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分裂 (二)趟过茫茫草地
这纵横百里的大草地,人迹罕至。墨绿色的深草一望无际,深草下面是沼泽地。草地上的气候变幻无常,时而浓雾蒙蒙,天昏地暗;时而寒风嗖嗖,气温骤降;时而狂风呼啸,大雨滂沱。草地上根本找不到路,可行走时一不小心,人一陷进泥潭,就再也拔不起来了。张国焘因“统一军事指挥”和“组织问题”与中央讨价还价,迟迟不发兵攻松潘,使红军丧失攻取松潘打开北上通道的良机,而不得不绕道数千里,走过这样的草地北上。
为通过这有史以来从未有哪支军队走过的大草地,右路军总部指定叶剑英为过草地先遣司令,红一军的第四团为先遣团。他们找一个六十多岁的藏族通司作向导,在前面探路,一路给后面的大部队插路标。
陈赓自告奋勇,给周恩来担任担架队长。兵站部长兼政委杨立三也来给周恩来抬担架。一路都是沼泽和泥潭,那水呈淤黑色,散发出腐臭的气息。他们脚上穿的是草鞋,没走多远脚就被草根划破,踩在陈年腐草泡出来的泥水中,很快就红肿溃烂。
清晨,头顶大雾阴森迷蒙,叫人难以分清东南西北,连先遣团插下的路标都难找到。一些战士为了找到路标,陷入泥潭里,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无底的泥淖吞没了。在黑油油的泥水上,浮起一顶顶军帽。不少驮着装备的骡马,也误踏进沼泽地,连骡马带装备一起陷进沼泽中,被魔鬼吞噬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部队缓慢前进,走了一上午,在沼泽旁的草丛中弯来拐去,才挪动了几里路。到了中午,一阵狂风从天际刮来,吹散了迷雾,揭开天上的阴霾。天空忽然变晴,日头露出云层,向大草地上投来一道和煦的阳光。担架队顾不上休息,趁着天晴赶路。周恩来躺在担架上,抬头望见陈赓、杨立三他们肩膀被磨破,挥汗如雨,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在泥泞的小路上爬行,心里十分难受。
“你们走了一个上午了,休息一下再走吧。”周恩来吃力地翻了一下身,对陈赓他们说。
陈赓说:“难得老天爷这么开恩,我们要多赶点路。”
周恩来说:“你们太劳累了,这样下去身体要搞垮的!”
陈赓说:“要说劳累,我们哪里有你劳累!跟你比,我们流这几滴汗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恩来叹了一声,语气里充满恳求:“你们就听一听我的话,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吧!”
杨立三说:“总政委,你什么命令我们都坚决服从,就这命令我们要违抗一下罗!”
周恩来又叹了一声,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们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呢!”
陈赓笑了笑,戏谑道:“我现在是你的担架队长,你归我管哩!你这个军委首长也得听我这个担架队长呀!”
周恩来热泪盈眶,感激得再也说不出话来。陈赓是黄埔军校一期生,同是蒋介石和周恩来的得意门生,蒋介石曾想把他留在自已身边,但他却加入共产党,死心塌地紧跟周恩来。在东征讨伐陈炯明时,蒋介石率领的一个师被陈部击溃,当陈兵一步步逼近时,蒋介石绝望地举枪欲自杀,是陈赓冒险把他背起,冲出陈兵包围圈,撤到了安全地带。此时,周恩来想起了这件事,把陈赓叫过来,紧握住他的手,说:“东征时你救过蒋介石的命,现在你要救我的命了!”
陈赓苦笑着说:“当时,要是我早知道我们的蒋校长日后会这样对我们,我决不会冒那么大的危险去救他的。”
周恩来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当时救他是对的。”
陈赓说:“这些年,他杀了我们多少同志!他派几十万军队来围剿我们,我们有多少同志流血牺牲!就现在,还是他把我们逼到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地!我救他是对啦?”
周恩来说:“哪一天,他对自已所做的这一切感到悔恨,又来跟我们谈和,实现国共合作呢?”
陈赓说:“周主任,事到如今,他还有可能跟我们谈和,国共两党还有可能实现合作吗?”
周恩来说:“国共两党曾经有过第一次合作嘛,怎么不可以有第二次呢!”
