐英杰说肚子疼,刚才是出去买药的,附近没有药房,因此耽搁了时间。“分明是瞎话。”陈恭澍暗怒,但现在正用得着他,也就没有揭穿,只是请他晚上再出动一次,特别注意汪精卫的卧室所在是否有所变化。

这一次,唐英杰十分乖巧地答应下来。陈恭澍还不放心,又让张逢义晚上陪着唐英杰去。

20日一大早,唐英杰侦察回来,没好气地报告说:“我去过了,是在张逢义监督之下进行的。我在楼顶上停留了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楼里开着灯的还是三楼朝北的那间,不会错。‘他’就住在那里。”

刚要打发唐英杰回屋睡觉,魏春风一头热汗闯了进来,“汪家正在打点行装,有全家出走的迹象。”一句话惊呆了屋中所有的人。

不待众人反应,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听筒里传来徐先生的声音:“汪精卫偕同全家午前起程到打叻,是否在那里住几天,或转道西贡,就此放洋,尚不清楚。”消息更详细了。

汪精卫全家就要离开河内!时间紧迫,陈恭澍当机立断:“请王鲁翘、余鉴声分头传达,立刻召集张逢义、唐英杰、郑邦国、陈布云,各自携带武器、备件,集合待命,准备出发。”

一切布置妥当。是夜,陈恭澍亲自驾车,转了几个弯来到高朗街。刚在左侧的一个巷口停下,还不曾下车,两个安南警察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众人怔在了当场,两位安南警察嘀嘀咕咕比划着,他们谁也听不懂,情势顿时紧张起来。

陈恭澍的右手向装有手枪的口袋滑动。这时,魏春风如及时雨般从天而降,他一把拉过陈恭澍,问他身上是否有钱。陈恭澍将口袋中的钞票一股脑儿全部交给魏春风,一阵交头接耳,两位警察被轻而易举打发走了。

唐英杰带领一伙人绕到27号院的后门。用力一推,门已从里面锁上,唐英杰稍稍退后几步,借助助跑的力量腾空而起,双手在墙上一拍,人已如一团棉絮落到墙内,声息全无。他转到门边,摸到一把头号大锁,双手一扭,竟纹丝不动,连忙又探出头来,示意众人翻墙而人。身强力壮的陈布云弯下腰来,余鉴声、王鲁翘、郑邦国以此为梯,翻过围墙。

一伙人摸索至楼房前,郑邦国一马当先,用手一推门,里面已经反锁,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利斧,连劈数下,奋力一踹,门应声而开。紧随身后的王鲁翘浑身透着杀气,一个箭步,越到前面,未等到唐英杰带路,手持武器,飞身上了二楼。唐英杰、余鉴声不甘落后,如影随形跟上了楼梯。郑邦国则留在底层,既为了掩护楼上行动者的安全,也为了保护通道。

几名杀手一连串的动作配合默契,简直是天衣无缝。

适才那一脚踹门声,早惊动了汪宅上下,郑邦国突然发现有人正从另一房间开门探望,他抬手两枪,将来人吓回,撕开嗓子大喊:“谁再出来,老子的枪不认人。”

枪声划破了夜空,坐在车上的陈恭澍也随之紧张起来,他调转车头,对着27号方向望,准备接应行动组的撤退。

陈恭澍听到的第二次三声枪响,是王鲁翘打出的。原来他冲上二楼,却不见一个人影,屋门都紧紧关上。正待转身上三楼,却与另一个人迎面相撞,双方都吃惊不小,王鲁翘见不是目标,摇摇手枪:“不准喊,快回去。”说完,不再理会,转身又跃上三楼。

上到三楼,王鲁翘直奔右首,冲向带阳台的那间北屋。他毫不迟疑,根据唐英杰的侦察,已确定这就是汪精卫的起居所在。门紧锁着,推不动,也扭不开,显然屋中有人。他退后两步,猛然撞去,却感到肩膀一阵疼痛,看来此门异常坚固。唐英杰也飞身冲了上去,他递过斧子就退了下来,换上余鉴声,负责二楼警戒。王鲁翘以力劈华山之势,硬将这房门劈开一尺见方的窟窿,探出手扭动门闩,想不到那里面已经锁死。

缩回手,王的目光穿过窟窿向内张望,屋中人已经吓呆,台灯依然亮着,在灯光照射下,只见床下趴着一个男人,上半身隐藏在床下,完全看不见,腰背双腿则暴露在外,想必是闻声后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躲入床下。王鲁翘断定:这就是汪精卫。

