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八、飞来横祸
坂本龙马的生意甚是兴隆,就连丹后的田边藩也同海援队做起了买卖。
田边藩是年俸仅三万五千石的小藩,藩主乃牧野丰前守诚成。这样的小藩都派遣藩吏来到长崎,积极地想通过贸易来获得利润,不得不说是时势使然。
田边派到长崎的差官是松本检吾。他一来到长崎,便直奔龙马。定是因为龙马的海援队作为“诸藩武家买卖介绍所”的印象早已在世间传扬开了,这些小藩的差官陆陆续续地径奔龙马而来。
“明白,明白。”龙马为他们出谋划策,帮他们敲定哪些物产能够卖给外国,并且还为他们找来买进货物的外国商人。
果然是个方便的机构。对于小藩来讲此事自然十分便利。
“这些物产就由鄙人负责运输吧。”龙马说。
连海上运输的问题都解决了。小藩自然甚是高兴,龙马的生意也因此日渐兴隆。
按照和丹后田边藩的松本检吾签订的合同,海援队需将田边收购来的丹后、丹波、若狭的物产用大极号运送至长崎,然后再在长崎为田边藩釆购需要的西洋设备。
由于这些合同,队里唯一的船大极号异常活跃。可是,一旦忙了起来,舱位便不够用了。
“还得买船啊。”龙马整日里只嘟囔着这一句话。大极号是西洋帆船,要是能弄到一艘蒸汽轮船就更好了。龙马心中总是惦记,便开动脑筋,反复思量,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个好主意来。正在此时,一个与他在伊予大洲藩相识的叫国岛六左卫门的,因为商务上的事情前来拜访。伊予的大洲藩年俸六万石,藩主乃加藤远江守泰秋。
“大洲也要开始做生意了?”龙马大悦,立刻帮人出起主意来。他从小就对土佐的邻居伊予怀有亲近之感,在宇和岛藩和大洲藩有许多知己,国岛六左卫门便是其中的一位,他曾是大洲藩为数不多的勤王志士之一。
“如何?大洲藩索性买一艘蒸汽轮船吧。”龙马建议。国岛吃了一惊。“大洲在山中,而且就算买了轮船,也没有人能开。”
“我们来开。”龙马热情地劝说道,进而又讲了有船之后的种种好处。国岛渐渐被说动了。
龙马名义上是当了海援队队长,可是队里没有预算。因此,他总能想出一些借鸡生蛋的主意来。一言以蔽之,他做的是中间商的买卖。
“就这么办吧。”不知是第几日上,国岛六左卫门应允了。“想我大洲虽是多山之藩,但若将一两艘蒸汽轮船停泊在肱川河口以备不时之需,倒也不是件坏事。”
签订协约的地点,选在了丸山引田屋宽阔的庭院中央。这是为了防备刺客来袭。龙马认为,在屋内十分危险。一般的日式房屋有三面都是隔扇,若是三面的隔扇突然被拉开,刺客闯了进来,哪怕是宫本武藏和千叶周作再世,怕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他深知其中厉害。相反,宽阔的庭院则是非常理想的地点。四个方向看得一清二楚,若有人影也容易发现。一旦动起手来,地方宽敞,行动也方便,而且战斗时可以用作遮挡的树木和石头也很多。
为何龙马这个自卫意识淡薄的人此次竟然如此费心?这是因为和他签订协约的国岛处境危险。国岛六左卫门乃是大洲藩数一数二的激进勤王之士,自然招致了佐幕派家臣的强烈指责,在藩内已经多次遭到刺客袭击。如今在长崎,也有佐幕派派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会前来暗杀。
“我将大浦海岸的外国商行寻了个遍,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待售品,结果果真让我寻着了。荷兰人鲍德温那里有一艘价格合适的船。”
“是什么样的船?”
“自然是蒸汽轮船。一百六十吨,虽然略嫌小了些,在濑户内海航行倒也够用了。”
“那就诸事拜托了。”
“我再确认一遍,大洲藩是船主,海援队以包租的形式将船租下来。至于租金,每航海一次五百两,如何?”
