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谋全局,首战建奇功
时务十八策
1360年,50岁的刘伯温见到了33岁的朱元璋。以他多年的人生阅历来看朱元璋,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极为幽暗深邃,世俗所言,即是城府极深,非经多年的观察和践履不能看破。但刘伯温不是凡人,他是一个从混乱世界中走过来的人,当然,他也从先天术数中学到了敏锐的洞察力,能透过别人的躯体,看到其灵魂。
就在朱元璋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上,刘伯温用犀利的眼神剥开朱元璋的皮囊,发现了他心灵最深处的秘密。朱元璋的心一直在毫无规律地跳动,焦躁不安,惊恐万状,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刘伯温知道,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想要扫灭天下群雄,甚至把元帝国都放进了自己的计划中。但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孔子说,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时就知道天命。所谓天命,其实就是知道你该做什么和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去做;能做什么,就要快速地把它完成。刘伯温发现了朱元璋心灵深处的秘密后,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可以帮助朱元璋做到。
但就在那天朱元璋给他们准备的接风宴上,刘伯温一句有价值的话都没有说。他不是章溢那种人,张口就是一些假大空的话,更不是叶琛,欲言又止。当然也不是宋濂,因为宋濂的长处不在谋略。
刘伯温对自己太了解,不深思熟虑,决不开口。但一开口,必然是行之有效。因为开口之前,他会把功课做足。
四人就在那次接风宴上被朱元璋授予了官职。刘伯温得到一个并不太重要的军事祭酒职务,就是高级军事参谋,这个职务从名字上看离“军事”只有一步之遥,但正如狗和热狗一样,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
章溢和叶琛也被授予了官职,但刘伯温从他们的脸上就看出来,他们并不满意。至于宋濂,本来就是朱元璋的秘书,和他们早就拉开了距离。三人被安排到朱元璋特别交代的孔子庙,环境不错,吃穿也不错,但章溢和叶琛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时光倒流十年,刘伯温肯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尊严受到轻微贬损后的情绪波动。不过现在,已经五十岁的刘伯温,内心平静得如古井之水,不起一丝波澜。
刘伯温整五十岁那年,被朱元璋请到他的根据地应天做高级军事参谋,这不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职务,仅从这点来看,刘伯温和朱元璋初次相逢时并未受到后者的重视。
关于这一点,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第一件事是这样的:刘伯温第一次见朱元璋时,是被单独面见的。朱元璋没有为刘伯温准备什么酒菜,而是自己在大吃大喝。刘伯温在他饭桌前站了好久,朱元璋才抬起脑袋来,问刘伯温:“听说你是进士,能即兴写诗否?”
刘伯温内心冷笑,说:“读书人的基本功,怎么不能?”
朱元璋举着筷子在空中晃了两下:“以这个为题!”
刘伯温脱口而出:“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
朱元璋冷笑道:“秀才气味。”
刘伯温说:“还没完呢。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留侯一借间。”
这四句诗需要作个简单的解释,前两句是说朱元璋用的筷子,那筷子是湘妃竹制成,如同晶莹绿玉。湘妃竹的典故是这样的:圣人舜娶了两个老婆娥皇、女英,三人恩爱无比,后来舜去世,两人赶往舜去世的所在,一路哭泣,把眼泪洒在了路边的竹子上,形成了斑纹。所以,有斑纹的竹子就叫湘妃竹。
后二句也用了个典故:刘邦和项羽争夺天下处于胶着时,刘邦手下有个儒生给他出主意,说封那些正在作壁上观的六国的后代为诸侯,他们得了这样的好处,肯定会帮您对付项羽。刘邦举棋不定,趁和谋士张良吃饭时把这事说了出来,张良马上反对,从刘邦的餐桌上抓过一把筷子说:“请让我以这把筷子来为大王筹划。”然后就一、二、三、四地分析这样做的坏处,每说一条,就放一根筷子在桌上。这就是“借箸代筹”成语的由来。刘邦听从了张良的意见,才避免了分裂割据现象的出现,让两汉活了四百年。
朱元璋听了刘伯温的这首即兴诗,大吃一惊,扔了筷子,弹起来握住刘伯温的手,说:“咱们真是相见恨晚啊!”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朱元璋把刘伯温等人安顿妥善后,就问秘书陶安:“这四人到底怎么样?”朱元璋所以问陶安,当然有他问的理由。陶安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智谋百出,曾要朱元璋取应天(当时称集庆),只要拥有应天,就能依其地势君临四方。朱元璋后来得了应天后,就把陶安随身带在身边,一遇有事,必然询问。
陶安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而且在朱元璋等人来时,也多方观察做足了功课,再加上一些道听途说,就下了判断说:“论管理,我无法和章溢、叶琛相比;论学问,宋濂甩了我几条街;论谋略,刘伯温如果自称第二,天下没有人敢称第一,何况是我!”朱元璋自此下定决心,重用刘伯温。
这两事透露出一个信息:结果虽然圆满,刘伯温的谋略最终被朱元璋认可,但开头并不美好,朱元璋对刘伯温的能力还处于怀疑中。
多年以后,清朝人王士祯说,明代时浙江盛产魁首。刘伯温是谋臣之首;宋濂是文臣之首;方孝孺是忠臣之首;于谦是功臣之首。
方孝孺是明朝第二任帝朱允炆的大臣,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陷南京,方孝孺宁死不屈,被朱棣诛了十族。于谦是明朝第六任帝朱祁镇时的文臣,土木堡之变后,朱祁镇被蒙古人也先俘虏,押着他一直来到明朝当时的首都北京,于谦顽强抵抗,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
这四位顶级大佬中,刘伯温最为光芒夺目。因为没有他,朱元璋建立明朝的可能性会降低,后来的方孝孺和于谦出现的几率就很小了。
但在1360年的应天城中,初来乍到的刘伯温还远未受到朱元璋的重视。然而他并不急,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自然而然”的心灵励志法则。每天早上,他都会趁薄雾未散时,走出孔子庙,走在被雾水打湿的青石板上。那个时候,鸟儿还没有起床,整个天空一片青灰色,偶尔有几家的烟囱冒出青烟,但很快就被青灰色的空气融化了。他转了半个内城,然后悠闲地走回孔子庙,吃了点早餐,摊开纸,把笔蘸饱了墨,写下了六个大字:拟时务十八策。
在他书桌的左边,有一张潦草的地图,这是一张江南群雄图。从这张图上,刘伯温看到了朱元璋的战略构想:地图上画的那条“北起江阴,沿太湖南到长兴”的一条直线是朱元璋的重要防线,防御的目标是东面的张士诚;南面的徽州屯聚着朱元璋的主力,随时准备进入浙东;西面则和天完帝国短兵相接,只守不攻;北面根本不用操心,因为韩宋帝国正在那里牵制着朱元璋的劲敌、那位最有可能成为元朝齐桓公的察罕帖木儿。
刘伯温对着地图点了点头,提笔写道:“您因天下大乱,从底层一跃而起,手无寸铁,无所依凭,全是以德服人,如今拥有江南大部,百姓顺应,这可称得上是王师也。”这是书生写文章的亮手势,有如黄飞鸿搏击前那个招牌动作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下面的才是干货。
第一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今元王朝失德,中华大地如一锅沸水。百姓盼望有德之人如大旱盼甘露。如您能效仿商汤、周武吊民伐罪,就可顺应民意,取而代之。
第二策:元王朝已如强弩之末,又因为刘福通的斩首行动,使其满脸血污、精疲力竭,根本无暇顾及南中国,我们应先定东南,然后北伐,大事可成。
第三策:秦朝末年陈胜第一个革命,第一个称王,这种事不要干。所谓枪打出头鸟,我们现在更应该打着韩宋帝国的旗号开疆拓土,外人看上去,认为是韩宋帝国在开疆拓土。这是朱升的“缓称王”的来源。
第四策:应天为六朝故都,西临荆楚,东有江浙,依山傍水,能守能攻,实在是个定鼎之宝地,将来统一天下,也应该在此建都。
第五策:我们有两个敌人,西边的陈友谅,东边的张士诚。陈友谅占据荆、襄全部土地,窥伺江东,天下已被其占去大半。而张士诚仅有边海地,南到会稽,北不到淮扬,虽有大志,却不能知行合一。陈友谅则彪悍异常,又有用兵之谋,所以,我们第一个敌人应该是陈友谅。猎人们常说,打一群猛兽时,挑最狠的打。古人说,擒贼先擒强的。强的一败,弱的就会束手来降。我们如果得到陈友谅的地盘,天下之势也就定了。第二策“先南后北”的基础便是本策的“先陈后张”。
