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虽然我对它抱有很大的期望,可对米切尔进行调查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为了这件事,我们开始时大吵一顿,结束时又大吵一顿,在这期间也没有调查出什么名堂来。我明白,如果要在米切尔退休之前赶紧把这案子理出点头绪来,必须安装窃听器,并用上我们掌握的全部技术措施。霍利斯对在米切尔家中的电话上装窃听器表示强烈反对,对用技术设备进行全面监视也表示反对。他说他不愿意让军情五处里更多的官员知道这个案子,更不打算请求内务大臣批准窃听或擅自进入副局长的家。
对这样的打击,阿瑟的反应很糟,他的脾气坏得无法控制了。一次在霍利斯的办公室里开会时,他抑制不住自己,发起脾气来。他说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对待这样重大的问题是不能容忍那些限制来拴住手脚的。他以威胁的口吻说要亲自去见首相,让首相对这个情况加以重视。霍利斯对任何威胁的反应表现得十分圆滑,他嘴上说他会对阿瑟的意见引起重视,可他实际上却是不改初衷的。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批准扩大调查!”
阿瑟大步走出房间,显然是准备把他的威胁变为现实。
那天晚上,琼斯和我去了我的俱乐部——牛津剑桥俱乐部,想办法寻找一个避免这场厄运的办法。自从卡明被任命为D处处长后,霍利斯和阿瑟之间的关系便日趋恶化。米切尔案件那么棘手,如果我们内部露出一点骚乱的痕迹来,都有可能造成一场灾难。
琼斯处在一个十分恶劣的境地里。他和我一样清楚,他就要在几个月内提拔为霍利斯的副手了,可我看得出,他觉察到霍利斯的确在设置障碍。
“如果阿瑟干出了什么傻事的话,那就意味着军情五处的末日到来了。”琼斯忧虑重重地望着酒杯说。
我问他可否私下去拜访怀特,可否让他给霍利斯施加一点压力,让霍利斯改变主意。琼斯用一副苦恼的神情看着我。他明白,他已经慢慢地被困在两种互相对立的忠诚中间——对霍利斯的忠诚和对充满激情地在困难中进行工作的调查者的忠诚。快到凌晨一点钟时,我们仍然还没有作出任何果断的决策。琼斯说,如果我能保证不让阿瑟采取任何急躁的行动,他就可以保证去见怀特。我从俱乐部给阿瑟打了个电话。当时虽然已经是很晚了,可我知道他没有入睡,他还在喝威士忌。我告诉他我要立即去见他,然后我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他的公寓。
阿瑟的情绪糟透了,态度暴躁。
“我想你是来告诉我,你决定也要插手!”他尖酸地说。
这天夜里,我又一次坐下来痛饮,无法说服阿瑟改变主意。看上去他有点紧张而绝望。从朗斯代尔案件之前,他就过度紧张、劳累,他精神上的负担不断加重了。他的皮肤发暗,仿佛已逝去了青春。他同那些设在他道路上的障碍进行了顽强的斗争。我看得出,他在一九五一年被撵到马来亚的阴影仍然在笼罩着他。
“当时我是应该斗争的,可我当时同意离开安全局仿佛是上策,可这一次我认为不是上策。”他说。
他最后还是意识到了琼斯的方法是有道理的。同霍利斯公开决裂会使我们走投无路,如果让狄克去说服他,至少还有点指望,兴许会同意增加部分设备的要求。
第二天,我接到琼斯打来的电话,说他已同狄克谈过了,让我们大家下个星期日到他在安妮女王门的公寓去聚会。
“他想看一下有关此案的报告,然后才能决定如何去干。”琼斯说。
怀特的公寓在布罗德威大街军情六处总部后面。我按照约好的时间,准时到达那里。狄克亲自来开了门。他穿得很随便,只穿着一件开领的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根像领带一样的围巾。
他请我们进到他的书房。这是一间优雅别致的房间,四面墙壁都摆满了书,装饰风格是十七世纪的,墙上挂着几幅国家美术馆收藏的名画,壁炉上方还挂着一面明净的镜子。
“我们喝点茶,好吗?”他急于想消除我们每个人脸上流露出来的紧张神情。
“现在,”他看着阿瑟说,“最好请你谈谈你的看法……”
阿瑟解释说,不如先让我介绍一下情况,因为我带来了说明那三十八个案子的图表。我们忙乎了一阵,图表太大,没法在那只精致的小茶几上摊开来。狄克见此情景说:
“不,不,不要紧,把图表铺在地上吧。”
两分钟不到,我们都伏在地毯上了,我们开始再一次触及那一系列可怕的事件。整个宁静而优雅的星期日下午全都给搅了。我解释说,我曾提交过两个报告,一个是有关蒂斯勒案件的,另一个是有关朗斯代尔的,都被拒绝了。狄克用尖锐的目光看着我,却没有对此发表评论。
“关键在于我们不可单方面地看这个问题,搞出这些图表的出发点是想得到一套完整的看法,看看这些案件里是否有俄国人插手的依据……”
“听起来像是在搞一个糟糕的归纳法,不过请你继续讲吧。”他怀疑地说。
我一一讲述了案件,并解释了为何总是要提到那五个人。
“你在起草报告之前,有没有在什么时候同阿瑟讨论过这个问题?”狄克瞪着眼睛看着我说。
“我怎么可能那样做?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科学理事会。”
狄克转向阿瑟: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人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显然,他感到难以置信。
阿瑟接过话茬,并解释要求使用设备的问题。琼斯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狄克又问他的意见如何。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也参与了进来。
