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篇 山河农场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尽管我在农场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可我对农场还是很有感情的。农场的这段经历,使我积累了很多人生的经验,这是不可多得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1969年4月底,我回到北京。那时父母已经从单位放了回来,但是还没有“解放”。

妈妈被整得最惨,她一直被关在第一机床厂一个厕所的茅坑上面,只有6平方米,太不人道了。那时她正处于更年期,回来后神经就有点不正常,经常犯病,犯病时总怀疑有人害她,后经医院诊断,患了“被害妄想症”。

父亲被揪到河南,他参加革命前曾经练过武功,造反派打他时,他不敢还手,但本能地防御,这一防御,把造反派伤了,所以打得更厉害,被打成椎间盘突出,不能走路,得依靠着什么才能活动。

在这种情况下造反派还要让我爸爸上班。那时我大姐带着我弟弟回了老家,我二姐去内蒙古插队,家里只有我。每天早晨,我推着自行车出来,我爸爸趴在我身上,扶着我,到南池子乘三路公共汽车,然后我骑车赶到北池子接他,再转乘九路无轨电车,到东四情报大楼(即现在的外交部)。

晚上下班我再反过来接他。不但如此,我还得做饭,我是从不会做饭的,到了那个时候也只好瞎对付了,他们居然认为挺好吃。那时全家的生活重担都压在我的身上,弄得我特别惨。

1969年我十七岁,那时“革命”的理想早就破灭了,工作也没着落,章娅说对了,就是整天“闲荡”。一次父亲找我谈话,说我不上山下乡的话,他在机关很难交代。我知道父亲处境很无奈,那时我们家里搬进两家造反派,而且占据了最好的房间。他们成天监视着我们,我的情况他们都知道。

后来我妈妈也对我施加了压力,这一下我顶不住了。再说我整天没事干,也觉得非常无聊,总得找个归宿呀,于是我就回到学校,向军宣队提出去东北农场。

军宣队说,通过了解,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本质也是好的,可就是身体不行。我就和军宣队的软磨硬泡,要求他们给我革命的机会。后我把体检表藏了起来,谎称丢了,他们也就同意了。以后我想办病退回京,再找这个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历史跟我开了个玩笑。

1969年9月23日早上,我拿着行李和爸爸妈妈告别,刚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我就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我意识到这一走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一想到这儿我更无法控制自己。我妈妈没出来,在里面也哭得很厉害,最后一个孩子也被逼走了,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母亲伤心呢?父亲在屋里陪着妈妈,也没出来,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悲伤、绝望之情。这个情景我至今未曾忘记。后来是几个邻居把我送到火车站。从那以后,遇到别人有困难需要得到帮助时,只要力所能及,我总是要伸手帮助。

我理解一个人处于绝境时的心情。

我们坐的火车也算是种“专列”,上面全是知青。火车也没有个时刻,走走停停,经常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停上几个小时。来北京接我们的人把农场描述得美好极了,简直就像个“世外桃源”。所以我们在车上还是充满信心,有说有笑,高兴得不得了。

经过两天两夜的旅途,我们终于到了山河农场。农场接待我们的第一顿饭吃得好极了,可从第三天起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刚到的那天下了场雪,雪落到地上就化了,东北的黑土一见水就特别泥泞,踩上去都粘脚。我们都穿着新衣新鞋,弄得一塌糊涂。头两天因为下雪没干活,第三天开始下地割豆子。东北的地垄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人负责一垄,低着头往前割。

女的最差的一天也要割三千米,我割九百米就躺倒在地,动不了了,什么泥呀土呀全都顾不上了。割了几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去找连干部说明原因,要求调换轻点的工作。按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连干部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的请求。一怒之下,我便歇了病假。这样,连干部认为我藏奸耍滑,无病呻吟,我们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

到了农场我们才知道,山河农场原来是个劳改农场,我们来的前一天劳改犯才走。农场的干部过去都是管教劳改犯的,现在他们还是拿管教劳改犯的方法来管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再教育”对象同劳改犯没有什么区别,对我们知青的人格根本就不尊重。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政治上的歧视,别的不说,连里的知青几乎人人皆可参加的基干民兵,我都没资格参加。这种歧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是低人一等的。