于是不再迟疑,一连三枪,粒粒子弹都射入床下人的腰背,惟一遗憾处,就是无法进入房间验明正身。王鲁翘自觉大功告成,一声唿哨,行动组成员纷纷作鸟兽散。

从汪寓中撤退出来的王鲁翘正好从巷口钻出,陈恭澍招呼他上了车,又围着27号转圈,再不见有人出来。

王鲁翘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他眉飞色舞地说:“眼看着汪精卫腰部中了三枪,两条腿只动了几下就伸直了。美中不足,没看到他的面孔。”

陈恭澍如释重负,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这是他受命以来最愉快的时刻。他的手指又灵活如初,利落地点燃一根香烟。事后,他形容当时的心情:“这一段时刻,要问时间有多长,可能只有两秒钟。这两秒钟与几十年一比,简直长短悬殊,不成比例。而人生有这样的经历的,想是不多。”

遗憾的是,陈恭澍的欣喜很快就被懊丧所代替。

回到据点不到十分钟,唐英杰、陈布云先后回来了,其余人杳无音讯。张逢义根本没有进汪宅,余鉴声、郑邦国是和王鲁翘一起出来的,他们难道半道上被警察逮去了?他们将希望寄托在电话机上,可是,直到凌晨5时左右,电话才响起来。陈恭澍急忙抓起话筒,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你们搞错了,那个人好好的一点事情也没有,受伤的是曾仲鸣……”

犹如万丈高楼失脚,陈恭澍心头一阵冰凉,握电话的手痉挛得几乎无法控制,一股凉意遍及全身……

沪上特工战正酣,陈恭澍受命刺杀王天木,兔死难免狐悲。陈恭澍被捕,戴笠痛哭。奈何活命要紧,负汉奸骂名,惶惶如丧家之犬。

1939年初夏,陈恭澍辗转来到了上海滩。形势比想像的还要糟糕,由于军统局上海站站长王天木变节自首,军统在上海的势力几乎被一锅端,大小汉奸逍遥沪上,弹冠相庆。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王天木绳之以法。”临行前,戴笠一再交待。

陈恭澍的心紧了紧,王天木可是名列“十人团”的军统创始人之一,又是“四大金刚”之首,黑道上“大哥大”式的人物,名头比陈恭澍还响,两人曾为搭档,一起出生入死,有着过命的交情。现在,陈恭澍要向自己昔日的大师兄下暗刀子,总有点兔死狐悲的伤感。于是,他托人向王天木捎话:“请转告天木兄,恭澍向他问好,虽说过去情如手足,但公务在身,不敢徇私,也就不敢对天木兄留情了,请多多恕罪,保重为要。”

王天木哈哈大笑:“陈恭澍这个小兔崽子出息了,敢向老子动手了,总算他不忘旧情,照道上的规矩打了招呼。我也劝他几句,咱们干的都是卖命的营生,谁出价钱大给谁干,这边对我不薄,比重庆慷慨,我劝他也过来,兄弟也就不必反目了。”

王天木的一番话,在陈恭澍的心里过了无数遍。这几年出生入死,却屡遭戴笠白眼,颇让他内心愤愤不平,因此也觉得王天木的话不无道理。但转念一想,王天木的新主子是汪精卫,就凭河内那一出,汪精卫原谅他的可能性不大。

因此,他还得执行戴笠的命令,对王天木进行狙杀。

对别人而言,杀王天木不比谋刺一国元首容易,杀手的机警本来就超乎常人,王天木又是道中高手,防范意识极强,平时行踪飘忽,居无定所。但对陈恭澍而言,却是早就选好出手的角度,而且有把握一击必中。

王天木有一位姨太太,貌美如花,但天性风流,早就厌烦王天木的粗俗冷血、不解风情,将一颗芳心暗许王天木的贴身副官、年轻英俊的马河图身上,干柴烈火,很快就轰轰烈烈,一发而不可收。这件事发生了好几年,除了王天木,军统局里许多特务都知情,都当成笑话讲。陈恭澍当时就有一种预感,王天木要在这上面吃苦头。

现在,陈恭澍就准备利用此事置王天木于死地。

别看干特工的人个个行踪诡秘,但却自有规律,道上人寻起来并不难,陈恭澍很快就将马河图约到上海滩上著名的百乐门舞厅一起喝咖啡。席间,他开门见山,要求马河图回归队伍,刺主立功。

马河图头摇得像拨浪鼓:“王先生对我不薄,我下不了手。”