第六策: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想要得民心,就要修德省刑,轻徭薄赋。在我们面前就有个绝佳的反面教材——元王朝。我们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得民心。
第七策:大力招揽天下俊杰。人才比黄金还宝贵,没有人才,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第八策:耕不忘战,战不忘耕,以耕备战,以战护耕。刘伯温后来创建的卫所制,源头就在此处。
遗憾的是,我们只能写到这里,《时务十八策》中的后十策众说纷纭,为什么会众说纷纭,因为当朱元璋看完《时务十八策》后,先是心花怒放,紧接着就是背后发冷,毛骨悚然。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间真有这样的天才级人物,能在胜利的曙光未现时谋划出建国大纲。《时务十八策》几乎就是他内心深处最愚昧角落中那个喷薄欲出,但凭他的智慧永远都无法喷出来的想法。如果让《时务十八策》公之于世,将来功成名就,他人定会归功于刘伯温的谋略,一如诸葛亮的《隆中对》,这定会让朱元璋万分失色。
据说,朱元璋一个人看完《时务十八策》后,就把它处理了。有人说是藏了起来,有人说被他烧成了灰,还有人说,他看完《时务十八策》后急如星火地找来刘伯温,马上升刘伯温为军师,并且告诉刘伯温,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什么《时务十八策》。
可以这样说,《时务十八策》失传了,那么,我们所列出的八策是如何来的呢?多年以后,有人破译了刘伯温的《郁离子》,发现这本书的第十八卷就是《时务十八策》的内容,只不过是用寓言给遮盖了。
后面还有十策大致如下:粮草供应之对策;水战、火战之配合;坚城固守与弃城引敌;疑兵计与反间计;农田水利之构建;军中将领之俸禄;劫寨与反劫寨;谋士参议制;属官编制;北伐。
朱元璋认真地看了《时务十八策》后,发现第一策到第四策都不是他即将要考虑的问题,只有第五策,迫在眉睫。
第五策中,我们会发现一个陌生的名字——“陈友谅”。这个陌生的名字对朱元璋而言可谓如雷贯耳,因为自他参加革命以来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而陈友谅是他梦中都会被气醒的强劲对手。
陈友谅来袭
陈友谅一直都在鼎沸的南中国舞台上卖力表演,只是他始终站在他的领导徐寿辉的身后,未惹人注意而已。
刘伯温十岁那年(1320年),陈友谅出生在今湖北仙桃市通海口镇一个穷苦的渔民家庭,由于有兄弟七个,所以从小就饱受艰辛,勉强成人。虽然每天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可并不阻碍他好动的性格,他从各路豪杰那里学来了超群的搏击术。20岁时,陈友谅到县城考武科,但因为他的搏击术毫无观赏性,所以名落孙山。不过当地政府看他力大无穷,所以就让他在政府办公室打杂。
这个让人倒尽胃口的职务,陈友谅一做就做了十年。这十年时间里,他只学会了一条:你必须要做官才能发挥能量,否则,你的能量就是身上的血,只能维持你自己的生存。每当他在政府走廊中看到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员前呼后拥时,他浑身的汗毛就坚挺起来。他对着柱子说,我也能当官,我也能有十万人做手下。
30岁时,他毅然辞职,回家打鱼,在波平浪静的水面上,他看到自己的虎背熊腰,看到自己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不能得志的酸楚就涌上头顶,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半个时辰不出来。他那颓废的形象让他老爹极不高兴,他老爹教训他,做个渔翁没有什么不好,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难道还想做皇帝?陈友谅转动着大眼珠说:“当初刘邦不过一个小流氓,不还是当了个汉高祖!”
这是勇气催生出来的狂妄的幻想,可如果付诸实践,那就是理想。一年后的1351年,徐寿辉发动起义,声势夺人。陈友谅扔了渔网,跳下了船,在洪湖煽动渔民一千多人革命,打出的旗号是“红巾军洪湖分部”。凭借着在基层政府多年来耳濡目染而学到和悟到的出色的组织能力和控制能力,他的部队在一年之内就翻了二十番。这个数字虽然和徐寿辉的部队数目无法相提并论,但陈友谅的发展潜力如深海巨河,看上去永无止境。
1355年,陈友谅在战场上结识了徐寿辉的大将倪文俊,在倪文俊的引荐下,陈友谅见到了徐寿辉和徐寿辉那支庞大善战的天完兵团。他全身心地把自己投入到开疆拓土中去,两年后,他那出色的组织能力和控制能力,还有他埋头苦干的精神使他一跃而成为天完帝国的中坚人物。
与此同时,一些心机颇重的人发现,陈友谅的野心像一只巨兽,开始咻咻地转向了徐寿辉。在陈友谅心目中,徐寿辉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在这样的乱世,他的角色应该是吃斋念佛,普度众生,绝不是动刀动枪。
在扩张领土的过程中,徐寿辉的“知足常乐”更让陈友谅对其厌恶到骨子里。倪文俊也厌恶徐寿辉,不过和陈友谅不同的是,他纯粹是想坐徐寿辉那个位子,而陈友谅有更高的理想,取代徐寿辉只是他的一种手段,他的目的是想统一整个中国,至少是南中国。倪文俊、陈友谅对徐寿辉宝座的觊觎和当初刘邦、项羽对秦始皇车队的觊觎异曲同工。刘邦看到秦始皇的豪华车队时,说:“男人就该那样。”而项羽却说:“我要取代他。”两人的理想有天壤之别。徐寿辉身边的谋士团发现了陈友谅的狼子野心,就怂恿徐寿辉把陈友谅调到外面去。徐寿辉同意了,他没有理由不同意,因为他自认为,身边有个倪文俊就足够。
但倪文俊让他失望了。1357年阴历九月,倪文俊制定了谋杀他的计划,事前泄露,仓皇逃到了陈友谅的驻军基地黄州(今湖北黄冈一带)。倪文俊认为陈友谅对徐寿辉也没有好感,所以陈友谅应该是他朋友,即使不是朋友,也不会是敌人。初进黄州,陈友谅的确表现出了朋友的样子,请他吃的是新鲜的烤武昌鱼。但饭毕,陈友谅的背后就跳出了几个手拿短斧的侍卫,把倪文俊砍成了肉泥,脑袋当然是完好的,陈友谅派人把那颗脑袋送给了徐寿辉。凭倪文俊的智商,即使再活五百年,也不能理解陈友谅的内心世界,一个无法了解别人内心世界的人,总会做出蠢事,所以,倪文俊死了。
徐寿辉对陈友谅演绎出的这一幕忠诚大戏至为感动,几乎要流下滚烫的热泪。倪文俊谋杀他未遂后,他经常闷闷不乐,认为身边没有一位忠贞不贰的人。现在,他认为有了,这个人自然就是陈友谅。
陈友谅很快就被徐寿辉呼唤到他的大本营汉阳,授予了宰相的高位,同时统领天完帝国的所有军队。自此,陈友谅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挤到了前台。他虽然实质上拥有天完帝国辽阔的地盘和骁勇善战的军团,但对付徐寿辉,他不想用军队这种粗俗的手段。他在徐寿辉政府的政治迷宫里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用罕见的政治手腕扫除了徐寿辉身边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徐寿辉很快就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但他无法反抗,他没有反击的智慧,也没有反击的动力。
当陈友谅站在江州城(今江西九江)中最高处向东方望去,一眼就能望到滚滚东流的长江。他犀利的眼神穿透长江江面的薄雾继续向东前进,就会看到应天城里虎虎生威的朱元璋,跃过朱元璋,他又看到了正在海边休闲的张士诚。
他就一直向东方望去,不转身,因为向西和向北,他看不到敌人,天完帝国的疆域太大了,或者说,他陈友谅的地盘太大了。他紧紧地盯着应天,突然转身,风驰电掣般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摊开一张纸,写道:消灭朱元璋计划。停笔思考了一下,又写道:关于对徐寿辉的处理方案。
1360年阴历五月,消灭朱元璋的计划正式实施,陈友谅兵团出九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刚被朱元璋占据的池州城挺进,但就在进军路上,陈友谅兵团受到朱元璋大将徐达的埋伏,死了三千多人。
陈友谅气得跳了起来,也不管池州了,集结三十万大军兵锋直指朱元璋的老巢应天。想到应天城,必须要先拿下太平。太平城是朱元璋在应天的桥头堡,朱元璋自得到太平城后,就时刻在加固城墙,城高墙厚,万夫莫开。但陈友谅却只用了三天,就把这座朱元璋极为自信的城池攻陷。太平城中的高级将领全部阵亡,包括朱元璋的义子朱文逊。
几天后,当陈友谅的海军在采石准备渡江时,朱元璋和他的参谋们正在总结太平城失守的经验教训。大家各抒己见,争论了半天,最终有人说到了点子上:陈友谅攻陷太平城,用的是海军。他把高大的军舰停泊在西南城墙下,那就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城墙,士兵们攀着桅杆就能跳到城中,我们如何守得住?