“罗杰拒绝扩大调查范围。就我个人的观点来看,这是个错误。我们现在既没有进行跟踪,又没有技术设备的帮助,这样去寻找案件的结果,其希望是渺茫的。”
狄克对琼斯那种冷静明晰的分析印象非常深刻。
“这里有两个因素,”他考虑了一会说,“一是要进行调查,二是我们在进行调查时肯定会被人发现,两者几乎同样的重要。”
他告诉我们要作些修改,他认为应在非官方的房子里对调查工作进行协调,而不是在政府的建筑物里进行这项工作。他建议我们使用斯隆广场附近的阁楼路军情六处保安楼。
“我今晚思考一下如何对罗杰说,你们等着听他的消息吧。”犹克说。
第二天,琼斯通知我们,说霍利斯已经同意用军情六处的一个监视队来协助办理此案,但仍旧不允许他们把米切尔跟踪到伦敦火车站的另一端,以免被人发现。他允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温特博恩,并授权我们在米切尔的办公室里的那个双面穿衣镜后设置一个闭路电视系统。当天下午,我们就把那些宝贵的档案搬到阁楼路上那座马房式小楼的二楼上,房间里没有家具。以后,这里就成了我们办理这起案子的总部了。
在调查米切尔的初期,我们对菲尔比叛逃的过程又重新进行了审查,并得到了一个重要的发现。我请求美国中央情报局核实一下他们的电子计算机记录情况,以便对俄国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已知的情报人员的活动有一个了解。结果发现,弗洛拉·所罗门与阿瑟在伦敦会晤之后,克格勃官员尤里·莫丁也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对中东进行了访问。我们早就非常怀疑莫丁在四十年代就是菲尔比的上司,伯吉斯和麦克莱恩的叛逃也是他安排的。通过进一步的核实,发现莫丁在同年五月也访问过中东,刚好是在戈利金那三集揭发“五人集团”的材料送往莱肯菲尔德大楼之后不久。美国中央情报局最后确认莫丁从五十年代初以来,没有到国外旅行过。我们拜访了菲尔比的妻子埃莉诺,她说九月份时,菲尔比减短了全家人在约旦度假的假期。从那时到失踪这段时间里,菲尔比显得神情紧张,经常酗酒。我们清楚地看到,莫丁去了贝鲁特,向菲尔比提醒他的案子又被重新审查了。很显然,克格勃知道戈利金跑了以后,会采取这样的防范措施。可是,很奇怪,菲尔比仿佛对此并不在乎,这样一直持续到莫丁在九月份第二次去看他,当时他的案子刚好已经确定了。
我们听了菲尔比的所谓的“坦白”录音,这是尼古拉·埃利奥特从贝鲁特带回来的。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也无从听清这个谈话录音,主要是因为录音质量太差。这是典型的军情六处作风。他们在开着窗户的房间里使用这种劣质话筒,而窗外的来往车辆的嘈杂声非常大。我们只好使用我研制出的双耳助听器,请伊夫琳·麦克巴尼特和年轻的译报员安妮·奥尔尤因给予帮助(安妮是听力最好的译报员),搞了一个百分之八十文字准确的稿子。阿瑟和我在一天下午又去听了录音,并与那份稿子进行了对照。听了这个录音之后,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菲尔比早在到保安楼之前,就有了与埃利奥特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埃利奥特对菲尔比说,他已经掌握了菲尔比的新证据,深信菲尔比是有罪的。十年来,菲尔比每次都一再否认一切,可这次他一口承认他从一九三四年开始就当了间谍,压根儿不问埃利奥特掌握了什么样的新证据。
阿瑟对听录音感到很苦恼,他揉着眼睛,捶着膝盖,听着菲尔比讲着荒唐的吃语。菲尔比说布伦特是清白无辜的,而蒂姆·米尔恩才不清白。可米尔恩是菲尔比的密友,多年来一直在忠诚地为菲尔比辩护。整个供词,包括菲尔比签了名的书面坦白,都是处心积虑地进行过加工的,让真相和谎言相混淆,引我们步入骗局。我禁不住回想起同菲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有孩子般的吸引力,说话结结巴巴,我对他是多么同情啊!我又想起在一九五五年第二次听到他的声音。他躲躲闪闪,避免回答提出的问题,试图挽回失去的局面,争取胜利。现在埃利奥特在全力以赴地设法去战胜一个三十年来把欺骗作为第二保护层的人。这并不像一场竞赛,然而最后他们两个会像有点喝醉了酒的无线电广播员,用公学学堂的标准语音热情地讨论二十世纪最大的叛国案件。
“这件事处理得太糟了,”阿瑟听了录音后,满怀绝望地悲叹着,“我们应派一个小分队去,这样,我们就有机会用严刑审问他……”
我同意他的意见。罗杰和秋克都没有想到菲尔比会叛逃。
从表面上看,莫丁两次旅行的巧合,菲尔比对埃利奥特前来审问的期待,以及他炮制的坦白,都集中指向同一个方向:俄国人在英国情报部门有一条内线,它监视着菲尔比案件的进展情况。只有极少一部分官员有这样的触及案件的机会,他们当中主要是霍利斯和米切尔。
我决定走访政府通讯总部,看看能不能进一步用“维诺纳”协助调查米切尔案。“维诺纳”在一所很大的,号码为“H72”的木房子里工作。这房子在通讯总部的中央建筑群中间的一条大道旁。负责这项工作的是年轻的密码分析员杰弗里·萨德伯里。他坐在房子前面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他的身后有十几个外语专家正坐在耀眼的灯光下辛勤地工作着,寻找着吻合的信号,希望从上千个无名的数字组中整理出译文来。