陈赓想了想,钦佩地说:“周主任,你真有卓识远见,这个时候还考虑着这种事!你若是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点的。”
杨立三在一旁插话道:“所以,他是我们的军委首长,而你只是我们的担架队长!”
周恩来说:“小杨,你这话可说错了。他这个担架队长现在权力可大了,我都归他管哩!”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一笑,疲劳、饥饿、伤痛也随之消除了一些。
趁着天晴,他们沿着先遣团走过的路,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小坡,他们才停下来休息。这时,天空又乌云滚滚,昏天暗地,气温骤降。刚才还浑身大汗淋漓,此时又冷得叫人直打哆嗦。他们找来一些干草禾,燃起了一堆火,大家围在一起取暖。他们一边烤火,一边将水壶里带来的水倒在脸盆里,烧开后一人分一点喝。草地里的水有毒,人是不能喝的。所带的干粮本来就少,走了几天后,所剩无几。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麦面冲了开水,给周恩来吃,他们自已嚼青稞充饥。
正要上路时,暴风雨来了。风刮得很紧,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雨也来得猛,一下就下成瓢泼大雨。陈赓、杨立三他们将一块破油布盖在周恩来的担架上。油布太薄,经不住寒风冷雨的扑打。周恩来躺在担架里,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这时,有几个人赶了上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解下身上的蓑衣,盖到周恩来身上,自已跟陈赓他们一道站在雨中交谈。待暴风雨稍停下来后,周恩来才认出来,那个解下蓑衣给他盖上的军官是肖劲光。他把肖劲光叫过来,紧握住肖劲光的手,内心又感激,又愧疚。
在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战争中,李德、博古把黎川失守的责任归咎于时任闽赣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肖劲光,称他为“退却逃跑主义”,下令逮捕他,并决定在党内、军内开展斗争,反对所谓以肖劲光为代表的消极路线。去年一月六日,周恩来曾在瑞金出席对肖劲光的公审大会,并被中共中央局指定为公诉人。公审大会判决肖劲光五年徒刑,并开除党籍、军籍。一个月后,肖劲光获释放,到红军大学任战术教员。中央红军突围转移后,肖劲光分在干部团上干队,担任队长。去年的最后一天,为组织红军抢渡乌江,周恩来派肖劲光带队到江界河协助工兵连解决架浮桥所需器材。今年红军重占遵义后,周恩来于三月二日找肖劲光谈话,指出对他的处理纯属“左”倾路线错误,宣布恢复他的党籍军籍。因红三军团参谋长邓萍在娄山关战斗中牺牲,周恩来派肖劲光去红三军团任参谋长。尽管如此,周恩来至今仍为自已曾参与错误处理肖劲光,深感愧疚。
肖劲光在周恩来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总政委,你好一点了吗?”
“我这病,只能求马克思在天之灵开恩了!”周恩来身体衰弱不堪,说这话时仍显得很豁达豪爽。“唉,偏偏这时候才走不动,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
肖劲光说:“总政委,你千万别这么说。中央把你交给我们三军,这是对我们三军的信任,也是我们三军的光荣!”
周恩来凄楚地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事,问肖劲光:“现在部队行军情况怎么样?”