朱元璋脸上罩起一片乌云,如果陈友谅真的渡江了,他就要和这位名动天下的豪杰短兵相接了,他没有这个信心。因为陈友谅的海军,是他所有敌人共同的噩梦。
先生计将安出
陈友谅从小和水打交道,所以自己就是个水上的行家。参加革命后,他更把这种别人所没有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地利”也给了他充分的机会。他战斗的地方大都有水,在水上,他很少被打败过。长时间以来,陈友谅心中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思想:水军很重要。思想决定行动,行动又反过来固化思想。所以当他成为天完帝国的宰相时,多年以来不惧艰难的努力使他拥有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舰队。
他的舰队航行在内陆湖上,犹如航行在自家的游泳池中,他的舰队航行在长江上,就如三山五岳被挪到了长江里。他所有的军舰一起下水,水面会暴涨十尺,犹如海啸一样。他有几千艘中型军舰,有几百艘如航空母舰一样的大型攻击和运输舰,至于突击舰艇,数不胜数。敌人只要听到他的重型军舰的名字,就会落荒而逃。这些名字是: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鳖……
陈友谅深为自己的这支舰队而自豪,特别是在1360年闰五月他在采石江面的指挥舰中时。他自豪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可以很快就和朱元璋见面,但场景可能有点尴尬——朱元璋在囚笼里,而他坐在高大舒适的椅子上;二是在和朱元璋见面之前,他会做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跟他要和朱元璋见面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这件事不做,那他和朱元璋见面时,他就不会坐着,而是站着。
这个人就是徐寿辉。陈友谅坐在自己的指挥舰中,想着这个“知足常乐”的菩萨心肠的人。想了一会儿,就站起来,长吁一口气,坚毅地握紧了拳头,心中说,和囚笼中的朱元璋会面的那一幕将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徐寿辉根本就不配在这个场合出现。
徐寿辉就坐在他对面,看到陈友谅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而且站得笔直,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也站了起来,陈友谅招呼他,要他看向窗外,窗外的江水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红彤彤的一片。江的对面一片漆黑,陈友谅指着那片漆黑之地,告诉他:“那就是金陵,朱元璋正昼夜赶工,制作囚笼。”
徐寿辉傻傻地问:“装我们吗?”
陈友谅纵声大笑,拍了拍徐寿辉的肩膀,说:“是装他自己,哈哈。”
徐寿辉只好赔着笑,笑容还未在脸上全部绽开,陈友谅击了两下掌,一队士兵就出现在徐寿辉面前,他们的手中有绳子,还有开山斧。
徐寿辉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盯着陈友谅,问:“你要杀我?”
陈友谅拿出很无辜的表情来,摊开手说:“不是我杀你,是你杀了你自己。”
对这种哲学问题,徐寿辉没有研究,自然也就不明白。
陈友谅侃侃而谈,人生在世,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位置就如毒蛇的牙齿,不能去坐的。但只要坐上去了,就必须按照那个位置的要求去做事,否则就会被历史淘汰。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你恰好没有这个思想,所以你今天不是被我杀的,而是被你自己杀的。
徐寿辉脸上已没了人色,史料记载说,他临死前大骂陈友谅不忠不义,还把陈友谅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这种记载并不可靠,徐寿辉是个对人生极为豁达的人。这样的人,在死前就如他在生前一样,不会怨恨什么。
陈友谅杀掉徐寿辉后,马上做了两件事:第一,登基称帝。可当时正在前线,没有可以称帝的地方。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五通庙。白天视察军队时,他看到有一座殿宇高耸、金碧辉煌的寺庙,这就是建于宋代的五通庙。他先让人做了简单的打扫,然后就地取材,把供桌当成“龙案”,搬来一张看着是有、坐上去就没有了的虚无的破椅子,再把五通庙前的一个土堆视为“祭坛”。他屁股贴到“龙椅”上,几乎是半蹲着,草草地开始登基大典。他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扫视着下面的文臣武将,然后说:“我建立的这个虎虎生威的国家国号为汉,年号‘大义’。”大家山呼万岁。看上去很是那么回事,只是稍有点遗憾:登基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一场暴雨不请自来,陈友谅只好狼狈地逃回指挥舰中。他喘息未定,就给张士诚写了封信,要他进攻朱元璋的背后,他说:“这叫包饺子,要朱元璋顾头不顾尾。”
信送出后,他就一直等着,等了几天,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他向长江对岸发出了一声叹息,说:“我真蠢,自己能干的事为什么还要求别人!”
应天城里鸡飞狗跳。绝对可靠的军情已送到了朱元璋的办公桌上:陈友谅即将发动进攻,他的舰队已开始移动。
朱元璋召开了全体军事会议,会议上,有人悲观地说:“陈友谅的舰队天下无敌,纵使韩信复生,也无济于事,还是和他谈判,献点城池,保存实力。”有人半悲观半乐观地说:“先和他打一架,输了再说。”有人则说:“放弃应天,到紫金山去坚守。”还有人提出围魏救赵之计,欲派出一支军队进攻陈友谅刚占据的太平,牵制他的兵力,伺机反攻。
会议场内很快就成了菜市场,人人都在吐沫横飞地和别人争论,只有刘伯温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这种沉静被朱元璋看到了。会议一散,朱元璋就把刘伯温召进了密室。朱元璋第一句话就是问话:“您有什么好计策吗(先生计将安出)?”
刘伯温脱口而出:“先把主张投降献城池的人和主张去紫金山坚守的人杀掉,才能破敌。”这不是计策,但朱元璋明白,所以点了点头说:“投降和退守绝不是好办法,我是坚决不赞同的。”停了一会儿,又问,“但不知您的计策是什么?”
刘伯温整理下思路,缓缓而谈道:“陈友谅攻太平,三天攻取,这种战力使人敬畏。但太平城临江,陈友谅用的是他的水军,他的优势全在水军,如果我们可以避开他的优势,以我们的优势打他的劣势,我们就能成功。”
朱元璋渴求地望着刘伯温。
刘伯温接着说:“我们可以把他们引诱到陆上来,在一些关键地段设下埋伏。他们的水军用不上,陆军人数又比我们少,这时我们伏击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朱元璋抚掌大笑,说:“先生您想的和我一样啊。”但具体怎么实施这个战略,朱元璋仍然要刘伯温说说他的想法。刘伯温说:“我知道咱们这里有个叫康茂才的人,他曾在陈友谅手下当差,而且陈友谅对他的印象不错。可以让他给陈友谅写信,说可以里应外合。”朱元璋问:“陈友谅素来猜疑,如何肯相信康茂才?”刘伯温说:“要鱼上钩,当然不能和鱼说有蚯蚓吃。要给它蚯蚓吃,它才能上钩。”朱元璋问:“蚯蚓在哪儿?”刘伯温说:“陈友谅喜欢用水军,那我们就让康茂才通知他,说自己已经把从长江到应天西城墙的那条三叉江上的木制江东桥挪开了。如此一来,陈友谅的水军就可以经过秦淮河直抵应天城墙之下。陈友谅必会相信康茂才,因为他太急功近利。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有风险,他都会说服自己相信没有风险。”
朱元璋满意地点头,说:“您真是谋略大师啊。”
刘伯温说:“我们在江东桥设置下重兵,给他个迎头痛击。当然,我们的水军和他的水军无法抗衡,只能把他逼退。陈友谅败退后,必然要撤到龙湾,上岸坚守。这样,我们集中陆军主力对其发动全面进攻,陈友谅必败无疑。”
朱元璋把这份计划交给李善长时,李善长瞠目结舌,说:“我们担心的就是陈友谅会来,怎么现在又请他来?”
刘伯温嗤之以鼻,没有理会他。朱元璋给李善长解释了一番,但李善长仍然提心吊胆。原因很简单,把一个强大的敌人引到眼皮子底下来,稍有差池,那就是引狼入室。
不过陈友谅很给面子,当康茂才派人到他面前实施刘伯温指示的计划时,陈友谅双眼放光,问:“康老先生在什么位置?”来人回答:“守江东桥。”陈友谅追问:“桥如何?”回答:“木桥。”陈友谅搓着手,兴奋地对来人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肯定到,不见不散,到时候以呼‘老康’为信号。”
朱元璋得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地跳了起来,但刘伯温告诉他,此时还未到兴奋的时候,这次战役不仅是击退陈友谅,还要歼灭他的主力。
按照刘伯温的意见,朱元璋开始小心翼翼地布置战场,让康茂才带领水军一部分精锐埋伏在江东桥,再派大将常遇春带三万人去石灰山静候伏击在龙湾登岸的陈友谅兵团,最后让徐达兵团等在应天的南城外面作为机动攻击部队。水军主力则被派往长江下游,伏击撤退的陈友谅水军。他本人则带领预备队驻扎在城墙西北处的卢龙山。在这里,他能俯瞰长江和整个战区。
朱元璋下令,挥动红旗表示敌军已进入战场,挥动黄旗时则是命令石灰山的常遇春部队出击。
一切布置完成后,刘伯温又提醒朱元璋,康茂才的水军实力远不如陈友谅,如果稍有闪失,陈友谅冲破江东木桥,可就大事不妙了。朱元璋问:“如何是好?”