“好。”
如此一来,船籍便在海援队了,这是所谓什么国际惯例,国岛并无异议。
第二日,龙马和国岛去往港口,实地检查了停留在港中的蒸汽轮船,他们发现船尾有一尊美女雕像。
“这是什么?”国岛向卖家鲍德温询问道。
“她是名叫阿比索的美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在阿比索的守护下航海的。”说完,这位洋人向阿比索远远飞去一吻,以示道别之意,然后便十分夸张地哭起来。
国岛便返回大洲,然而不久,不幸发生了。佐幕派以暗中勾结藩外倒幕派为由对他发难,结果他不得不切腹自杀。而龙马得知国岛遭难,却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由于一艘蒸汽轮船到手,海援队呈现出一派兴旺景象。
“命运简直就像是波浪啊。”龙马原本不爱说感慨的话,唯独此刻,他深有体会地感叹了一番。人的命运果然是跌岩起伏。就在不久前,龟山商社还处于既没船也没钱,甚至连海员都雇不起的困境之中,如今却有了一艘西洋帆船和一艘蒸汽轮船。虽不知幕府和那些大藩如何,但在民间能拥有两艘西洋船的恐怕就只有海援队。
这足以称霸濑户内海了,龙马心想。濑户内海的船行全都是些日本船,没有一家同行拥有西洋船。龙马为轮船命了名,叫伊吕波号。
“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陆奥阳之助问道。
“它意味着万物之始。”龙马说,伊吕波指的是练字时的第一步。由此引申出一些用法,例如“从伊吕波开始重做”,有时也会用于指从头再来。龙马想用这艘船打下海援队事业的基石。
“是艘海盗船吧。”前来看船的藩国长官岩崎弥太郎说道。他作为藩国的长崎留守居役,同时也兼任海援队的会计,干巴巴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动。
“你这是在说坏话吗?”龙马立在岸边,回头看着他说道。
“我是在称赞它。”
“好。”龙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在笔记本上记下:海贼乃海军之学习,须仔细用心,切勿得过且过。
那么再来说一说这艘船的货物,货物可以说是要多少有多少。例如萨摩托他们采购新式枪械和弹药,釆购完毕后还需将这些军火运送至大坂。有朝一日,这些枪械弹药定会在京都的政变中派上大用场。龙马决定将这次运输作为伊吕波号的首次航海。
接下来就是人事安排了。由于队里人人平等,所以每次航海前都会指定船长和高级船员。船长为大洲藩士国岛六左卫门。当然这是名誉船长,他本人早已回乡,并不在长崎。队里没有设事务长这个职衔,龙马于是让文书长冈谦吉选了字,为这个职务安上了一个颇难懂的名字——“簿筹官”。簿筹官的人选为长崎富商小曾根英四郎。
龙马正寄宿在小曾根府上,谈起来没费多少周折。
“鄙人很乐意。”温和的英四郎说道。
大副是水户浪人佐柳高次,轮机长为越前浪人腰越次郎。
龙马下令,伊吕波号的乘组船员必须穿西式制服。制服为深蓝色面料,袖子上缝着金线。这是他让队员跑遍了长崎市内的二手服装店搜集来的,既有英国式的,也有法国式的。他叫人重新裁剪改过,将尺寸修改合适。
“不穿。”腰越次郎等人说道。原来的队服是白袴。“原来的就挺好。”腰越说。
“穿上,这样行动起来很方便。”
这种西式制服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就连将军庆喜都穿着拿破仑三世送给他的元帅服拍了照片,幕府的士卒都将窄袖洋装作为制服,幕府海军则釆用了从荷兰归来的模本武扬设计的军服。长州的各地方武装也都穿上了简易的改良洋装,至于时髦的萨摩西式步兵和炮兵,早已穿上了合身合体的军装。
伊吕波号上,唯有水夫头目梅吉等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穿西式制服,还是从前的装扮。