萨德伯里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分析密码的小玩艺儿,就像一个充满欢乐的小动物园。一个角落里堆满了“维诺纳”窗口索引。他的办公桌上有一盘盘的已破译的密码,等他审批后,这些密码就被送到军情五处和军情六处。萨德伯里同我谈了很久,讨论如何促进这项计划的实施。主要的问题是由于“维诺纳”仍然是用人工进行吻合,电于计算机仅用在某些特殊工作上去寻找一个密码。大部分的工作是破译克格勃和格鲁乌波道的密码,工作人员用往来通讯的渠道来进行吻合的强化工作。要搞一个全面的用电子计算机来进行吻合的计划,必须使用六十年代初就已问世的新式电子计算机,这样才有希望发现更多的吻合。
这是一项工程庞大的工作,往来的电文有十五万份以上,其中只有少数是穿孔的,能用电子计算机进行处理破译。单单这项工作就十分艰巨,每个数字组由数据处理机穿两次孔,以便对那些经过处理的电文进行核对,看看有无错误,然后再用电子计算机把每份电文的前五个数字组与整个电文的其他部分进行吻合。每份电文要进行上百亿次的计算。
我同威利斯在科学理事会讨论这个计划时,他对此事能否成功表示怀疑。于是我和弗兰克·摩根一起到原子武器研究集团去再次拜访威廉·库克爵士。我知道,当时这个研究集团拥有全国最大的电子计算机设备,比通讯总部的计算机还要大。我解释说,我们至少需要借用他的计算机来工作三个月,以寻找吻合。寻找吻合一旦完毕,就要送往美国国家安全局和英国政府通讯总部进行密码分析,并设法破译吻合。库克像往常那样给予了巨大的支持。我告诉他威利斯怀疑这能否成功,但他并没有理睬威利斯的怀疑。
“这是原子武器研究集团能做出的最大的贡献之一。”他拿起电话,对研究集团数据处理组的组长说,“我要你立即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我派一个人来向你谈谈详细情况。你不必问他是干什么的,你就照他说的去做……”
我们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把所有的电文进行了穿孔,并进行了一次核对。在以后的三个月当中,原子武器研究集团的计算机就开始为“维诺纳”工作,每晚工作六个小时。
最初,原子武器研究集团的计算机化规划仿佛会使英国的“维诺纳”计划有所改观。用了计算机不久,我们在九月中旬那一周的电文中吻合了一份电文。对这份电文经过部分破译之后,发现又是关于“斯坦利”的。电文叮嘱他在下次与克罗托夫会晤时不要携带任何可能使他“犯罪”的文件。之后,在一些没有破译的电码中又有几句看得懂的话,提到了克格勃在墨西哥开展工作时遇到的危机。电文让克罗托夫找“斯坦利”详细谈谈,因为“斯坦利”那个科负责墨西哥事务。
这份电文发出时,菲尔比正在军情六处的伊比利亚科当科长,负责包括墨西哥在内的许多西班牙语系国家。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在菲尔比叛逃仅仅几个月后就获得了他就是“斯坦利”的确凿证据。如果我们早几年就破译了这些电文,那么我们就可以在他定期回伦敦走访《观察家报》时把他逮捕。这份电文使人们对军情五处的纯洁性所产生的忧虑进一步深化,使人对一九五四年决定停止“维诺纳”计划的事更加怀疑。我们在进行核查时,发现命令停止“维诺纳”计划的官员就是当时的反间谍处处长格雷厄姆·米切尔。
很可悲,有关菲尔比的这些琐碎的材料是电子计算机化项目给英国“维诺纳”计划带来的真正的惟一的帮助。被吻合的克格勃发给墨西哥和南美其他地方的部分电文,使美国中央情报局和皇家加拿大骑警队很感兴趣。墨西哥是克格勃遣送非法间谍到北美去的主要地区。英国“维诺纳”计划通过吻合破译的电文,大部分是一般电文,而不是发给克格勃和格鲁乌的电文,我们需要的恰恰是后者。“H72”号木屋里的密码分析工作比以前更为紧张了,可没有发现新的捷径。
米切尔在军情五处的工作记录里的东西对我们的帮助不大。他生于一九〇五年,在牛津大学受过教育后当了新闻记者,以后又当了保守党中央办公厅的统计员。这一点真让我吃惊,我回想起我和他争论朗斯代尔案件时,他说他不明白我的论点,因为他“不是统计员”。他是通过保守党的关系到军情五处来的,在战争时期从事过反法西斯的工作,以后与英国共产党有过往来。从这时起他便青云直上:四十年代末任F处(国内颠覆活动)处长,一九五三年在狄克·怀特手下担任反间谍处的第一任处长,一九五六年由霍利斯任命为英国安全局副局长。米切尔一生当中有两件事真正令人惊叹不已:一件是他和霍利斯的密切关系,他们是牛津大学的同学,又差不多同时加入军情五处,先后爬上了相互补充的高层职位;第二件事是米切尔几乎没有成什么大气候,他是个聪明人,怀特亲自挑选了他来对D处进行改进。可他没有在他任职的三年当中完成对D处进行改进的任务,居然还想到要作出停止“维诺纳”的决定,仿佛他有意造成失败。
对米切尔的办公室所进行的严密监视毫无结果。我在他的吸墨纸上抹上了密写药水,到了晚上再冲印出来,以便检查他写的东西。可除了他工作时的文字外,什么也没有发现。军情六处的监视员一直一刻不停地监视着那台闭路电视。这是一项令人倒胃口的工作。米切尔每天早晨走进办公室以后,就站在两面穿衣镜前用牙签剔牙齿。午饭前和午饭后,或者在回家之前,他都要重复这一动作。直到这个案子结束时,我开始感到我们对米切尔最了解的地方,要算他的扁桃腺后面部分了!
我安排对他做“钡餐”试验。我把装订好的苏联秘密无线电通讯分析,各种分类和组算表都给他看看。这些东西都是最新的材料,是为政府通讯总部准备的。我去看了闭路电视,看见米切尔正心不在焉地翻阅着那份报告。之后,詹姆斯·罗伯逊走进了米切尔的办公室,此人老跟我唱对台戏,五十年代曾搞过一些反苏联间谍的工作。罗伯逊开始谈到我。罗伯逊在D处时我也在那里,他对我在D处搞改进一直不满。他认为我是跳级的新手,应当学会尊重比我资格老的和比我能于的人,不要急急忙忙地到处指手画脚。他和米切尔讨论起我的无线电分析报告,两个人都不懂我搞这报告的目的是什么。
“该死的家伙赖特,”罗伯逊尖刻地说,“他以为他什么都在行。但愿把他的翅膀剪掉吧!”