刘伯温笑了笑,说:“让李善长昼夜赶工,把木桥换成铁石桥,并迅速加固。”
李善长满脸不高兴地去办了。
1360年6月23日早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陈友谅的庞大舰队已经出现在应天城下。先头舰队在陈友谅亲自带领下直奔江东桥。由此看来,陈友谅很守信,但康茂才让他对“守信”这一美好的品德产生了怀疑。他忽然发现桥不是木头的,连连呼唤“老康”,却不见任何动静。他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是惊慌的表现。正当他确定这是一次阴谋,准备调头时,康茂才大吼一声:“给我打!”陈友谅发现自己的舰队立即陷在箭雨和火光中,但他的舰队有着非凡的抗打击能力,一面还击一面撤出了江东桥。正如刘伯温所预料的一样,他撤到了龙湾,命令士兵登陆,挖壕沟立栅栏,准备做一番有质量的抵抗后,抓住机会进行决定性的反攻。
但朱元璋决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在卢龙山顶把陈友谅的登陆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命令身边的士兵挥动红旗,所有军队都知道敌人已进入战场,各路朱元璋兵团,包括他的预备部队都擂起战鼓,喊杀声震动天地,冲向了陈友谅的登陆部队。陈友谅命令他的部队不必拘泥,反守为攻。双方的士兵在死神的带领下冲进战场,开始进行惨烈的厮杀。
战场上在血肉横飞地胶着时,朱元璋又命人举起了黄旗,常遇春的伏击部队一跃而出。他们一动不动地埋伏在那里等得太久了,一见黄旗招展,就立刻如出笼的猛虎般冲向了陈友谅兵团的侧翼。陈友谅的阵线瞬间崩溃,士兵们,包括陈友谅自己纷纷逃向战舰准备逃命。但天不保佑,当时恰好退潮,庞大的战舰无法移动,陈友谅只好逃到一艘小型战舰上,凭借着机动灵活,终于逃出生天。
但厄运之神并没有离开他,他逃到采石,朱元璋的追击部队已经赶到。他调头来希望能转运,又大败。他只好退到太平,朱元璋的追击部队像冤魂一样紧紧不放。在猛烈的攻击下,陈友谅的部队丧失了守城的信心,只好弃城而逃。厄运紧紧地跟随他,又卷土重来紧紧地抓住他。很快,安庆也在朱元璋兵团的咆哮声中陷落,接着就是信州。信州一失,陈友谅的地盘的大门就向朱元璋毫无保留地敞开了。陈友谅用几年时间获得的战果,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全从手中如水一样流走。
此战对陈友谅是个晴天霹雳,他的军舰至少有一半——百余艘巨舰和数百艘中型战舰——被朱元璋俘获。朱元璋把这些军舰充实到自己的海军中,这使得两年后,朱元璋的海军实力和陈友谅势均力敌。除了这些军舰外,陈友谅还留给了朱元璋两万具自己士兵的尸体,及七千多名俘虏。
此战后来被称为龙湾之战,龙湾之战让朱元璋名震南中国,这话刘伯温早就说过,如果这次能击败陈友谅,那么将来的大业就成功了一半。刘伯温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的中国本土内,陈友谅是实力雄厚的标杆,能击败他,就击败了其他野心家的幻梦。刘伯温功不可没。朱元璋发现,这场战役就像是刘伯温设置的一个游戏,每一步都在按照刘伯温的指令进行。朱元璋说:“这是未卜先知的人。”刘伯温却望着青田县的方向,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不然,我怎么可能预测不到我老母亲的去世。”
应天有个刘大仙
刘伯温的母亲富老太太在1361年阴历八月间离开人世,刘伯温说自己没有预料到母亲的去世,是因为他离开青田时,母亲身体很强健。还有,1361年,朱元璋已开始对陈友谅发动了战略性总攻,刘伯温整年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决定历史命运的大战中来,分心无术。
陈友谅自龙湾惨败后,虽然逃得很狼狈,但站稳脚跟后,马上以雷霆之势反攻朱元璋。1361年阴历七月,陈友谅突袭安庆,朱元璋在安庆的守卫部队还未反应过来,陈友谅兵团就攻陷了这座朱元璋到手还没满一年的战略重镇。
朱元璋的反应极为激烈,把逃回应天城的安庆守将处决。同时他打了个冷战,陈友谅的确有过人之处,这是个并不好惹的对手。当他转身问刘伯温“计将安出”时,刘伯温没有给他计策,而是给了他一张请假条,回老家守孝。朱元璋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在这个关键时刻,刘伯温就是他的空气和阳光,就是他人生的导航仪。
他给刘伯温写了封情感生动的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御制慰书》,信中指出以下三点:
“第一,您的老母去世时已是八十岁,这是喜丧,就是在太平时期,又有几人能如此高寿?”
“第二,您来帮我建立大业,如今大业未成就要走,恐怕不太好。但您非要走,我也不能拦着,因为我在应天城中就推行孝顺之道,我不能出尔反尔。”
“第三,当年徐庶的老母被曹操捉去,徐庶对主人刘备说,‘我方寸已乱,必须要让我走’,刘备就放徐庶走了。我觉得这是天理人心,但您母亲已去天堂,无论我现在放您走还是一两年后放您走,您都不能再见到她老人家了。现在正是我用您之际,过了这段艰苦时日,我当以最隆重的仪式送您回家。”
刘伯温已经五十一岁,对朱元璋信中所说的三点,当然一想就通。他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坐回了朱元璋对面,开始制定对陈友谅发动总攻的军事计划。
按朱元璋的意思,陈友谅兵团虽然一年前受到重创,但从他攻陷安庆的兵力来看,仍然是势不可当。想要彻底扫平他,必须稳扎稳打,做地毯式的进攻。
刘伯温说:“不要把自己固定死,看着来。”
朱元璋说:“那总得有第一步吧?”
刘伯温说:“当然,先打安庆。”
朱元璋问:“然后呢?”
刘伯温说:“打着看。”
朱元璋“咦”一声。这个发音如果用一段文字来解释的话就是这样的:你当初给我的《时务十八策》,可是非常具体且目的明确的。但现在这个计划,怎么看都不像是计划,有点像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味道。难道是老娘的死,给了你沉重的心理负担,让你方寸乱了?
刘伯温一眼就看穿了朱元璋的心理活动,但他没有为朱元璋解惑。他站起来,招呼朱元璋跟他走出房间,夜色如水,繁星点点。他看着幽暗的天空,随后指着一颗发亮的星星说:“那是金星。”又随手一指那颗星星左边的星星说,“那是火星。金星在前,火星在后,这是出师必胜之兆。所以,只需出师,一切已由天定。”
朱元璋对星星特别有感觉,因为从小风餐露宿,饿得难以入睡时,就会仰望星空数星星。但他不懂星相学,在刘伯温口中那些代表着吉凶祸福的金星火星,在他眼里只是个芝麻大的星星而已。
他当然也不想向刘伯温请教星象学,当领导的不必全都懂,有人懂,而且能为你所用就可以了。
他相信刘伯温没有装神弄鬼,因为人家的确有本钱,龙湾之战就是证明。他小心翼翼地问刘伯温:“那么,什么时间出师比较好?”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回答:“准备好了,就出。”停了一会儿,补充说,“要师出有名。陈友谅杀了他的君主徐寿辉,这就是咱们进攻他的一个理由。”
朱元璋对这样的把戏驾轻就熟,在军队准备完成后,大将徐达和常遇春的先头部队向安庆挺近,他则带着刘伯温乘坐从陈友谅那里缴获的巨大战舰逆流而上。首舰船头竖一杆大旗,写了八个大字:吊民伐罪,纳顺招降。
当陈友谅听到那杆大旗上书写的内容后,失声叫道:“朱元璋这畜生真是恬不知耻,哪些‘民’让你伐我了?我有何罪?招降我?我们都是红巾军,你是用的什么身份来招降我?”