龙马自己则说:“我就算了吧。”明明是他下达的命令,自己却仍旧是一副落魄浪人打扮,上身是黑色棉布带家纹和服,下穿皱巴巴的小仓袴,唯有脚上蹬了一双靴子。在船上行走时靴子很是方便,可是一旦穿了洋装,就必须扣扣子,这是最令他头疼的事。不知为何,他的手指总也无法顺利地将扣子扣进扣眼里。
船旗也重新制定。图案十分简洁,只有红、白两种颜色,这也是龙马经常挂在嘴边的“世界的海援队”队旗。萨摩的船旗完全照搬了岛津家纹,图案是圆圈内一个“十”,土佐藩也是取自山内家纹,是圆圈和三片槲树叶组成的图案,其他各藩也大都如此。
龙马等人为了尽快熟练驾驶这艘蒸汽轮船,在长崎港外练习了好几天。
因龙马已是队长,便不再做船长。出于情义,船长名义上定的是大洲藩的国岛六左卫门,龙马便任代理船长。
他如今不但能十分熟练地驾驶这艘船,还掌握了在行船方面必不可少的“万国公法”,成为了日本少数几个具有这方面实际业务知识的人。
这里有一个秘诀。
龙马的身边有长冈谦吉这个英语高手。这几个月来,他让长冈为他口头翻译了“万国公法”,边听边将这些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因为他是个习惯于从本质入手理解事物的人,所以领会得非常快。
作为船长,龙马已经可以算是行家了。
庆应三年四月十九,伊吕波号从长崎港出航,目的地大坂。
此次航海的目的除了运送枪械弹药,龙马还打算借机锻炼锻炼技术不熟练的船员,所以刚一出航,他就忙得不亦乐乎。
“再开慢些,在港口内不能用这种速度行驶。”发完指示,他又让船员测量风速和湿度等,众人都异常繁忙。
出了港,轮船从中岛和伊王岛之间穿行而过,将航向调向北方,发动机调整为低速运转,进而升起风帆。
此时晴空万里,轮船顺利地破浪前行。
这是我们的轮船!如此一想,龙马高兴得不能自已,一跃跳上最上层甲板,大喊:“大家一起唱!”便指挥众人唱起昨夜出航庆祝晚宴上自己作词作曲的站在桅杆上的、正在拉帆绳的,还有轮机舱里的都放声高歌起来。
今天第一次出航的船哟,
是那首次下水的伊吕波号。
虽说是一首无比简单的歌,但在潮湿的海风中高声唱来,却也令人心潮膨湃。众人甚至开始觉得,这艘伊吕波号仿佛正朝着日本的黎明驶去。
“再唱一首!”龙马领头唱开了,这次换了歌词。
第一天便在穿越肥前相浦的航行中度过。第二日清早,伴随着黎明的到来,在船尾响起了起床号,所有人都起来将吊床收起,来到船尾的甲板上站好了队。这是军舰上的作风。
身穿金丝缎制服的越前脱藩浪人腰越次郎向龙马迈出一步,报道:“全体人员集合完毕!”说完,立正敬礼。
随后,红白色的海援队船旗在船尾升了起来。
“这个时候本应该有西洋鼓演奏。”龙马一边仰望着升向顶端的船旗,一边向众人解释。他曾听胜海舟说过,幕府海军仿效荷兰的做法,便是这样。
“原来要用西洋鼓啊。”轮机长腰越次郎十分佩服地点了点头。像他们这种边看边学又没什么钱的私立海军,是没有那种华丽的小玩意的。
第二天,轮船驶过了马关海峡,进入濑户内海。连续两天,天气都算正常。
四月二十三夜,伊吕波号仍旧朝着东面航行。
“月亮好像还没出来啊。”在船长室里,龙马对长冈谦吉说道。此时已是戌时了。
长冈转过身,从圆形舷窗向外看了看。天空和海面都阴沉沉的,一片漆黑。“好像没出来。”
土佐堀的商家萨摩屋是海援队在大坂的办事处,队里的石田英吉、菅野觉兵卫、中岛作太郎等人应该已经先行抵达那里,以便处理货物交接事务。
“那咱们就继续吧。”说着,长冈谦吉翻开了一本英文书,是有关美国议会制度的书。他接着往下翻译。
龙马随意躺在床上,耐心地听着。长冈的翻译磕磕巴巴,有时向前挪一行都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可即便如此龙马也听不够。他想要通过了解英国、美国、荷兰三国的政体,探索薪新的国家制度。他忽然翻过身来,说道:“长冈君,海援队尝试出版些书如何?”
