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李真被判处死刑之前的某个夜晚，监狱里静悄悄的，像死一样寂静，这一切就好像预示着死神的到来。在李真所在的死囚牢里，不知道有多少死囚从这里走向灭亡，不知道有多少悔恨与记忆留存汶单。

今天对于李真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嗡嗡嗡”一只苍蝇得意地飞进了李真的视线，他定睛盯着它，借着过道里昏黄的灯光，他看到那是一只很大的苍蝇，它“嗡嗡嗡”地从牢房的这头飞到牢房的那头，那气势宛然在说：“哼，在这里我是老大，谁敢惹我！”突然间，传来一阵猛烈地扇动翅膀的声音，李真再去看时，它已经被粘在墙角的蜘蛛网上了，一只肥大的蜘蛛正在一步一步地向它逼近。死前的奋力挣扎丝毫没有令它逃脱，顷刻问它已经被那只蜘蛛衔在嘴里了。李真没忍心看，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他想，“那只苍蝇的一生又何尝不像自己，想我当年官任河北第一秘，是何等荣耀啊，可转眼就要走向灭亡。啊！人生就是这样。‘上帝让你灭亡就先让你疯狂’。‘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是天地万物所共同遵循的法则，我李真是谁？不过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个而已，‘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只可惜，我这一去，可是苦了我的老母亲和儿子了……”

慢慢地他睡着了，半夜李真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给他来信了：

他翻身坐起，用颤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封发黄的信，凑到灯光下，把它读了又读。这是儿子不久前寄来的，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亲爱的爸爸：

我想你了。奶奶说你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爸爸，可可昨天梦见你了，梦见你和一位漂亮的阿姨坐着飞机飞走了，不要可可了。我都哭醒了。奶奶说，爸爸不会丢下可可的。

爸爸，你会不会真的不要可可了？

爸爸，千万别丢下可可一个人。

爸爸，我和奶奶搬到姑姑家了，我舍不得“叭儿狗”，可奶奶不让我带它，说姑姑会不喜欢的，我哭了好大一会儿，奶奶说，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我不哭了，我把“叭儿狗”送给玲玲了，我还把小铜铃套在它的脖子上了，等以后它找不到家了，我还能认出它呢，爸爸，我是个乖孩子吗？

爸爸，姑姑待我和奶奶很好，可楼下的小三不好。那天下午我不和他玩，他就和我大，说爸爸被警察叔叔抓起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说你是到很远的地方出差，他在骗人。可他还说，我就打了他，他也打了我，他把我衣服撕破了，我把他鼻子打出血了。哼，看他还敢胡说不，他再敢说你不好，我还打他。

爸爸，你快回来吧，可可想你了，爸爸，不能再写了，奶奶眼里进沙子了，我要去帮她取沙子，爸爸，快回来吧，可可在姑姑家等你呢。

儿子可可

X年X月

梦中李真手捧着儿子的信，失声痛哭起来，他急忙拿出纸和笔，给自己的儿子回了一封催人泪下又略带偏激的信。

亲爱的儿子：

我就要去了，永远离开你们了，我最牵挂和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爸爸已经离开你三年多了——你已由七岁长到了十岁，应该上四年级了。三年，在人生的长河中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对于我来说就像走过了三十年，因为这三年对我来说是十分漫长而又艰难的。如今，我将去了，去到另一个世界，走得匆匆，请不要想我，也不要看我的背影——

孩子，在你四岁的时候你妈妈离你而去，你从小是在奶奶和爸爸的抚育下长大的，因为你缺少了一段母爱，你对父亲的依赖性很强，你的儿童时代，就是在我和奶奶不规律的生活下成长起来的。在你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出事了，因为爸爸的工作作风得罪过许多人，他们一心想搞掉我，由于种种原因，我最后终于毁在了他们的手里。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本来文科很优秀，可你爷爷偏不让我学文科，非要让我学理科不行。他对我说：不要听社会上的那套，学好数理化乙不如有个好爸爸。你们的将来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原来他的意思是，让我未来从事科学技术工作，最好不要从政。因为他经历过反“右派”、“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冲击，经过历次政治斗争的洗练把他给搞怕了。因此我大专时学的是物理专业，尔后我却背叛了你爷爷的嘱托，又改行从事起了政治，如今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儿子，听说现在你在班里学习很优秀，我向你表示祝贺！为你的优秀而骄傲和自豪，我们没有白养活我的孩子，我终于看到希望了。过去有句俗话：子要替父报仇。过去的确有仇人在谋害我，使我沦落到今天这步境地，究其主要原因是爸爸个人的失误使我走上了如此道路，和我的反对派不是说没有关系，而是关系不大。