陈友谅吼叫完毕就冷静了下来。因为他和朱元璋都知道,口号、标语都是虚的,真到台面上,实力才是真的。
陈友谅当然有实力,自夺回安庆城后,他把所有的攻城部队当成了工程部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昼夜赶工,终于把安庆城铸造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钢铁之城。徐达和常遇春的先头部队在安庆城下死伤惨重,但没有取得一丁点进展。
朱元璋在指挥舰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首舰上那杆大旗上的八个字没有给他带来一点运气,他觉得刘伯温应该说点什么了。
刘伯温就说道:“既然安庆城这么难攻,那我们就不强攻了。留下一部分兵力做非决定性的攻击,主力绕过安庆,奔袭陈友谅的老巢江州。江州一落,安庆孤立无援,指日可下。”
朱元璋恍然大悟,刘伯温所谓的“打着看”原来是这样啊。
陈友谅建国后,把江州作为自己的首都。江州坐落在鄱阳湖入江口,是南中国兵家们的必争之地,也就是说,它时刻都有成为战场的可能。陈友谅把首都修建于此,只能说明一点:他太自信,自信没人有能力把这里变成战场。
但“自信”这种人类本应该具备的美德往往飘忽不定,稍不小心,就变成了自负,甚至是自以为是,从而引来祸端。
陈友谅在江州城里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安庆,所以当徐达以风卷残云的神速扫清了江州城外围的防御,进抵江州城下时,陈友谅大惑不解,进而恍然大悟,原来朱元璋攻安庆是虚,打江州才是实。
徐达在陆上发动总攻时,朱元璋的舰队也到了。这一突袭让陈友谅方寸大乱,慌乱之中,他无法冷静下来指挥,结果江州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丢了。不过在江州城陷前的一个黑夜,他顺利地逃出,奔向了武昌。
从他和朱元璋正式对决开始,厄运之神一直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在武昌城的时候,他也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因为朱元璋兵团在从江州追击他的一路上,像巨兽一样吞食了他所有的城池,一直吞到武昌城下。他被困住了。
正如刘伯温所预料的一样,陈友谅在安庆城的守将一听说江州陷落,马上开门投降。朱元璋兵团势如破竹,像鲨鱼一样冲进了陈友谅控制多年的江西行省这个鱼缸里。
可能就在江西,刘伯温的大名开始以裂变的速度传播。无论是敌还是友,都传说应天城里有个刘大仙,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他是朱元璋的助手,卜算出朱元璋可以坐天下。
稍有点知识的人散播说,刘伯温是集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和魔法师于一身的人物。他并不是人,而是上天派下来的神,是来辅佐朱元璋一统天下的。
不仅仅是敌人和朋友这样说,就是在朱元璋政府内部,也有人说,刘伯温这人的确是个神乎其神的人物,他很少靠理性的思考来决断事情,而是靠灵明。有一件事在军界广为流传,让刘伯温的头上顶上了半仙的帽子。
这件事是这样的。陈友谅首都江州被攻陷后,在追击陈友谅,同时扫荡陈友谅地盘时,有一座城池成了钉子,久久不能攻下。攻击部队的司令冯胜就偷偷向刘伯温请教。刘伯温闭目许久,然后就对冯胜说:“先从城下撤围,然后到某某地方,见那个地方青云升空,就埋下伏兵。大概半个时辰后,你就能见到有黑云升空,黑云的下面就是前来追击你的敌人埋伏的地方。但你不要动,中午时,黑云渐散,又和青云相接,这是敌人没有等到你,回城了。此时,青云和淡淡的黑云开始移动,你跟随它们,当青云和黑云彻底消散后,你就能碰到敌人,攻击他们,一战可定,城也可下。”
冯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死都不信。但刘伯温掷地有声地说:“按我说的办,不成,我负全责。”冯胜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半信半疑地去依计行事。结果正如刘伯温所说的那样,有青云有黑云,冯胜看到青云和黑云出现后,欣喜若狂,更让他欣喜的是,后来的事态果如刘伯温所预料的那样。
朱元璋政府那些将军们自此更加敬重刘伯温,而刘伯温也名正言顺地成了朱元璋的第一军师。
刘伯温踹了朱元璋一脚
1361年阴历十二月的某一天,朱元璋坐在胡床上正听一个人说话,那人说了句什么,朱元璋没答话,站在他身后的刘伯温就踹了他一脚。当然,刘伯温没有踹朱元璋的屁股,而是踹了朱元璋坐的胡床。朱元璋被这一踹,马上就脱口而出四个字:没有问题。
古人说了,皇帝沾染过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虽然1361年时,朱元璋还不是皇帝,但他手下那些人早就把他当成皇帝了。刘伯温居然踹朱元璋的凳子,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件蹊跷的事是这样发生的:陈友谅在江西的城池被朱元璋不断地鲸吞时,那些城池中的陈友谅手下的将军们纷纷投靠朱元璋,这里就有驻守龙兴的胡廷瑞。胡廷瑞是陈友谅的一员文武全才的将领,但他是半路出家,年轻时在元政府翰林院上班,那时就表现出了能文能武的资质来。后来南方不太平,那个在多年后引诱陈友谅到江东桥的康茂才在洞庭湖称王称霸,搞得政府苦不堪言。元朝中央政府的宰相脱脱就推荐了胡廷瑞到洞庭湖剿匪。
胡廷瑞二话不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奔了洞庭湖。一路上用少得可怜的军费招了一批江湖高手组成小兵团,到了洞庭湖后,胡廷瑞三下五除二,就把康茂才和正要崭露头角的土匪流氓们收拾个干净。但他没有杀这些人,而是把他们变成了自己的人。中央政府得到捷报后,就给了胡廷瑞一个丞相的空头衔,胡廷瑞就用这个空头衔和他那支江湖高手组成的兵团为自己开疆拓土。中央政府得知胡廷瑞已失控的消息后,就想把他招进中央来,但胡廷瑞机灵得很,以各种借口推脱,其实就是不想放弃兵权。中央政府使出最愚蠢的一招:你不来,我就去剿你。
胡廷瑞大笑,他知道中央政府没有这个能力,可还是做了准备工作。他的准备工作就是投靠了当时风生水起的陈友谅。陈友谅很器重他,谋杀徐寿辉做了皇帝后,就封他为江西行省丞相(江西行省省长)。初期还好,江西大半个地区他说了算。不过后期就不好了,首先是陈友谅做皇帝后在政府内部大清洗,一批老资格的大将都被陈友谅或杀或逼走。其次,陈友谅和朱元璋开战后,屡战屡败,江西行省有大半都入了朱元璋的口袋,他这个江西省长已名不副实。
所以,用他的话说就是“弃暗投明”,暗,自然是陈友谅,而明,当然就是朱元璋。
1361年年末,他派了使者来见朱元璋,说要把龙兴城双手奉上,不过,不是无条件的。朱元璋对送上门来的龙兴城兴趣极大,就领着刘伯温见了那位使者。
使者说了第一个条件,不能降胡廷瑞的爵位。
朱元璋立即说:“放心,还让他当江西省长。”然后补充道,“我的江西行省省长。”
使者又说了第二个条件:不能拆散胡的军队,胡投降后,胡的军队还由胡来带。
朱元璋脸色就笼上了一层乌云,不说话了。就在这个时候,刘伯温从背后踢了他胡床一脚。朱元璋的反应极快,马上说:“没有问题。”又补充说,“你家将军如果觉得兵少,我还可以给他补充。”
使者高兴地离开后,朱元璋几乎流着口水对刘伯温说:“龙兴城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这真是天降大运。多亏了你,你这一脚胜过十万兵。”
当朱元璋夸奖刘伯温时,刘伯温却头脑冷静地说:“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胡廷瑞也是狡狯猜疑之徒,您这样爽快地答应他,使者传话稍有差池之处,他必然多想,这事就泡汤了。”
朱元璋急忙问计,刘伯温说:“写一封动人心弦的信给他。”
这封信当然不可能由朱元璋亲自来写,所以代笔人自然是刘伯温。
这封信以朱元璋的口吻开头:“您的使者来说您有弃暗投明之意,这是您明达之处,我很欣慰。可您却担心我整编您的部队,实在是过虑。我革命十多年,奇士、英才两手空空地归顺我的,太多了。这些人能有先见之明,不必等我去请就来的,我都在能力范围内给他们最大的物质支持。没有兵的,我给他们兵,没有爵禄的,我给他们爵禄。像您这样带着一支军队来我这里的,我怎么可能整编您的军队呢?如果您消息灵通,您就知道陈友谅手下那些归顺我的将军们现在的生存状态。在龙湾之战、江州之战中,他们立下大功,我都给予了厚重的赏赐。他们和我从前的将军们其乐融融,我对他们也一视同仁。要知道,他们的归降可都是在城破力竭之时,很多都是不得已才归顺的。而您,却是主动归顺,您与我之间未经一箭一矢。从这一点而言,我会更加敬重您。得失之机,间不容发,您要尽快做决断。”
胡廷瑞读了这封洋溢着热情的信后,眼睛有点湿润,深吸了一口气后,就说:“准备准备,咱们去见朱元璋。”
婺州、处州之变
江州之战后,刘伯温再向朱元璋请假回家。朱元璋开始答应了,同时实践诺言,给刘伯温准备了一支装扮华丽的卫队。当刘伯温正要启程时,朱元璋又反悔了,要刘伯温帮他办完一件事后再走。这件事就是婺州、处州的苗军叛乱。
苗军是元政府在南中国失控的情况下,从今广西调入南中国的以苗族为主体民族的野战军。他们贯于野战和偷袭战,曾在短时间内帮助元政府阻挡了许多反政府武装的发展势头。不过很快,他们在元政府心目中就失去应有的地位。因为他们军纪太坏,烧杀抢劫,不问目标。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当然,毫无反抗能力的普通百姓是他们行凶的最主要目标,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抽风一样抢劫政府军。
刘伯温在处州工作时,就对他的上司三番五次提过,必须要整顿苗军的军纪,否则,他们就是方国珍、张士诚第二。
元朝政府并不是傻子,当然也不是瞎子。他们对苗军的恶行早有所闻见。不过正如那些政府的大家伙们所说,如今是非常时期,小节出入可也。只要他们能帮我们对付叛乱者,军纪问题就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有军纪的部队不可能有高尚的情操,他们和反政府武装作战的同时,也在和反政府武装合作。比如,朱元璋在婺州的驻守部队中就有一支数目可观的苗军,在处州,苗帅贺仁德的部队几乎算得上是处州军区的主力。这些苗军是自动自发地投靠朱元璋的,因为在朱元璋向婺州和处州发动进攻时,他们见朱元璋兵团锐不可当,于是保存实力,举手投降。对于这几支苗军,朱元璋曾想过整编他们。可有人劝他说:“整编他们,必然引起他们反感,如今又不是只有您一家,他们随时可以去投靠别人。安全起见,暂时先让他们自成一体,只要不闹事,等我们把江南消化掉,再动他们也不迟。”
朱元璋当时正和陈友谅打得如火如荼,自然就把这事放下了。但婺州和处州的苗帅们却放不下。据他们在反叛后的声明中称,朱元璋的人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他们自进了南中国后,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所以必须要起义。
这种理由,连鬼都不信。朱元璋政府在婺州的军政长官是胡大海,胡大海是朱元璋的得力干将,虽是武人,却颇懂政治,而且宅心仁厚,曾自我评价说:“我虽然未读过书,不过知道带兵有三件事不可做。一、不滥杀;二、不抢妇女;三、不烧人家房屋。”
无论任何人都不相信,这样一个懂政治又有良知的人会对苗军苛刻。即使是婺州的几位苗帅,也对胡大海留有深刻印象。当他们商议起义时,就有人说,必须要杀掉胡大海,因为他有兵权。有个叫刘震的苗帅就失声叫道:“胡大人对我等情深义重,我们怎能下得了手?”