那时我非常苦闷,学会了吸烟、喝酒。知青在一起没事就打扑克、神聊,什么粗野的话都有。东北的虱子还特多,所有知青的身上都有。那时饭量也大,可以像流星赶月般地连吃十个花卷,可还没到下顿又饿了。由于油水不够,有的知青就偷干部的鹅。他们的手段非常高明,抓住鹅的脖子后用大衣一卷,叫都叫不出来。我虽没偷过,可吃过好几次。我在农场的地位很奇怪,干部对我不好,可知青对我还不错。

我不大会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干净。那时男知青总是找女知青帮忙,我和女孩子从来不讲话的,一讲话心跳得不得了。连里的女孩我基本上不认识,回到北京后人家来找我,我都记不起人家叫什么。连里有个叫刘和平的,也是北京知青,给我介绍了两个女孩,金小娟和薛丽,说她们可以帮我洗衣服。于是我就把脏衣服抱过去,洗干净了再抱回来。后传说我跟这两个女孩好,其实根本没有,仅仅是她们帮我洗衣服而已。那时我心里还只有章娅,和其他女孩子不会有什么的。不过在农场那段时间,基本上是她们俩给我洗的衣服。现在和她们失去了联系,如果能找到她们,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她们。

我带了一副围棋到农场,可没人下。我带去的那副棋,还是陈老总送的,结果被人打架时当成暗器全给发了出去,我心疼极了。后来实在憋急了,我曾跑到一百里外的九分场,找程晓流下了三天棋。他把我接待得非常好,把从家里带来的最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在知青中我还有点名气,我和程晓流下棋的消息传开后,很多知青纷纷从其他分场赶来,这在农场也算是盛况空前了。

临别的那天晚上我和程晓流长谈到深夜,气氛很沉闷,那时我们的理想早就破灭了,都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可我又不死心,觉得将来总会有出头之日,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程晓流比我悲观,他认为以后没戏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心里灰灰的。

1971年春节前后,农场刮起一股“返城风”,许多高干子弟凭着各种各样的关系,纷纷离开农场回到城市,留下的知青顿时“军心动摇”。对此,农场的领导也慌了手脚,对走了的他们想管也管不了,只好对留下的拼命加强“扎根边疆,铁心务农”的教育。

我也是个干部子弟,不是不想回城,而是我的父母还没有解放,又没有关系,所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能老老实实留在农场。不料这一来反倒“因祸得福”,被分场新来的领导所赏识,把我树为“扎根边疆志不移”

的先进典型,还让我在全分场进行学毛着的巡回讲演。我干活不行,可谈“心得体会”还行。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学得怎么好,而是想通过这个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将来万一有机会出去,领导不至于从中作梗。

就在我的地位日趋上升之时,我收到弟弟继波的一封来信。继波在信中告诉我:据吴淞笙讲,日本围棋代表团即将访华,近日便可到达北京。

我把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确信没看错后,不禁欣喜若狂,我立即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当时正在夏收,我公开请假肯定不会放我,于是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溜回了北京。

到了北京后我还不敢回家,我爸爸妈妈问我怎么回答呀,我要是说回来看棋,肯定要挨骂,说不定还会把我送回去。我一下车就直接住到一个朋友家,然后跟继波联系,想问清具体的比赛时间和地点。没想到继波告诉我日本围棋代表团不来了,这一下我可傻了眼,为了看比赛我冒了这么大风险,现在没有了,这可把我坑惨了,哭都来不及了。没办法,第二天我又匆匆上了火车,返回农场。

果不出所料,我这个“先进典型”突然“失踪”,成了全场的一大新闻,许多人议论纷纷,说我肯定一去不回了。最感恼火的是分场领导,好不容易树立的典型竟然不辞而别,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对我本来就有看法的连干部更是幸灾乐祸,我一回到连队,马上就把我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是政治骗子。我的地位一落千丈,重新成了落后分子,而且是极善伪装的落后分子,这一恶名甚至在农场一级的领导那儿都挂了号。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的处境更惨。我因心脏有病,体力不好,重活儿干不动,就把我分到晒粮场上。这里的活比在地里轻松多了,可中午被太阳晒得热极了,出汗很多,口也特别渴。送水的是个知青,他特别坏,只给女的喝。场上就我一个男的,他就是不让我喝。这我哪受得了,就跟他急了,吵了起来,也不知谁先动手,就打了起来。