米切尔道貌岸然地点了点头。对这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切,我真有点忍俊不禁。
但是,这种轻松的时刻是不常有的。在这场冷酷的监视当中,人们在注视着、等待着镜子那边的人暴露自己。只有一次我认为我们抓住了他的证据。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开始在一张纸上划着。他的神情很专注,大约划了二十分钟,并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条进行参考,之后他突然又把那纸条撕了,并扔进了废纸篓。这件案子开始以来,霍利斯就安排我在每天晚上搜查米切尔的办公室,还指示他的秘书把米切尔那只准备烧掉的机密废纸袋保留着,好让我进行检查。这天晚上,我在废纸篓里找出了那张被撕毁的纸条,把碎片重新拼好。那是一幅乔布汉姆公地的地图,靠近米切尔住的地方,上面标有指向各个方向的圆点和箭头,中间地方有“RV”字母,两辆汽车的位置,分布在公地对面的道路的两头。这块公地是穿过聚会地点的。
好几天来,阁楼路上那幢房子里都没有人。这个案子的全部焦点移到了在米切尔地图上标明的那个地方,可米切尔从来就没到那里去过,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去过。
我第一次开始搜查米切尔的办公室时,霍利斯高度紧张。
“里面有一些非常敏感的文件,彼得,我要你保证不让它们透露出来。”
霍利斯尤其担心的是人事报告和其他令人尴尬的文件,而不是机密。那些文件因为工作需要而被送到副局长的办公桌上。他可以不必担心,因为我在米切尔的办公室里没想要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仅仅只是为了坚定我的观点,即在霍利斯这样专横武断的人手下当副局长,是世界上最坏的差事之一。
一连好几个月,霍利斯每天晚上都在下班后和我会晤。起初,他对窥探一个亲密的同事的私生活表示厌恶,可我从来没有感到他的这种感伤情绪是真实的。我告诉他我们从闭路电视上看到米切尔用牙签剔牙齿的次数时,他大笑起来。
“那可怜的家伙应该找个好牙医看看!”他笑着说。
我自己感到很坚定,甚至是冷酷无情。我等待解决渗透问题的机会已有许多年了,我毫无顾忌。
经过同霍利斯相处的那些夜晚,我才第一次对霍利斯有所了解。我在他手下干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我们之间除了公事,很少有过交谈。虽然也有关系紧张的时候,可总的来说,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我们之间有一次严重的冲突,那是在五十年代末。我当时与温特博恩在A处二科工作,阿根廷有个代表团与英国政府洽谈肉类合同。霍利斯把贸易部请军情五处收集情报的事交给我们去办,并指示安装话筒来窃听阿根廷人。温特博恩和我对此都很生气,认为这是违反芬勒特一斯图尔特备忘录的举动,该备忘录规定军情五处的任务只限于负责与国家安全有关的事。A处二科的其他人员与我们有着同样的看法,因而我们拒绝了霍利斯的指示。好几个小时里,我们都预感到要被集体解雇。可后来霍利斯撤销了他的指示,再也不谈及此事。这是军情五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罢工,并以罢工者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在搜查米切尔的办公室那段时间里,霍利斯偶尔也谈起他早年的一些事情。他告诉我他三十年代去过中国,并在那里的英美烟草公司工作过。
“那里的事真可怕,傻瓜也明白日本人在满洲干什么。太明显了,我们如果不采取行动,就会失掉中国。”
与军情五处里许多的老官员一样,他不喜欢美国人,其根源要追溯到战争爆发之前。他说美国人本来可以帮助远东,可他们拒绝这样做,他们紧紧抓住孤立主义不放。法国在远东已经失去了势力,宁愿眼看着整个地区沉没也不愿帮助我们,结果把一切都让给了俄国人。
“他们注视着,等待着,”他告诉我,“他们终于在战争结束后当毛泽东上台时,得到了中国。”
他很少提及他的家庭生活,安全局里有许多人知道他长期有外遇。他偶尔提到他的儿子阿德里安。他是个很有天赋的棋手,是霍利斯的极大骄傲(阿德里安过去常到俄国去参加棋类比赛)。
有一次,我们谈到米切尔案件时,我大胆地直述了我的观点:不管结论如何,它都说明了我们的安全保卫方面是个薄弱环节。霍利斯听了以后发怒了。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告诉他,我们对军情五处新招募的人的检查还没有军情五处对白厅其它部门的检查严格。
“你看看我,”我告诉他,“我从加入军情五处以来,到现在还没有受过审查。”
第二天有人就送来了一些表格让我填,从此再也没有提及此事。不久,审查程序被修改了,要进军情五处的要多填几个证明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由军情五处提名的证明人。
在同霍利斯一起相处的那些夜晚里,最令我难忘的是他那没完没了的下流笑话,简直是我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当他为了要从权势的奥林匹亚顶峰上降落下来和他的部下打成一片,或轻松一下时,他就把这些笑话当作一种手段来达到这种目的。有一次我问他从什么地方收集了这么多的故事。
“中国,”他告诉我,“每个人都喝酒讲笑话,这是唯一的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
早一些时候,我就决定对米切尔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小书桌进行搜查,我向霍利斯要了钥匙。
“那是盖伊·利德尔的写字台,”他说,“从他办过移交以后,那张桌子就已经留在那里有许多年了……”
那书桌有两个抽屉是锁着的,我请求他批准我把锁撬开,他同意了。第二天,我带来了撬锁工具,打开抽屉进行检查,可里面却是空的。但灰尘上有四个印迹引起了我的注意,仿佛原来放过什么东西,刚刚被人拿走。我请霍利斯来看那印迹,他仿佛同我一样感到不解,尤其是我检查到锁里有刮过的痕迹,好像有人不久前打开过抽屉。
霍利斯没有说话,直接向米切尔的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相通的那扇门走回去了。我一个人干完了搜查工作。
我私下里琢磨,知道要打开这两个抽屉的人只有我和霍利斯,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搬走了,甚至完全有可能是一台录音机。为什么不可能是米切尔?因为他不知道,只有霍利斯知道书桌是利德尔的。霍利斯接收了副局长的办公室,却没有书桌的钥匙?像利德尔这样的人会把书桌留下,而把钥匙拿走?只有霍利斯知道,只有霍利斯……
我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霍利斯正在门那边盯着我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我看,然后又俯身看他的文件去了。
一九六三年夏季,因为米切尔要退休了,调查工作必须在这个月里全速进行,但整个事情却毫无希望地作了让步。一切都太仓促,一切都缺乏计划。完成任务有期限,霍利斯又不支持,这次行动的保密就成了问题。米切尔已感到事情不妙,最初,他发现送去给他看的文件少了,霍利斯对他接触文件加以限制了。接着,他对监视员们开始躲避,并采取了标准的反监视行动。我们从闭路电视上看到米切尔的表情显得很紧张,仿佛陷入了消沉。在他的黄金时代,他是一个瘦高个,但看上去却脸色发灰,双眼沉陷而黯淡无光。如果他的房间里有人在,他便竭力装出一切正常,一旦独自一人时,他就仿佛在受着折磨。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他有一次注视着霍利斯办公室的门悲怆地说。
到了最后一个月,整个事情几乎成了一出闹剧。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机会去发现什么。阿瑟和我促使霍利斯批准对米切尔进行审问,以便想法解决这个案子的问题。霍利斯拒绝干这种事。几天以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阁楼路上的这幢楼里。
“我去见过首相了,”他生硬地对房间里的七八个人说,“我想进行审问是不大可能的。”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阿瑟又要再次发作。
“如果在目前阶段又发生一次叛逃事件,那就是一场灾难。”他说。他感谢大家的努力,然后钻进停在那里等候他的汽车里。这是霍利斯不懂如何管理人事的典型举动,屋子的官员全是些有经验的官员,他们拼着命在工作,可霍利斯连和我们多呆两分钟都不行。见不得人的工作已经做了,最好把这一切留给那些肮脏的工作人员去收拾!