其中一个叫蒋英的苗帅跳出来,说:“你们下不了手,我可以。”
蒋英是言行一致的人,一天早上,他邀请胡大海到他军营中观看士兵的弓弩训练,半路上,他安排好的一个苗将突然冲出,跪在胡大海面前,颤声道:“蒋英要杀我。”胡大海未及回答,转头去看蒋英。蒋英从容地从腰间解下流星锤,对着那位苗将就甩了出去。当然,这是虚的,因为胡大海必然阻拦。胡大海真就阻拦,抬手准备去格开蒋英的胳膊,他也的确做到了,但由于惯性,蒋英的胳膊一停,甩出去的流星锤就回来了,胡大海的脑袋恰好在流星锤回来的路线上。嘭的一声,胡大海的脑袋被砸得稀巴烂,身体也飞了出去。
蒋英一声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批苗兵,把胡大海的卫队全部诛杀。其他苗帅也控制了胡大海的部队,蒋英坐上会议室里胡大海的位置,说:“婺州是咱们的了,把这消息通知贺仁德将军。”
蒋英等苗帅谋杀胡大海,没有直接的利益,归根结底,他们投降朱元璋后,受到了军纪的约束。这对于不知军纪为何物的他们,简直就是一种心灵的摧残。他们的起义纯是为了解放心灵的重压。这种想法,在处州苗帅贺仁德和李佑之那里早已有之。
处州城中最活跃的是贺仁德,怒火攻心的也是他。苗帅们在处州城的日子差强人意,这是因为处州城的军政长官是耿再成和孙炎。耿再成治军严厉名声在外,孙炎是个自我控制力强而又目空一切的人,两人发自内心地对苗军没有好感。耿再成是因为他们的军纪,孙炎则是因为他们首鼠两端、毫无理想。
由此可知,苗帅们在处州的日子并不好过,贺仁德每天都失眠。当他得知婺州的苗帅们翻身做主人后,几乎不加任何思索,领着他的部队就冲进耿再成的办公室。耿再成当时正在吃饭,闻听是贺仁德造反了,摔了筷子,哇啦叫起来,集合身边的士兵二十人,开了大门,和贺仁德火速交上了火。由于他势单力薄,所以战斗很快结束,他被剁成了肉泥。
耿再成的肉泥还在滴血,贺仁德和李佑之的苗军已迅速控制了孙炎和处州的一批高官。贺仁德对孙炎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在处州这段时间,孙炎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样子,对他们这些苗军冷眼相看。现在,贺仁德把孙炎投进了大牢。他去看孙炎时,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下去。
他也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问孙炎:“降我,我让你官复原职。”孙炎满脸血污,那是在反抗时苗兵赏赐给他的礼物。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台阶下,当他确信贺仁德能看清他的举动后,就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贺仁德没有恼火,一挥手,两个苗兵就端了盘子送到孙炎面前,有个苗兵一脚踢在他的瘸腿上,孙炎痛得大叫,坐了下去。那是一盘烤大雁,处州城中最好的一道菜,还有一壶酒。贺仁德长叹一声,说:“那我就和你永别了。”孙炎握起盘子边的小匕首,割了大雁的屁股,塞进嘴里,又提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打了饱嗝后,看着贺仁德说道:“今天我被你这样的鼠辈所困,苍天无眼。我死,是为主死,光荣得很;你这个反复无常的贼,有一天死了,连狗都不吃你。”
贺仁德恼羞成怒,抽出佩刀,从台阶上跳了下来,逼到孙炎的脖子上,说:“把衣服给我脱了,留你全尸!”
孙炎冷笑:“这是官服,主上所赐。我要穿着它死。”
贺仁德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恢复了当初在深山老林里活吃野兽的气魄,他把孙炎的耳朵活生生地咬了下来,吃进肚子里,然后命人把孙炎的衣服剥了,乱刀砍死。
孙炎牺牲的消息和婺州、处州之变的消息同时传到应天,刘伯温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要走,朱元璋留住了他,狂骂不已。
刘伯温只好留下,朱元璋问刘伯温有何妙招。刘伯温皱眉沉思许久,才说:“苗军表面上看骁勇善战,来去如风,但自他们进入南中国,从未听说他们守城有什么突出表现。所以,婺州、处州的兵变顷刻而定,但有个前提,就是衢州不能失。”
朱元璋深表赞同。婺、衢、处三州对朱元璋的攻守方略极为重要,一旦这三州全失,又连为一体,朱元璋必须要拿出充沛的精力来对付三州苗军。据可靠消息,衢州城里的苗军也准备起义,州长夏毅正一筹莫展,心惊肉跳。
刘伯温建议,让他去衢州,天老爷如果保佑,衢州还在我们的控制内,那平定苗军的叛乱,就易如反掌了。
朱元璋急忙催他启程,但刘伯温不紧不慢。他知道,有些事如果早已由天注定,那人力无可奈何。
当刘伯温到衢州后,天老爷果然保佑,州长夏毅虽然魂不附体,但衢州还在他的可控范围内。刘伯温一来,夏毅就如见到上帝一样,交出所有的权力,让刘伯温全权处理。
刘伯温以朱元璋的名义给婺、处二州的所属县官下命令,要他们坚守城池,等待援军。然后又要求朱元璋派一支精锐进攻婺州,然后再派一支精锐埋伏在处州到婺州的路上。他的分析是,婺州城的蒋英只是三流角色,朱元璋攻婺州,蒋英必然逃跑。但处州城的贺仁德却是二流角色,听说婺州被攻,必然出城营救,这叫指东打西。
正如刘伯温所预料的,蒋英一听朱元璋来了支攻击部队,马上弃城逃跑。而贺仁德也像是中了刘伯温的咒语一样,领兵去救婺州。半路上,他中了埋伏,狼狈逃回处州,当他喘息未定时,朱元璋的那支伏兵已开始攻城。
苗军守城几乎等于白痴,处州城瞬间而下。李佑之自杀,贺仁德被活捉,就地处决。仅用了几天时间,婺、处二州的苗军叛乱就被刘伯温轻松地摆平。
朱元璋试图从刘伯温多次的运筹中得出谋略的真谛,但如你所知,谋略不是数学公式,它是人类抽象得近于感悟的一种灵性,它学不来,只能靠自己多年的知识积累和刹那间的彻悟。知识积累容易,每个人都能通过读书或者是实践得到。但刹那间的感悟就不是所有人能得到的了,它需要先天俱来的灵性和智商。
当朱元璋在思索刘伯温的智慧时,刘伯温正走在回青田的路上,他必须要回了,因为耽误的时间的确太久了。朱元璋说:“回去好好尽一下迟来的孝心吧,休息一段时间。”
朱元璋不会理解,刘伯温自从来到应天后,将来的人生就不会有休息。因为朱元璋太需要他了。
大家都是神
刘伯温一生中共收到朱元璋亲自赐予的八道诏书。朱元璋未称帝前,刘伯温共收到两道。一道是刘伯温得知母亲去世后要回家守丧时,朱元璋劝他留下的《御制慰书》。另外一道就是刘伯温在老家时,朱元璋写给他的《御名书》:
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
愚与先生自江西别后,屡有不祥,皆应先生前教之言。幸获殄灭奸党,疆域少安。收兵避暑,遣人专诣先生前,虔求一来。望先生发踪指示耳,日夜悬悬。六月二十二日克期回得教墨,谕以六月、七月间举兵用事,不利先动,当候土木顺行、金星出现则可。使愚一见教音,身心勇跃,足不敢前。如此者何?盖以先生一二年间以天道发愚,所向无敌,今不敢违教。然择在七月二十一日甲子,未得吉时,是以再差人星夜诣前,望先生以生民为念、德教为心,早赐来临,是所愿也。如或未可即来,可将年月、吉日、时辰、方向、门户择定,密封发来,实为眷顾。惟先生亮察,不备!