陈恭澍冷冷一笑:“王天木是对你不薄,可你也给他戴了几年绿帽子。”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件鸡心挂链,扔在桌上。这是王天木的姨太太寄存在上海中国银行保险箱中的私人物件,被陈恭澍通过军统的暗线取出来的。

马河图脸色顿时白了,他知道那里面藏着的隐私,鸡心坠子里嵌着王天木和姨太太的双人照,但那只是个障眼法,下面才是真货,他与王天木的女人头靠着头,像一对并蒂莲,其中的关系让人一目了然。

“你比我更了解王天木,从来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你却把他的女人偷了,我真想看看他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是什么样子。”陈恭澍话里藏着威胁,不怕马河图不就范。

作为王天木的亲信副官,马河图下手的机会太多了。1939年圣诞夜,王天木酒足饭饱之际,拉上一同投敌的原军统人员何天化、陈明楚等人去兆丰舞厅狂欢,两支曲子下来,尚未尽兴,准备去贵宾室吸一口阿芙蓉提提神。这时马河图突然发难,摸出手枪,对准了王天木。

祸起肘腋,王天木根本来不及反应,眼一闭,心想完了。那脸上的表情就像死鱼一般。

这一瞬间,马河图却大起恻隐之心,王天木虽然杀人不眨眼,但驭下极宽,笼络人心极有一套,平时对马河图也多有照顾和提携。马河图甚至想到,以王天木之精明,心细如发,怎能不发现身边人的奸情?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也许王天木更重视这袍泽之情而放宽肚量,有意坐视不管。

电光火石间,马河图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将枪口转移了方向,对准了与王天木同行的何天化、陈明楚。一阵弹雨泼出,两人相继倒地,兆丰舞厅也随之大乱。马河图乘机冲了出去,与陈恭澍派来的接应人马汇合,潜入夜色之中。

王天木侥幸逃命,但从此心灰意冷,成了缩头乌龟,躲到关外。再后来跟着军队到了台湾。

一炮打响,陈恭澍神情大振,登高一呼,原来随王天木投敌的大小军统特工大都是他的老相识、老部下,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想脚踏两只船,为自己留条后路?因此纷纷反水,当起了两面间谍。不过数月工夫,陈恭澍又恢复了军统在沪的地盘、势力,可以和李士群的“76号”相抗衡了。

接着,他又策划了一连串的血案,尤其枪击张啸林、刀劈傅筱庵这两件活,干得利落、干净,让道上人交口称赞。

这两件血案一时轰动上海。前者为沪上青帮大佬,与黄金荣、杜月笙齐名,那是跺一跺脚,上海滩也会地动山摇的;后者则是伪上海市市长,风头正劲,是日本人特别器重的人物。两人自从落水当了汉奸,都知道重庆饶不了他们,因此防范特紧。张啸林身边保镖环伺,高手林立;傅筱庵出行是装甲车开道,四部警车前后护卫。

但是陈恭澍照样让他们丢了命,名声也因之响遍上海滩,被视为“索命无常”。据当时报纸披露,他在上海活动期间,制造的凶杀案超过百起,那些稍有名气的汉奸人人自危,一起抱怨“76号”工作不力,对付蒋方特工战乏术。

李士群冷冷一笑:“既然我能抓住王天木,就能抓住陈恭澍,上海滩不是他横行的地方。”他使出一招笨功夫——“76号”有许多变节的军统特工,他们都认识陈恭澍,于是将其遍布于上海滩角角落落,瞎猫去碰死老鼠,赌一把运气。好运气撞到了他怀里。1941年10月29日,陈恭澍被人盯上了。

陈恭澍被押到了“76号”。在惨绝人寰的刑室里,他看到犯人们有的手指上插着竹签,有的腿上浇着沥青……陈恭澍别转头,漠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惧色。从前的刀俎,现在成了鱼肉!一股求生的欲望顿时涌上他的心头。

“陈恭澍——就是那个河内凶杀案的主犯……”汪精卫沉吟着。在军统局,陈恭澍是个人物,但在公开场合,他上不了台面,所以汪精卫对他毫无印象。只是因为在河内差点要了他的命,才动了好奇之心,让夫人陈璧君亲自审讯一番。

本以为对方犹如传奇中人,身材魁梧、满脸胡须,赳赳武夫状,没想到陈恭澍白净脸皮、恂恂如小公务员。因为想求生,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锋利、机警,满脸谄媚、讨好,反而让陈璧君大失所望。