孩子你长大以后不要和他们斤斤计较，这些都即将成为历史，过去了，你若要替父报仇，那就是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你要忘却爸爸那些痛苦的过去，开辟新的生活。现在你只有抛开一切，拼命向上，永远向前，超越自我和他人，站到别人的肩上去，那就是为爸爸争了光，报了仇。这里我对你说的，人天生下来本身是没有仇恨的，所谓的仇就是因为思想、政见、立场和利益的不一致所产生的隔阂。人类只有超越它，才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类的人。孩子你要继承你爷爷和爸爸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发奋学习、永不满足，你方可出人头地。

儿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家里要听奶奶或妈妈的话，做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你们这一代一定要越过你爸爸他们，争取到国外去留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未来的道路是十分宽广和无限美好的。你不要像爸爸这样在一个小天地里瞎折腾，在一个小小的河北省混了半辈子，太没有出息了。爸爸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上清华大学，后来到日本留学也没有去成。我童年的梦在一个个严酷的现实面前都破灭了。

孩子，你奶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为了我们的成长她含辛茹苦，莘劳了一辈子，在爸爸出事后，她又带着你颠沛流离地生活——为了你她曾经到处去求人，我十分佩服和感激她，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母亲啊！奶奶已经年迈了，身体又不好，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是照顾不了她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孩子啊，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好奶奶，在她有生之年你一定要替我报答她。

我曾经对别人说过，人生只有三件事情是属于自己的知识、健康和亲情。我在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更加体味到亲情和友情的重要。作为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宝贵的呢。我觉得我现在特别需要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

你妈妈她前半生跟我受了不少苦和累，我们一直过着漂泊动荡的生活。她直到三十岁才生活安定了下来，我俩人到中年才算有了孩子。咱们刚刚过上、了好日子不久，她为了不受控制，又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深深眷恋的儿子和我们的家，她去寻找属于自己那片自由的天空了。听说你现在又回到了妈妈那边，我赞同，但是你要处理好和他们的各种关系，学会自己独立地生活，并要学会忍耐和适应，懂得关爱别人。

我呆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只要你生活得好，学习好，学有所成，我就走得潇潇洒洒，无牵无挂。爸爸就要去了，请不要想念我，也不要看我的背影……

永远爱你的爸爸亲笔

2003．10

写完回信，李真扑通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声惊醒了别人和狱警，人们忙问：为什么哭哭啼啼？他把做梦之事告诉了人们。人们说，不要过于相信做梦这些迷信的东西。

李真说我确实有许多话想讲给我妈妈和儿子。只可惜我从进来到今天，两年多的时间了，我只和他们见过一面，仅仅几分钟。也许，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多么想把多年来压在我心底的话当面讲给我妈妈和儿子呀……我要让我的妈妈知道，她的儿子虽然犯了罪，但并不是为坐牢、为被杀头而做官的。在这个时代里，很多人都在变，都在痛苦地变，她的儿子——我，只是变得过了头。但在这个变的过程中，我何尝没有过挣扎？没有过痛苦？看到那些没钱看不起病的人、拾菜叶充饥的老太太、蹬三轮的老人、念不起书的孩子，我也心如刀绞。我也捐过钱、退过礼品……我想让我儿子知道，爸爸是被贪权、贪钱、贪色毁掉的……那威力无比的权力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双刃剑，令人心旌摇曳的金钱是一沓沓送你上西天的纸钱，令人垂涎欲滴的美色是一把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刀……

我想儿子，我一想他，就想哭。哭，我不知哭过多少次，更不知有多少次是在梦中哭醒。

我的儿子，聪明可爱，对我依恋感很强，我就是出差两天都不放心，都要给他打电话。可现在被关在这个看守所将近两年了，连一面都没看到过。在梦中，我不止一次梦见过他。

我的事太大，也牵连了自己的家人，可家人是无辜的，他们却承受着许多非议和误解。

有一次，我梦见我的家人把对我的痛恨转嫁给我的儿子了，他们打他，让他吃饭，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中，我看儿子泪流满面跪着求我：“爸爸，我不在别人家了，你带我回咱家去吧。”我多想抱儿子一把，可铐子铐着我的手一点儿动弹不了，只能望着儿子哭。我硬是这样哭醒了。我给儿子写了信：“亲爱的儿子，爸爸也想你，但是却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疼伢了，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学会忍受，做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