现在,我们认真地来分析这篇《御名书》。朱元璋对刘伯温说,自从刘伯温走后,自己的运气就特别不好。这话似乎是在说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婺、处二州的苗帅叛乱;第二件事则是发生在1361年阴历三月龙兴被陈友谅攻陷的事。胡廷瑞把龙兴拱手让给朱元璋后,朱元璋派叶琛去管理。当时没有人想过,陈友谅在屡屡遭受重创后会突然绝地反击,对龙兴发动突袭,叶琛也在龙兴保卫战中牺牲。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陈友谅用兵的灵活和勇猛。1361年阴历四月,朱元璋大将徐达收复龙兴,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让朱元璋心里极为沉重,认为两件事接踵而来,是上天刻意在为难他。
刘伯温走后两个月,也就是1361年六七月间,朱元璋就开始休养生息,未进行任何大的军事行动。这是因为刘伯温写信告诉他,六七月间不利采取军事行动,特别是进攻型的。刘伯温从天象学的角度解释说,土木未顺行,金星未出现,是不宜进行战争的。
朱元璋像个孩子一样听话,他在信中解释听话的原因说:“刘伯温老先生您这一年多以来,每次都能按天象学的知识取得胜利,所以我很相信您。”但刘伯温没有说哪年哪天哪个时辰是吉,所以他请求刘伯温赶紧回来,如果还无法回来,就把年月、吉日、时辰、方向、门户的择定,赶紧给他发来。
朱元璋的这封信,就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向教主渴求人生答案一样。这说明此时的刘伯温已经是他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同时也说明,他对刘伯温那套神乎其神的天象学深深信服,刘伯温被他奉若神明。
众所周知,刘伯温毕竟不是神,此时他被朱元璋当作是神,是因为他的能量恰好是朱元璋需要的。当朱元璋不需要他的能量时,他就不是神,而只是个拥有超自然智慧的敌人。
朱元璋把刘伯温当成神的时候,刘伯温自然要投桃报李。这种投桃报李可不是为朱元璋出了多少智谋,谋划了多少策略,而是平等。既然刘伯温是神,朱元璋就不可能是凡人。所以,把朱元璋造成神一样的人,就成了刘伯温的一个重要任务。
这个任务,其实他完成得不错,可谓成绩斐然。
把一个凡骨肉胎塑造成一个天命所在的神,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事。翻开史书,每个皇帝都有神话传说伴其左右。有的是皇帝本人自己说的,比如刘邦说他老娘怀他时,有一条龙钻进了他老娘的肚子里。有的却是他身边的人宣传出去的,比如刘邦的老婆就四处说,刘邦如果在深山老林里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因为他所在之地的上空有青云一团。
朱元璋曾在和他的战友们闲聊时极端严肃地说:“我未出生时,我的母亲在麦场坐着发呆,忽然从西北方来了个道士,那道士的胡子到膝盖,头戴着诸葛亮似的帽子,但身上却穿着紫红的衣服,手中拿着个象简坐到我母亲对面,用象简拨弄着手中白色的药丸。我的母亲当然很好奇,于是问他那药丸是什么东西。道士说那是仙丹,同时又很热情地说,‘如果你要,我就给你一粒。’我母亲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就接了那药丸,还未仔细看,那药丸像有了生命一样,滚进了我母亲的嘴里。当我母亲睁眼看时,那道士已经不见了。几天后,我母亲就生下了我。生我的时候,从东南方飘来一股白气,进入房屋后,把房顶冲开,害得我老父亲还要修葺房顶。那股白气虽然很快消失,但奇特的香味在整个屋子里弥漫,一天一夜后都未散去。”
朱元璋的那些兄弟们听了他的叙述,见他眼中放出犀利的光,这种光绝不是温柔的光,所以只好点头相信他的这些鬼话。
“任何伟大人物都是天命所归。”这话刘伯温早就说过,而且和朱元璋合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发现朱元璋虽然是个暗黑人物,却是个有理想并敢于担当的人。也就是说,刘伯温看到的朱元璋和他自己是一样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百折不挠的使命感。所以,他也心甘情愿地给朱元璋的肉体凡胎中注入神性。
也许就是在他心甘情愿的篡改下,他和朱元璋的因缘则成了这样的故事——朱元璋占据应天的那天晚上,刘伯温在青田老家自己的房间中静坐,突然双目大开,整个房间亮如白昼,然后有个身穿红衣的人从空气中跳出来,对他说:“真命天子已在金陵大显真身,汝还等什么!”
红衣人说完这句话,就又在空气中消失了,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刘伯温连灯都不点,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件衣服,就上路来投奔朱元璋了。这个故事在朱元璋登基后特意以诏书的形式发给刘伯温,兼带着颁布天下:“朕提师江左,兵至栝、苍,尔基(刘伯温)挺身来谒于金陵。”
但这个故事显得过于突兀,没有铺垫,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是胡编的。因为刘伯温是个性格沉稳的人,不可能凭一个突然冒出的人说了一句着三不着两的话就跑去见朱元璋。所以,刘伯温只好认了下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宋濂也对朱元璋说起过,但只是蜻蜓点水。如果非要给这个故事加个标题,那“西湖望气”四个字当之无愧:
1349年,刘伯温被撤职,在杭州待业。待业时,他和许多朋友经常到西湖上游玩。有一天,一朵极为绚丽的云团从西北移来,云彩的样子像是某位神仙的坐骑,它红得发紫,映射到西湖水中时,整个西湖都变成了红色。刘伯温的几位朋友狂啸,认为这是自己的王朝即将中兴的迹象。只有刘伯温在一旁大碗喝酒,不发表任何意见。朋友就问他:“刘兄你有何不同意见?”刘伯温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子气,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从金陵飘来,过会儿还会飘回金陵。十年后,将有王者立于金陵,我当辅佐他。”
这段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如果被元政府的密探听了去,脑袋肯定搬家。非但是他,就是他那些在场的朋友也会受牵累。所以那些朋友们唬得目瞪口呆,赶紧抢了刘伯温的酒杯,又去捂他的嘴。有些人指责他太自私,只顾自己耍酒疯,不顾朋友们的死活。
这个故事的最后说,刘伯温讥笑他们不能未卜先知。故事还说,那时起,刘伯温就和朱元璋定下了相逢的约定。
这个虚构的故事只是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件事:朱元璋是天命所归的人,刘伯温是未卜先知的人,所以刘伯温会在西湖上放肆地说,十年之后有天子在金陵,所以他才在得知朱元璋占领金陵后,马上就抱着星相占卜书跑来金陵了。
如我们所知,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但多年以后,这两个故事流传下来了。依刘伯温刚直的性格,如果他不同意,恐怕这两个故事根本就不会存在。
除了这种天外飞龙般想象力的神化外,还有实打实的口头宣传。这一点,刘伯温做得更好。刘伯温回家乡后不久,有人曾问他对这位新主子的印象。刘伯温郑重其事地说,天命将在朱元璋身上应验。朱元璋得天下是必然,就如苹果熟了要掉到地上而不可能飞上天去一样。
他说这句话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因为当时处州、台州和明州三州是方国珍的控制区。青田又在处州,如果方国珍是真汉子,刘伯温在他的地盘上说别人是真天子,他是必然要把刘伯温碎尸万段,让刘伯温付出妖言惑众的代价。但方国珍不是真汉子,他从发迹的初始阶段就学会了首鼠两端和得过且过。
刘伯温敢在他的地盘替朱元璋作宣传,拉人气,就是看透了方国珍血管里流淌的是“狐狸的狡猾、狮子的懦弱”的血,尤为重要的是,方国珍头上虽然戴着元政府的官帽,但和朱元璋却是极端暧昧。
朱元璋攻陷应天后,曾向方国珍伸过友情之手,要他审时度势,尽快归降。方国珍对朱元璋在短短几年内迅猛的发展势头印象深刻,所以接到朱元璋的信后,就对他的手下说:“现在元朝的气数快到尽头,称王称霸的人多如驴毛,我不看北方,只南方而言,只有朱元璋有坚持到最后胜利的气势,得罪他的成本很高,所以我决定暂时顺从他,让他满足一下自尊。”1359年阴历三月,方国珍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连同一封信送到了应天,信中说:“我愿以处、台、明三州来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请你相信我,我拿了儿子做人质。如果以后我不降,你可杀我的儿子。”
朱元璋把他的儿子和一封回信原路送回,信中说:“互不相信的人才盟誓交换人质,你既然想诚信来归,就来归,搞这种人质做什么。我把你的人质还给你,你考虑一下。”
方国珍发现朱元璋看透了他的把戏,心惊肉跳了好多天,幸好,当时朱元璋正在谋攻婺州和处州,没有时间理会他,他才逐渐心安下来。
1360年正月,当刘伯温行走在通往应天的大路上时,朱元璋正派人去和方国珍接洽。使者回来后把自己对方国珍的印象说给朱元璋听,据使者说,方国珍这人太狡诈,谈判收不到任何效果,只能用拳头。朱元璋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顾不来方国珍,于是给方国珍写了封措辞严厉、带着威胁的信,要他好自为之,否则有一天,你的三郡丢了,家人都不保,岂不是惹天下人耻笑!
