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屺阳

1946年春，我被调到中央党校二部学习。

这年，党校二部迎来了三件大事：一是我党重庆办事处部分同志撤回延安；二是王震同志带领部队由陕南返回延安；三是在新疆狱中的同志马明方等被释放，回到延安。他们都住在二部，至今记忆最深刻的是后两件大事。当时的国内形势是，蒋介石反动派撕毁重庆谈判作出的《双十协定》发动的内战。

在这种形势下，王震同志带领部队途经陕南，而后从陕甘宁边区陇东回到边区边界。我边区军民至边界上迎接时，看到王震部队穿着破烂，身体瘦弱，双方见面，紧紧拥抱，泣不成声，迎接他们终于回到延安，主要干部都住在党校二部休养。王震同志体弱有病，在二部大会议室以微弱的声音讲了一次话。

王震同志说，部队到达陕南时，是他一生中比长征还要困难的时期，他常常从怀里掏出毛主席的照片看，从而增强了信心和力量。那时秋雨连绵，战士们的脚板泡成马蜂窝，全身衣衫湿透，只有裤裆处是干的，可以用作擦枪布；没吃的，只好违犯纪律，前头部队战士吃生包谷，后边战士吃嫩包谷芯。到了山上，聪明的战士听到山下敌军通过，待到敌军疲劳的后勤部队来到山下时，战士下山佯装敌军，替他们背子弹箱，我军子弹打尽了，从而得到了很大补充。在运行中，炮兵舍不得丢弃大炮，有个战士说，大炮上的号码，是朱总司令记在他的笔记本上的，不能丢，还是带走吧！战士们多么可爱，赤胆忠心向着共产党，终于回到延安，失散的一些干部战士，随后也都回到了陕北。听王震的报告时，不少同志热泪盈眶。

党校领导传达，从新疆监狱出来的同志坐着汽车回来了，要我们在校门外迎接。

这天，我们满怀激情，等候在校门口，一辆辆大卡车装着百余名亲爱的同志回来了。有的自己跳下车，有几位失去大腿的同志。还有一对夫妻，男同志两眼失明，我们的同学张光天是苏州监狱释放出来的，他最能体会出狱同志的心情，将失去一双大腿的同志背下来，一直背到宿舍，我们扶着只有一条大腿和双目失明的同志，也走进了宿舍。我党候补中央委员马明方同志因受敌人酷刑，背上留下一道用烧红的铁棍烫伤的疤痕。他们回到延安后，受到了党中央领导同志和大家的热烈欢迎。《解放日报》刊登的欢迎文章说：活着的坚贞不屈，死了的视死如归。他们回到延安，真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新疆归来的同志中，有马明方、张子意、方志纯、高登榜、杨子华、朱旦华、李握如等等，朱旦华是毛泽民的夫人，杨子华是瞿秋白的夫人，她带着十岁出头的小女儿瞿独伊来到党校，这孩子活泼可爱，但她从小长在苏联，不会说中国话，和我们一起学中国话，她分不清“山”和“三”，把公鸡母鸡叫“男鸡”“女鸡”，可是没多久就学会不少语言。在这期间，出狱的女同志伍乃茵编在我们支部学习，左爱是支部书记。由于环境的改变和伙食的改善，他们的健康逐步恢复。

后来，马明方同志在学校大会议室给我们作报告，讲述军阀盛世才关押他们度过四年的铁窗生活。

他们出狱，是当时任国民党西北行营主任兼新疆省主席张治中帮了大忙。那时张治中在重庆，临上任前，周恩来、邓颖超前去拜望嘱托，请他关照把盛世才逮捕的爱国“政治犯”给予释放，并设法送回延安。张应允后要屈武探监，了解狱中情况，费了一些周折，于1946年7月回到延安。

马明方同志说，陈潭秋、毛泽民在狱中是重点“主犯”，敌人对他们施行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种种酷刑，1943年9月被秘密枪杀。他们临终前坚贞不屈，表现了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还提到乔国祯同志，得了严重的疾病，气息奄奄。他是陕西神木县人，爱吃饺子，同志们想方设法包了十几个饺子，他只吃了不到十个，就含冤而去。

我认识乔国祯，1934年4月，他和我舅舅蒙仲穆在北平香山养病时见过数次，那时他在开滦煤矿作工人工作，得了严重的矽肺病，坐过九次监狱。这年宪兵三团头目蒋孝先派人到香山逮捕乔国祯，好友闻讯后给他报讯，并给了几块钱，他偷偷逃到天津。不料这次马明方同志提到，他已牺牲在盛世才的监狱中。大革命时，他还在陕西三原农村组织过农民协会，得到广大农民的赞扬。1938年我在三原武字区工作时，一些农民党员还对他思念不已。

以后，我对盛世才监狱关押我党大批同志的“新疆事件”作过一些了解，知道了一些经过。

当年，盛世才伪装进步，提出“亲苏、反帝”的口号，获得苏联的信任和支持。1935年，经盛世才邀请，苏联派遣一批联共党员来新疆工作。1939年，党中央派陈潭秋同志任我党驻新疆代表和八路军办事处负责人。陈潭秋是我党的创始人之一，为我党中央委员。在此期间，毛泽民、马明方等共100多名优秀共产党员和领导同志，从延安、苏联来到新疆工作，他们干工作特别出色。爱国教育家杜重远也是这个期间到新疆学院任院长，林基路任学院教务长。杜重远还先后请茅盾、萨空了、张仲实来校任教，他们为新疆人民作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得到广大群众的爱戴，影响很大。盛世才由此害怕，怀恨在心。皖南事变发生后，他背信弃义，反共本质暴露无遗，于1943年春，将以陈潭秋为首的在新疆工作的100多人全部逮捕入狱，是年9月问，就将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同志秘密杀害于新疆狱中。陈潭秋等被杀害后，狱中全体共产党员在马明方为首的狱中党组织领导下，联络在各处关押的难友，进行过多次绝食斗争，取得过节节胜利。马明方同志还不断对难友进行党的气节教育，坚定大家的意志，学习烈士的高尚品德，继承烈士的遗志，顽强地以不怕牺牲的精神，熬过各种酷刑的摧残，在漫长的四年多的日日夜夜中，有组织地开展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他们的口号是：“信仰，共产主义；志愿，回延安”，直到最后胜利。

1984年，我作为甘肃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去乌鲁木齐参加七省区人大常委会议时，拜谒了革命烈士陵园，那里竖起几座高大的墓碑，有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杜重远、乔国祯等革命烈士的。在墓碑前，我默默地低头哀悼，敬仰着烈士们，同时想起西北局当年的领导马明方同志，他在“文革”中被非法关押，又一次遭受严刑拷打，直到被残害致死。

我们永远思念着他们，他们热血澎湃，对党忠心耿耿，英勇的革命精神，含冤九泉的英魂，将永远留在人间。

（1999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