“这老蒋也真没出息,挑了你们这群废物,十几个人在河内围着我们,天天用望远镜侦察,到头来还摸错了房间,打错了人。”

陈恭澍嘴唇动了动,他一直想弄清河内刺汪案的诸多疑问,现在大好机会在前,但他却不敢发问,害怕勾起陈璧君的怒火,因此只是唯唯诺诺。

陈璧君转向李士群:“算了,既然他是奉老蒋的命令,我和汪先生也不和下边的人为难,就放他一条活路吧。但要确实悔过自新,与重庆划清界限。”

陈恭澍的叛变给上海军统站带来了灭顶之灾,被他出卖的大小特工达100多名,电台9座,秘密文件6箱。武器弹药都算小意思了,让戴笠好一阵心痛。据说陈恭澍被捕后,在重庆一家酒店,戴笠与唐纵相对而饮。戴笠忽然泪流满面,喃喃自语:“我的四大杀手已经四去其二,上海区全盘瓦解,多年心血付于一旦……呜呜……这是我从事特工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反水后的陈恭澍内心一直惴惴不安,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汪伪政权气数将尽,做汉奸没有好下场,因此拒绝加入“76”号。李士群心生诡计,将王天木所著《蓝衣社内幕》贯以陈恭澍的名字,大肆出版发行。书中将戴笠的出身如何、怎样进的黄埔、和康泽如何闹矛盾、怎样拍老蒋的马屁、如何成立了“蓝衣社”、作了多少案、杀了多少人等等一股脑儿抖出来。陈恭澍本来已经通过关系联系上戴笠,希望能够重归门墙。这下子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戴笠连与他虚与委蛇都不愿,还选派一些杀手去上海索命,让陈恭澍没睡上一天安稳觉。

最后,陈恭澍只有无可奈何地与日方合作,办了一个“东亚政治研究所”,表面是个学术团体,实际上专搞国际战略情报。陈恭澍当了“清高”的所长,组织出版了一批书,如《国共恶交记》、《夜袭珍珠港》、《诺曼底登陆记》等。陈恭澍不仅是特工行家、杀人天才,还精通编辑、写一手好文章,一时吸引了许多读者,名声大振。

戴笠暴卒,陈恭澍侥幸逃生。自诩英雄一世,去台孤苦无依,卖文为生,苟延残喘,方知杀手的悲哀在于不能生活在阳光下。

抗战胜利后,陈恭澍被作为汉奸关进了监狱,他自忖难逃一死,谁知喜从天降,戴笠因飞机失事而暴卒,军统局由郑介民掌了舵。郑介民是当年刺杀张敬尧、吉鸿昌的负责人,与陈恭澍有一段僚属之谊,因此为其说情:“陈恭澍也算是军统老同志了,立下过不少功劳,虽然后来变节,但实属保命无奈之举,以后也没有继续与组织为敌,我看作为一个一般汉奸,关上几年,略示惩罚就行了。”

陈恭澍逃过一死,但活罪难熬,他的日子过得好寂寞,成了无庙可归的孤鬼。国民党撤台时,他想到手上也曾沾过不少共产党人的鲜血,因此也不敢留在大陆,涎着脸去了台湾。生活无着,靠昔日朋友接济,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渐渐这种接济也开始枯竭,于是卖文为生。他的回忆文章揭开了军统的内幕,成了台湾出版界的抢手货,也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某日,台湾阳明山。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长须飘飘,两目无光。另一个年岁更老,圆胖脸,穿一身西服。四目相对时,都不禁愕然。“你,你……”两人异口同声地结巴着。

“王天木!”

“陈恭澍!”

“哈哈哈!”陈恭澍放怀大笑起来,“我们老相识,谁不认识谁呀!只是你我为党国奉献一生,到头来如此结局!”

王天木默然。他们蹒跚着向山顶走去,想登到最高峰,眺望海峡彼岸的壮丽山河。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北平的窑姐、天津的“狗不理”,也想起某年某月他们一夜之间身败名裂。

“我写了一本《北国锄奸》,把我们这些无名英雄都写进去了。老兄有空指教一二。”陈恭澍对王天木道。

“英雄?我们是英雄吗?我们只是戴笠的杀手!”王天木苍凉的声音回荡在阳明山。

“杀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陈恭澍知道自己的血债多,仇家也多,在大陆活动时期,已有意识抹去自己的人生痕迹。耄耋老矣,仍保持着那份天生的警惕,神龙见首不见尾,绝不轻易暴露行踪。现在生死亦不为人知。

这,也许正是一个杀手最大的悲哀,即永远不能生活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