这同样是一种天真的想法。军情六处负责监视员工作的官员叫斯蒂芬·德·莫布雷,他很年青,脾气急躁,过分敏感。他们对霍利斯的这一决定感到大为吃惊,认为他这是企图残酷地压制内部,这恰好是军情五处谴责过的军情六处在菲尔比事件上的做法。其实,即使停止调查,米切尔的事被立过案的事实也是不会消除的。D处一科的一个高级官员尤尼·西蒙兹写了一份关于对米切尔进行调查的全面报告,他是专门负责这个案子的文书工作的。西蒙兹的报告概述了有人揭发军情五处被渗透的整个过程,结论是:军情五处内部上层很可能有一个间谍存在。报告还提出了一个明显的问题,即能否让美国知道这件事。
西蒙兹的报告被送到了霍利斯和怀特那里。这两位局长私下进行了商量后,便把我们召集去开另一次“星期日下午战争会议”。这次是在卡姆登广场霍利斯的家里。霍利斯和怀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一点从他们二位的家里可以看出。霍利斯的家是一座位于市区的旧房子,里面没有什么书。他此时穿着平时他在上班时穿的那套细条纹的深色西服。他带我们走进光线很暗的早餐室后,便立即谈到了正题。他告诉我们他想听听我们的意见,他听说有人在考虑是否要把这件事让美国知道。要同霍利斯商量点事是很别扭的,他此刻是出于无奈才这么做,语气里显得很不耐烦。
阿瑟尖刻地说,我们得设法把事情马上告诉美国,如果等证实了米切尔的案件以后再告诉他们,恐怕就会产生更坏的影响。霍利斯当即反对,认为这样破坏了盟国的关系,尤其是在菲尔比叛逃之后。
“据我们所知,”我提醒霍利斯,“美国也许会在情报资料方面为我们提供方便,以帮助侦破这个案子。我们只得去找他们,否则我们永远也得不到帮助。”
接着,霍利斯和我们两人就这个问题争论了一小时,双方的火气也愈来愈大。屋里的其他几个人——西蒙兹、温特博恩和琼斯都尽力平息着大家的火气。西蒙兹说,他觉得应该有所选择,也许可以对米切尔进行审问,但也有可能使此案就此被视为结束了。至于美国方面,他说他不太了解那边的情况,因而不好发表意见。温特博恩却很坚定而明智,他支持阿瑟那种意见,即如果现在保持沉默,等以后此案被证实,那就是更大的灾难了。琼斯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
“我们不是那种该死的公学,你们知道。我们都没有义务要向美国人去‘坦白’。我们要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管理安全局。我希望你们当中的某些人记住这一点!”
可是,就是琼斯也承认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他说他经过权衡,也感到应当告诉美国人,问题在于怎样去告诉他们。霍利斯也能看出他自己抵挡不住,便突然宣布他准备去华盛顿访问。
“等冷静以后再进行这项工作不是更好吗?”琼斯问道,可霍利斯坚决不改变主意,阿瑟也尽力使他动摇,可这只是浪费时间。
“我听了大家的争论了,我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怒气冲冲地吼起来,隔着桌子,怒目注视着阿瑟。
霍利斯差不多立刻就动身去了美国。他向那里的约翰·麦科恩和胡佛扼要介绍了情况。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艾伦·杜勒斯在猪湾事件后被解职,由麦科恩接替了他的职务。不久以后,阿瑟紧接着也向美国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进行了汇报,然而他却受到了很无礼的对待。美国人不理解为何把这案子毫无结果地搁下来。这里被人揭发出来的是二十世纪最危险的间谍之一,这个嫌疑者最近正要从西方最重要的反间谍岗位之一退下来,但却没有被审问过,这再次表现了军情五处在一九五一年所表现的那种无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国是完全正确的。
霍利斯回来以后,坚持要解决这个案子。他命令西蒙兹写一份新的报告,并指示他在考虑这份新报告时不要找阿瑟和我合作。
米切尔案既然已交给了西蒙兹,我便回到了科学理事会。我回去以后才知道威利斯更改了一项规定。他认为科学理事会没有必要再插手政府通讯总部,要我与政府通讯总部脱离一切关系。我感到十分恼火。我知道,军情五处只有争取与通讯总部合作并利用他们的设备才不会倒退到一九五五年以前那种恶劣的境地。军情五处内部几乎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得通讯总部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与此同时,通讯总部也没有人想到他们能帮助军情五处做些什么。因此我认为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应由科学理事会继续来做。可威利斯不动摇,要我离开“反小集团”,并和那些官僚们在一起。我只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去找了霍利斯。我对他说我在科学理事会里呆不下去了。我告诉他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到D处去,或回A处去。米切尔案件使我尝到了搞研究的滋味,另外我知道D处三科科长的职位至今仍空缺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霍利斯立即同意我去D处的三科,可是他要我答应他一个小小的条件,就是要让我先回科学理事会去,帮助威利斯完成一项特别项目,然后才能在一九六四年一月去就任新职。
威利斯的特别项目是我为军情五处所做的最有争议的工作之一。他要我对六十年代初投奔西方的另一个俄国叛逃者奥尼格·潘可夫斯基所提供的所有情报进行一次全面的研究。据我所知,这种工作在英国情报部门内部甚至只做过一次。
潘可夫斯基当时是军情六处这项王冠上的明珠,他是格鲁乌的高级官员,在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二年为军情六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当间谍,并提供了大量的关于苏联军事力量和意图的情报。大西洋两岸对此都非常赞赏,认为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对苏联的最成功的渗透。潘可夫斯基告诉西方,说苏联在古巴有导弹,由他提供的关于苏联核武器库的情报使美国敢在以后的古巴导弹危机中采取行动。由他提供的证据使美国识别出了在古巴的苏联导弹。可是到了一九六二年年底,潘可夫斯基同一个英国商人格雷维尔·温都被克格勃逮捕,并被判了刑。温是潘可夫斯基和军情六处的中间联系人,被判处长期徒刑(最后与朗斯代尔和克罗格夫妇交换回到英国),潘可夫斯基则被枪决了。