人说下围棋的人本身就有一种气功,加上我的爆发力特别大,真急了拼起命来,几下就把他打得躺在地上直吐白沫。我一看,不敢再打了,心里挺紧张的,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其实他是装的,赖在那里不起来。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马上有人跑去报告,那时农场都有手铐,是铐劳改犯的,结果把我给铐了起来,直接带到分场场部。我又没犯法,怎么能随便铐我呢?我不服,使劲儿挣扎,结果越挣扎铐得越紧,我一看也不敢乱动了。后来说那个人没事了,这才把我放了,但没让我回连队,而是送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里有不少流氓一类的人,关在那里,我感到特别压抑,每天干的活也是最脏最累的,而且有一种被押解劳改的感觉。更不合理的是,一连几个月我的工资统统都得交给那个和我打架的知青。那时我们一天的工资是一元二角五分,每个月我都出不了满勤,最多只能挣三十多元,不出意外,勉强够自己吃饭和吸烟。这么一来我还得借钱,经济上非常困难,完全把我逼上绝境。这回我实在无法忍受,到年底我真的走了。

1971年底我回到北京,因为是冬天回来,我爸爸妈妈认为很正常,农场冬天没活干,知青全都回来了,也不用请假,只要开春回去就行。我在农场的事也没和家里讲,省得又让他们操心。可到了次年春天,北京知青开始陆续返回农场,这使我有点犯难,妈妈问到我,我就拿话搪塞,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非常巧,正在这时黑龙江省农场管理总局的局长来找父亲,他在延安时是父亲的学生,和我妈妈也认识,他希望我妈妈能帮他们农场搞一些汽车、叉车、钢轨、钢材等紧俏物资。当他知道我就在他们下属的山河农场时,当即表示我不必回去了,就算给总局出差,还正式任命我为总局驻京联络员,并由总局发给我工资、粮票。就这样我名正言顺地留在北京,使农场的那些“哥们儿”羡慕得不得了。

我们农场对这件事抵触情绪很大,说我是“走后门”,要说也确实是“走后门”,当时的风气就是那样,不走后门就办不成事。如果当初我继续留在农场“铁心务农”,那今后就不会有一个下围棋的聂卫平了。那位局长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了。

说是联络员,其实很少办事,大部分时间我都去了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那时国家围棋队已经解散,陈祖德、吴淞笙、华以刚、王汝南等七名国手都分配到那里当工人。那时他们都还没有结婚,全住在工厂的单身宿舍。

他们七人上班是“三班倒”,宿舍里总有人在,我就和他们下棋,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也不停。他们当时也是身处“逆境”,也就不在乎我业余不业余的了,要不然找他们下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奇怪,我在农场时基本上没摸过棋,只和程晓流下过一次,也没看过棋谱之类的书,对当时日本的棋更是一无所知,可回来一下,我发现我的棋比过去高了一大块。我认为这同一个人的阅历有关,阅历丰富了,就能使人眼界开阔,思想境界大为提高。

我有个感觉,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人,视线很短浅,一到北大荒,看到那一望无边的田野,顿时感受到天地之间的广阔,就觉心里“怦”的一下,随着生活的历练,人的境界就高了一大块。再加上艰苦的环境,特别是身处逆境对我意志的磨炼,所有这些使我的棋在意境上产生了一个飞跃。现在有一些棋手,素质不错,也很有才气,可就是达不到应有的高度,关键是没有像我到农场那样艰苦的经历,因而缺乏阅历和顽强的意志。

1993年,应农场局(现改为九三分局)的邀请,在总场场长的陪同下,我又重返阔别了将近二十年的山河农场。我发现原来的房子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个厕所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我忽然对陪同我的人说,我们当时住的房前,每到冬天都有一个奇特的景观,有一米多高,我让他们猜那是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得出来。我告诉他们,那是尿结的冰。北大荒冬天夜里都在零下二三十度,谁都懒得拐个弯上厕所,于是出了门就尿,再加上洗脸水,很快就结成一个大冰坨,而且越来越高。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得去刨,我当时就专干这个。我讲完这个故事,他们都乐了。

我还去了当年打架的晒粮场,把我被铐的地方指给他们看……我突然觉得很奇怪,尽管我在农场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可我对农场还是很有感情的。农场的这段经历,使我积累了很多人生的经验,这是不可多得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总之,在农场的这段经历虽然令人不堪回首,浪费了几年时间,但对我来说也是一笔财富,使我在今后的棋战中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