方国珍又心惊肉跳起来。但当他发现朱元璋正和陈友谅纠缠,而只是和自己过嘴瘾时,又放下了思想负担。他的心灵平静了才几个月,朱元璋在龙湾之战中大败陈友谅,这让他第三次心惊肉跳。他急忙给朱元璋送上数目可观的黄金珠宝,声明自己的归顺之心。至于怎么归顺,什么时候归顺,只字未提。朱元璋又给他回信说:“我需要的是人才,黄金珠宝对我而言毫无用处,送还给你。”
原本,朱元璋是准备乘战胜陈友谅的余威好好教训一下方国珍的,但接连发生了婺、处两州的苗军叛乱,接着又是龙兴被陈友谅夺回,好不容易把这两件事平息后,刘伯温又在老家给他写信说此段时间不宜用兵。方国珍这才避免了一场战祸。
就在这段期间,刘伯温回到青田,方国珍早已闻听刘伯温是朱元璋身边的红人,所以派人送了一大批礼物给刘伯温。
刘伯温恨方国珍深入骨髓,这种仇恨跟情感无关,纯粹是思想意识上的。他虽然现在换了老板,而方国珍又是老板朱元璋争取的对象,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对一个仇人奉上笑脸。
不过,刘伯温已经五十多岁,沉稳了很多。所以他在给方国珍的信中,先是冷嘲热讽了一番,随即笔锋一转,开始神化起朱元璋。神化的笔锋险些转不回来,这才刹住车。最后敬告方国珍:“你头脑要清醒,你现在虽然是元政府的平章事(1360年年末,方国珍被元政府授予平章事的空头衔),但元朝的气数已不多,而你又不肯尽心尽力,何必为难自己,还是顺应天命为好。”
在这封信中,刘伯温只字未提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也是为元政府打工。可在他心里,他和方国珍是神龙和泥鳅的区别,高尚的灵魂和烂污的狼心狗肺的区别。
通过各种方式的宣传,朱元璋就成了刘伯温策划书上的神,而刘伯温早已成了朱元璋心目中的神。大家都是神,看上去,二人合作,天下已无敌了。这就是朱刘模式,谁都离不开谁,刘伯温离开朱元璋,他内心深处涌动的建功立业的使命感就会成为泡影。朱元璋更离不开刘伯温,因为刘伯温是他的指路明灯。离开了刘伯温,他就等于是瞎子。不过,朱刘模式并非是牢不可破的,有一天,光天化日了,指路明灯就没有必要了。有一天,刘伯温完成了自己的内心交给自己的使命,朱元璋这个平台也就没有必要了。
轻解建德围
1363年春天,百花早已在青田盛开。刘伯温在朱元璋的千呼万唤中,离开青田,踏着百花的香气回归应天。路过朱元璋控制区内的建德城时,他被建德城军政长官李文忠留住了。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读书,总感觉似曾相识。后来他对人说,每个人今生所学习的知识,都只是温习了前生早已学到的知识。仅从这句话来判断,李文忠应该在哲学家中立有一席之地。
李文忠后来以文人的身份上战场,用兵如神,骁勇无比,并不比职业出身的武将差。在攻取建德的战役中,他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建德城墙,朱元璋听到捷报后心花怒放,火速任命他担任建德城的主人。
严格意义来讲,李文忠和刘伯温很有共同语言,因为他也是个半仙。据说在一次战役开始前,有股自东北而袭来的白气覆盖军队上空,李文忠马上掐指一算,说:“这次出征必然胜利。”结果,他以绝对的劣势兵力击败了兵力占有绝对优势的对手。
不过,李文忠和刘伯温比起来就差远了,他在未卜先知的路上走得并不远,充其量只是个入门水平。1363年春天,张士诚的一支精锐部队突然出现在建德城外围,眼睁睁看着外围防御据点被一一抹平。他无计可施,乞灵于占卜。但占卜多次,出现的“吉”“凶”次数几乎相等。他既然无法在意识上得到答案,于是就想在实践中得到真理。不过,他对张士诚这支军队的野战能力相当清楚,所以,他又不敢贸然出击。就在他犹豫不决、无计可施时,天老爷把刘伯温送来了。
刘伯温听了李文忠对战局的描述,就走上城墙,查看张士诚军队的动向,然后又查探了城墙,最后走下来,问李文忠:“你有什么好计划?”
李文忠忽然感觉到几天来折磨他的重担被刘伯温的到来给卸掉了,他坚定地说,出城和敌人打野战。
刘伯温摇头,说:“建德城城高墙厚,这是敌人所忌惮的。而且,我看他们全是野战兵,也没带攻城器械,等的就是你出城,以他们的优势打你的劣势。如果你不出城,三日之内,他们必撤。他们一撤,你马上追击,可全歼。”
李文忠问:“您有什么天象依据吗?”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不相信刘伯温凭理性得出的证据,只相信刘伯温靠感性的占卜得出的结论。刘伯温仰头看天,白云朵朵,太阳射出万丈光芒。他只好说:“晚上,待我夜观天象。”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整个天空一片凄惨,刘伯温仰头看了许久,终于对身边也在仰着脖子的李文忠说:“据天象显示,三日之内,他们必撤。他们一撤,你马上追击,可全歼。天象还显示说,他们不可能攻城,因为建德城城高墙厚。你也千万别出城,等三日后,才可出城。”这一次,李文忠深信不疑。
三日后,刘伯温再登城墙,向对方的营垒望去,望了很久,才对身边的李文忠说:“敌人撤了,可以追击。”李文忠有了疑问,他分明看到敌人壁垒旗帜和前几日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对方的营垒中还传出频率极高的鼓声,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撤兵的样子。
此时,刘伯温没有天象可以观,因为太阳高照,晴空万里。刘伯温只好使用他世俗的手段,他以军师的权力命令李文忠开门击敌。李文忠咬紧牙关,命令突击队出城,而他自己在城上望下去,心里七上八下。
毫无悬念的是,突击队悄无声息地摸到对方的营垒前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甚至连报警都没有。当他们轻易地翻过对方的壁垒才发现,敌人果然不见了,敲鼓的只是些老弱病残的普通百姓。
李文忠得到这样的消息后,来不及夸赞刘伯温的本事,跳上马背,带着他的精锐,以四蹄离地的速度飞奔追敌。当然,也是毫无悬念的,他们追出一个时辰后,遇到了正在下马休整的敌人部队。这些人还未来得及上马,就被李文忠的骑兵冲碎了阵线,全军覆没。
刘伯温的大名因为多次战役前神乎其神的预测而声震江南,到1363年春时,他已经成了活着的传奇。
但是,刘伯温来到人间,并不仅仅书写传奇,还要缔造神话,让他得偿所愿的正是那位一年前惨败在他谋略下的大汉帝国皇帝陈友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