“我正要向你汇报哩。”肖劲光说,“我们的收容队已经沿途掩埋了一军牺牲同志的尸体一百多人,收容掉队落伍的同志近三百人。掉队落伍的同志都是因为饥饿和伤病。”
周恩来心一沉,重重地哀叹了一声。他略一思忖,对肖劲光说:“以我的名义给林彪、聂荣臻二同志发报,叫他们特别注意改善部队给养,想方设法让部队尽快摆脱疲劳,恢复体力。”
肖劲光掏出笔记本,用一截铅笔飞快地写下周恩来口授的电文。
周恩来口授完电文,想了想,又吩咐肖劲光道:“你交代收容队,注意收容掉队落伍的同志。对有伤病的同志,不管他们的伤病情况有多严重,一个也不能扔下。”
他们又上路了。下了坡,绕过几片很大的沼泽地,看见前面一个小坡上有几棵树,树底下有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在对着地图商量什么。陈赓认出了那是毛泽东、彭德怀他们,便把担架抬了过去。
毛泽东见周恩来精神比几天前稍好了些,内心很是欣慰。尽管周恩来的病情还谈不上有所好转,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就目前的局势进行商讨。周恩来病倒的这一个来月里,形势急转直下,为了团结张国焘率四方面军北上,中央作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先是周恩来让位于张国焘,接着毛泽东也退出了军委工作,军事指挥大权交到张国焘手上了。然而,张国焘还是不满足。
松潘战役计划流产后,中央不得不改变计划,向夏河流域发展。八月三日,红军总部制定了《夏洮战役计划》。计划指出:“攻占阿坝,迅速北进夏河流域,突击敌包围线之右侧背,向东压迫敌人,以期于洮河流域发展之局势。”为执行此计划,同月十日,红军前敌总指挥部发布《右路军行动计划》。为了安全顺利北上,右路军决定分三个梯队蝉联北进,并以有力的先遣兵团两个团向班佑侦察前进,占领班佑、撒路、包座地域,以主力加以控制,掩护左路军主力北上;以一部向松潘之蒋军胡宗南部佯攻,以吸引胡部主力于松潘城附近。十三日,前敌总指挥部将右路军的行动计划电告了张国焘。但是,张国焘率领左路军不但不向北进,反而与中央北上方计相对抗,说要抽兵南下,出击抚边、理番蒋军。他在参加沙窝会议后,回到毛儿盖还召开了红四方面军军以上干部会议,提出要向西进经阿坝占领青海、甘肃边远地区而不是经阿坝北进东出。
针对张国焘的此种主张,中央于十五日致电张国焘:“不论从地形、气候、敌情、粮食任何方面计算,均须即以主力从班佑向夏河急进,左路军及一方面军全部应即日开始行动……班佑以北粮食均备,因此一、四方面军主力均宜走右路,左路阿坝只出一部,掩护后方前进,五、三十二军速开毛(儿盖)……目前应专力北向,万不宜抽兵回击抚边、理番之敌。”在张国焘对中央的耐心说服置之不理的情况下,中央政治局于二十日在毛儿盖召开会议,目的在于克服张国焘新的阻挠,实现早已决定的北上战略方针。周恩来因病情严重未参加此次会议。会上,陈昌浩提出右路军待左路军到班佑后才可行动。会议决定左路军随右路军行动。二十四日,中央将此决定电告张国焘,强调红军主力出洮河东岸向东进攻,取得陕甘两省广大地区,由于地形经济、居民等不利条件,只能派支队出黄河西岸。命令右路军出哈达铺,左路军迅速出黑洼、班佑,断不宜出青海,免失先机。
周恩来听毛泽东讲了近期的情况后,内心大为懊恼。他说:“原以为把军权交给他,他就心满意足了。唉,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低估了他了!”
毛泽东说:“我是料到他会得寸进尺,不断跟我们讨价还价,可没想到他胃口这么大,简直是贪得无厌!而且,会是这样迫不及待!”
周恩来说:“幸好我们对他留有一手,中央的权没有叫他全抓了去!他抓了军委的权,还不能为所欲为,头顶上有中央哩。现在,他又对中央这个大权虎视眈眈哩!”
毛泽东说:“军权在他手上,现在他可威风啊!要我们绝对服从他哩!我们要北上,他要南下。”
周恩来说:“中央北上的方针不能改变。我们对张国焘的妥协就到此为止了,不能再让半步了。执意南下,就是反对中央北上方针,这是要犯大错误的!必须让张国焘明白这一点。”
毛泽东说:“你与我是不谋而合。眼下,迫切的问题是,怎样说服张国焘。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做到仁至义尽。既是为他一个人,更是为了团结整个四方面军!”
周恩来叹了口气,说:“说服他,本该是我的工作,偏偏这时候我病倒了!唉……”
毛泽东脸上充满了哀愁的神情,说:“我们这几位当中,就你能跟他平起平坐地谈了。他对你也是比较客气一些。现在,我们都日盼夜盼你早日康复啊!”
周恩来感激地望着毛泽东,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心里很不安。我真恨不得一咬牙,就能爬起来啊!”
毛泽东紧握住周恩来的手,真诚地说:“你先把病养好,别想那么多了。你的康复,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全党全军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