我曾参与过潘可夫斯基这起案子,那时该案子还在发展。他曾以苏联贸易代表团成员的身份多次访问过伦敦。在皇家山饭店向军情六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作过一系列的秘密汇报。温特博恩当时因身体不好,长期休养。我便成了A处二科的代理科长。军情六处要我用技术方法对潘可夫斯基在伦敦的行动进行监视。我安排了监视员对他进行连续不断的监视,并安装了先进的话筒系统,把他和上级彻夜长谈时提供的所有情报都录了下来。
潘可夫斯基这起案子仿佛否定了军情五处有渗透分子这一事实。在米切尔案件中,阿瑟和我常常讨论这一点。假定军情五处上层有渗透分子的话,那么潘可夫斯基就应当是个打进来的间谍。因为从较早的阶段开始,几个高级嫌疑犯,包括米切尔在内,都知道他的事。我在安排“皇家山”行动时,霍利斯问我军情六处要见的那个间谍的名字,我告诉了他。卡明也问过,但我却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不在可以知道军情六处行动的人员名单上。这引来一顿大吵,他挖苦说我翅膀长硬了,他怨恨我对他当时帮助我进军情五处所起的重要作用不知恩图报。
潘可夫斯基与我们所掌握的戈利金揭发材料很吻合。戈利金说,赫鲁晓夫在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把克格勃头子谢罗夫将军调去负责格鲁乌,由亚历山大·谢列平接替谢罗夫来负责克格勃。谢罗夫是老式的贝利亚奴仆,脑满肠肥,不思烦恼,而谢列平比他灵活多了。赫鲁晓夫和政治局的结论是,不会同西方发生全面的战争。赫鲁晓夫想要知道怎样才能不战而胜,这个问题就交给了谢列平去解决。他进行了六个月的研究之后,在莫斯科召集克格勃驻世界各地的高级官员开了个大会,讨论如何使克格勃的工作方法现代化。据戈利金说,谢列平吹嘘说,克格勃在西方部署了许多亲信,因此他倾向于恢复使用过去国家政治保安总局的方法和“信任”方法来掩饰苏联战略意图的真正实质。
作为谢列平那次大会的结果,克格勃第一总局(负责所有国外行动)成立了D处,专门负责在战略规模上策划欺骗和假情报。D处处长阿加扬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克格勃官员。戈利金说,他在一九五九年曾到D处去找过一位朋友,让他在D处帮他找份差事。那位朋友私下悄悄告诉他,说D处正在策划用格鲁乌搞一次大规模的假情报活动。但还无法马上进行这项活动,因为中央情报局对格鲁乌已经有了渗透,必须首先把渗透分子清除出去。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渗透分子就是波波夫上校。他是格鲁乌的高级官员,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当间谍,一九五九年被抓获,在受尽折磨之后被处决。
实际上,戈利金再没有回过苏联,因为当时他正准备叛逃,所以对策划中的假情报细节再也无从了解了。他只知道这基本上是一次技术演习,第一总局动员了所有的人力和物力来参加这次演习。戈利金来到西方后,他猜测中苏分裂也是D处的计划,这个计划也被用来让西方步入歧途。那些赞赏戈利金的人如阿瑟相信(而且继续相信)这种分析。虽然我是早期英美情报界中积极支持戈利金的人之一,可我总是认为,潘可夫斯基行动比中苏关系分裂这种假设更为符合设立D处的动机。
在西方情报界,战略欺骗已不是什么时髦的概念了。这是因为这种概念的支持者,包括早年的我,把它推向了一个极端的地步。但是这个概念是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强大的历史过程。布尔什维克政权早期通过格鲁乌和国家政治保安总局搞的“信任”行动对克格勃的工作产生了强大的影响,这些行动在克格勃工作中起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二十年代,布尔什维克政权受到了数百万流亡白俄移民的威胁。为了对付这种局面,现代俄国情报机构传奇般的创建人捷尔任斯基策划在俄国国内创立一个旨在推翻布尔什维克政权的虚假组织。这个被称为“信任”的组织吸引了在国外的白俄移民的支持,以及西方情报机构尤其是英国秘密情报局的支持。事实上,“信任”组织是被国家政治保安总局牢牢控制住的,他们能够使大部分白俄移民采取中立态度,并且使敌对情报活动也有所收敛,甚至还绑架和处决了库蒂波夫将军和米勒将军这两位白俄最高领导人。“信任”组织还劝说英国政府不进攻苏联,因为苏联内部力量会对当时的政权展开攻势的。
战略欺骗是西方情报史的一个主要部分,特别是战时所采用的双重间谍行动,这种行动曾使盟军能够在诺曼底登陆意图上迷惑了德国人。
从一九六三年英美情报平衡的情况可以看出,苏联毫无疑问地已具备了进行一次规模宏大的假情报活动的必要条件。首先,他们几乎从大战以来就掌握大量的在西方特别是在英国和美国的上层渗透分子。希斯、麦克莱恩、核间谍、菲尔比、伯吉斯、布莱克以及其他许多人,都向他们提供了他们需要进行欺骗的那些组织的详细情报。其次,有一点常常被忽视:苏联人自大战以来到一九五一年,就一直通过菲尔比和麦克莱恩对西方信号情报组织不断进行渗透;六十年代初又有美国国家安全局的马丁和米切尔的叛逃事件(一九六〇);一九六三年又出现了杰克·邓拉普自杀事件;邓拉普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司机,他把国家安全局高级官员在他汽车里进行的几十次机密谈话的内容出卖给了苏联。
我在阅读潘可夫斯基案件的档案材料时,有许多理由使我相信,潘可夫斯基肯定是戈利金在一九五九年所了解到的欺骗行动的一部分。使我首先吃惊的是,潘可夫斯基投奔西方世界所选的时间太巧了。军情六处由于菲尔比和布莱克叛逃事件的打击,以及克拉布事件和苏伊士运河危机行动的失败,其士气很低,因此在六十年代初期迫切需要获得一次胜利。怀特尽力想整顿军情六处,他取消了副局长的职位,并开除了一些与辛克莱有着密切关系的高级官员,试图施行某种职业技巧管理,可他总是不怎么成功。他并不是一个极其富有天赋的行政领导。他在军情五处的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该机构及其人员很熟悉,而且对反间谍工作有一定深度的认识,倒不是由于他真正具有行政管理方面的眼光。
他调到军情六处之后,就失去了以前那些优势了,因而在他调进去以后的最初几年里,他只搞些权宜之计,而没有一种清楚的战略思路。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他决定让菲尔比仍然在中东指挥我们的间谍,虽然他也认为菲尔比本身就是个苏联间谍。我后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他仅仅是认为如果开除菲尔比,那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反而还会在军情六处内部引起更多的问题。回顾军情六处在六十年代初的情景,使我不禁想起了列宁对捷尔任斯基说过的一句名言:
“既然西方的那些幻想家打着如意算盘,那我们就把他们所幻想的东西给他们吧。”
军情六处需要获得一次胜利,他们需要坚定获得胜利的信心。他们在潘可夫斯基身上终于获得了胜利。
潘可夫斯基案有三个地方使我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第一个地方是他被招募过来的方式。潘可夫斯基在一九六〇年底拜访了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主要是安排与西方进行科技交流的事。但他进了使馆之后,立即表示愿意向美国人提供情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在他们的保安楼里接见了他。他对这些人说,他实际上是苏联格鲁乌的高级官员,为一个科技情报组织工作。该组织是由克格勃和格鲁乌共同控制的。美国人认定潘可夫斯基是苏联人派来引诱美国受骗的,于是拒绝了他的提议、我阅读档案那段时间,美国已经从另一个叛逃者诺森科那里知道了,他们与潘可夫斯基谈话的那间房子里曾秘密地装有克格勃的话筒。很清楚,俄国人也知道潘可夫斯基对美国人表示愿意当他们的间谍,即使潘可夫斯基是真诚地叛逃西方。
潘可夫斯基在一九六一年初,又作了另一次尝试。他在莫斯科找到一个叫范佛里特的加拿大商人,并约好到该商人的公寓里碰面。范佛里特在他的浴间与潘可夫斯基会面。为了避免他们的谈话内容被窃听,他们在谈话过程中把自来水龙头开着。其实并没有迹象表明范佛里特的公寓里装有窃听器,可潘可夫斯基和范佛里特都猜测公寓里装有窃听器。范佛里特与皇家加拿大骑警队有关系。苏联方面在后来对潘可夫斯基进行审问时所提供的证据是他与温之间的谈话录音。那次谈话也是在浴间里开着自来水龙头的情况下进行的。很清楚,苏联人对突破这种反窃听方面是有办法的。
潘可夫斯基的第三次尝试是成功的。他这次是找温,结果,军情六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却来共同指挥他。潘可夫斯基案引人怀疑的第二个方面是他提供的情报种类共分两种:一种叫“阿尼卡”,是直接情报;另一种叫“鲁比”,是反情报。
“鲁比”材料主要包括对格鲁乌驻世界各地官员的识别,差不多都很准确,但绝大部分人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此外,并没有为我们提供识别在西方的非法间谍的线索,也不知道在过去或现在混进西方安全部门的渗透分子。我感到令人难以理解。他的职责与我的职权相似,在格鲁乌上层呆了几年时间,而且还经常与克格勃联系,但却对苏联在西方的情报人员的分布情况一无所知。我把潘可夫斯基提供的反情报和上次叛逃的格鲁乌官员波波夫上校进行了比较,波波夫在五十年代在格鲁乌内部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当间谍时,一共揭发了近四十名在西方活动的非法间谍。波波夫后来被逮捕,并被处决了。
“阿尼卡”则不同,那是关于苏联军事系统最机密情况的文件,潘可夫斯基交给了我们几千份。可是有两点让人感到很奇怪:第一,他有时候交来的是原件。我认为,间谍交原件是非常冒险的,俄国人在查阅档案时肯定会发现文件的丢失。其次,潘可夫斯基所提供的情报当中最为重要的是他在格鲁乌导弹部队当高级指挥官的叔父给他看的文件。这个文件帮助了美国了解到俄国在古巴有导弹。潘可夫斯基说,他是在他叔父走出房间时复制了这份文件。这仿佛又一次使我认为,他不是一个现实生活当中的人,倒像电视里的詹姆斯·邦德一样的人。
第三个令人感到可疑的方面是我们指挥他的方式。我们对待这样一个如此重要的间谍的方式是极其马虎草率的。他提供的情报在当时是极有价值的,当时古巴导弹危机正好在发展。我们只拼命地从他那里挖出能得到的一切,却从来就没有任何打算要保护他,或把他留下来作为一笔长期资产。我在潘可夫斯基情报分发情况一览表上数了一下,在他活动期间,仅在英国就有一千七百人看过他提供的材料。军情六处、军情五处、政府通讯总部、联合情报委员会、各军种首领和他们的参谋,以及外交部和各研究集团等,都有被指定看潘可夫斯基提供的部分材料的人员名单,尽管能看到全部材料的人寥寥无几。当然,同一切间谍报告一样,这些情报上并不注明它们的来源。无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如此广泛的散发范围真是令人吃惊。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保持高度警惕的俄国情报部门是否已经发觉了我们的行动?因为他们在一九六三年就曾表明,他们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对英国安全部门的上层进行渗透。
在莫斯科所作的安排也是超乎寻常的。军情六处让潘可夫斯基在莫斯科公园里把已冲好的胶卷交给奇泽姆夫人,她是军情六处驻莫斯科的官员罗里·奇泽姆的妻子。这样的交接活动进行了十几次,并且潘可夫斯基和奇泽姆夫人都早已发现克格勃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了监视。在我阅读潘可夫斯基的档案时,我从布莱克的监狱汇报中得知,俄国人知道奇泽姆是军情六处的官员。有一件事我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俄国人在伦敦指挥间谍的方式与军情六处在莫斯科指挥间谍的方式一样,那么军情五处尽管力量薄弱并受到习惯和法律的限制,也不会不发现潘可夫斯基的行动。
我散发我写的潘可夫斯基的报告时,迎来的却是愤怒的吼声。这个潘可夫斯基行动被冠以勇气与胆量称号,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因此当我发表不同意见时,人们就表现出极度的冲动。潘可夫斯基案件的经办官员哈里·谢尔戈德在军情六处的一次会议上,特地走到我跟前:
“你知道指挥间谍是怎么回事?”他怒骂着说,“你跑到这儿来对一个勇敢的人的记忆进行损害,还指望我们相信你?”
当然,问题在于如果潘可夫斯基提供假情报这一事实成立的话,那么俄国人又为什么要派潘可夫斯基来充当提供假情报的间谍呢?我想,这个答案就在古巴政治和军备控制政治这两个方面。俄国人在六十年代初期,有两个主要的战略野心:一是想在古巴保住卡斯特罗,而当时美国正使用他们的各种力量和手段企图搞掉卡斯特罗;另一是苏联在加强和发展洲际弹道导弹能力时不想引起西方的怀疑。当时正值“导弹差距”的时代。害怕俄国人在核武器生产上超在前面的观点,正是约翰·肯尼迪在一九六〇年竞选总统时的政纲要点。肯尼迪许诺说他的政府要缩短这个差距。而苏联人则想方设法让西方相信,“导弹差距”是臆想出来的,如果真有什么差距的话,那也只能是苏联落后于西方这种差距。
美国害怕苏联的导弹能力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情报方法上的问题。西方在这方面就像一个盲人。加里·鲍尔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被击落以后,UZ高空侦察机的飞行计划便被取消了,直到一九六二年底美国发射了第一颗卫星,才重新对苏联进行摄影侦察。当时西方的惟一的情报来源是利用潘可夫斯基这根线索和截听苏联在亚洲的火箭试验范围内往来的遥测信号和无线电通讯。
潘可夫斯基提供的情报的主要方面,是说明苏联的火箭项目并不像西方所想像的那样先进,而且他们没有洲际弹道导弹实力,仅仅只有中程弹道导弹。这个情报使肯尼迪心中有了底,当美国发现了苏联在古巴建造中程弹道导弹设备时,他才敢让苏联摊牌。对照潘可夫斯基的情报,美国人又看见俄国人在古巴安装了代表他们的工艺技术水平的火箭,更加对潘可夫斯基关于俄国人没有洲际弹道导弹的情报深信不疑。赫鲁晓夫被迫撤退,但他达到了他的主要目的——美国最终同意不去动古巴。
潘可夫斯基的情报后来又被另外两个叛逃者所证实。他们是在苏联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的“大礼帽”和“费多拉”。他们在六十年代初就与美国联邦调查局拉上了关系。“费多拉”与潘可夫斯基一样,是个科技官员。两个间谍,尤其是“费多拉”提供的情报完全证实了潘可夫斯基的情报,即苏联的火箭技术明显地不如西方先进。“费多拉”还提供了关于苏联火箭加速表的薄弱环节的详细情报。
潘可夫斯基的情报以及“大礼帽”和“费多拉”的情报是一个关键因素,它使美国人在创造一个适合举行限制战略武器第一阶段会谈和产生缓和时代的气氛中充满信心。这正是潘可夫斯基的目的。他帮助苏联消除西方的疑虑达十年以上,使我们在苏联导弹发展的真正状态方面受了骗。
七十年代中期,气候开始发生变化,怀疑又产生了。卫星摄影侦察有了更大的改进。用复杂的方法对弹着点进行了测量,然后用这些测量数据对苏联的洲际弹道导弹的精确度进行了分析,发现苏联人的洲际弹道导弹的精确度比以前用遥测信号和无线电通讯所测出的要高得多。唯一的解释是苏联故意在他们的信号里掺了假,使美国的跟踪系统受骗。
潘可夫斯基保住了他的地位,被认为是军情六处在战后最为辉煌的胜利,与此同时,美国情报界各部门却正式认定“大礼帽”和“费多拉”是被派来诱惑我们步入骗局的。后来发现“费多拉”关于苏联火箭加速表没有过关的情报是假的,甚至有些证据表明苏联在他们的导弹上装了假的第三陀螺地平仪,使导弹看上去比实际的精度要差。
这一类的发现使人们对以前的裁军协议的效力产生了怀疑,并担忧美国对苏联导弹实力进行准确估计的能力。限制战略武器会谈终于在七十年代停止了,美国国防界日益意识到,现场视察在以后的任何谈判中是至关重要的。
现在西方的国防战略家们已经开始形成一致的看法,即认为西方在六十年代估计苏联导弹实力上确实过于自信。而苏联则利用了缓和时代的外衣作为掩护,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军;同时还认为潘可夫斯基在这方面起了某些作用的观点在今天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认为是牵强附会了。
我第一次写潘可夫斯基一案的分析报告时,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军情六处驻华盛顿分站站长莫里斯·奥德费尔德(后来在七十年代当了英国秘密情报局的局长)告诉我:
“这起案子的路还长着哩,彼得,还有许多帝王和大将正高高地骑在潘可夫斯基背上。”他说。他指的是那些因参加潘可夫斯基案而获得了许多荣誉的人。
这条路今天也许不那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