这并非龙马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主意,此前他便打算尝试启蒙性的出版事业。海援队说起来是海上的讨幕公司,不仅要发展武力和财力,还应该是一个思想研究所。
“这个想法好。”长冈兴致勃勃地说。随后,二人热烈地讨论起出版计划来。
此后不久,这一事业便实现了。龙马口述了一篇关于新国家构想的文章,叫《藩论》,再由长冈整理。长冈自己也写了一篇名为《闲愁录》的谈论宗教问题的文章。这两篇文章都没有署名,最终以“海援队藏版”的名义出版了。此为后话。
亥时刚过,龙马巡船,来到操舵室,遇上了值班船员水户浪人佐柳高次。“到赞岐海面了吧?”
“是的,快要到观音寺海面了。”
“航向?”
“向东,略微偏南。”
“再有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就要在盐饱各岛间穿行了?”
“是。”回话的是盐饱岛出身的水夫头头梅吉。
从盐饱群岛到小豆岛是多岛海域,有许多危险的海峡,暗礁也很多,龙马就是担心这个。
“梅吉,拜托了!”
“是。这附近的海域是在下出生的地方,虽说现在是晚上,我却也不会轻易看走眼。”
起雾了,这场雾让龙马心中隐隐担忧。
龙马回到船长室,坐在床上,将腰间的陆奥守吉行从鞘中拔出,擦拭起来。他原本对刀剑就不怎么着迷,而且还颇看不起武士们的那种玩物嗜好。一旦上了船,或许是海风的缘故,两三日不照料,刀上竟然生了锈。
“哦?佩服佩服!”陆奥阳之助走了进来,他很少见到龙马这种一丝不苟的样子。
“一个新的世道很快就要来临了,那时人们走路时就不需要佩带这玩意了。”
“是吗?”
“现在也是如此。刀剑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已经成为了自己的象征。凭借着长短双刀,即便是那些无能之辈也能苟且行事。不过,很快这种事情就行不通了。”
“是啊,因为坂本先生的心愿就是让卖木屐的也能当上将军嘛。”陆奥十分喜欢龙马的这种思想。只要有能力,即便是卖木屐的小人物,也能够通过选举成为日本的最高行政长官。在此之前,要将权门势家的世袭制打个粉碎。
“如此一来,就会变成只凭实力说话的世道了。”
“世代享受俸禄的大名、旗本、诸藩之士恐怕会反对。”
“他们已经吃了三百年的世袭俸禄了,还要继续吃下去,那可真是令人发指的贪欲了。历史会惩罚那些死死抓住俸禄不放的家伙。”
“不过到时只怕又会陷入混乱。”
世袭的家族,就像是养在笼中的小鸟,不必经历自己觅食的辛苦,每天都会有磨碎的鸟食送到嘴边。而且既然被人养熟了,若是突然将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们到山野里去寻找自然中的食物,必定会困惑至极。
“如今在海援队中拋弃双刀之后还能生存下去的人是谁?”陆奥问道。“只有两个人。”
陆奥屏住了呼吸。“是哪两个人?”
“你和我。”
龙马一边打理他的刀,一边随口应道。对于龙马的这句话,陆奥终其一生都没能忘记。
“还不睡吗?”
“是啊,大家都还没睡呢,这场雾真让人担心。”
“现在是什么情况?”
“雾越来越大了。”
在海上,俗话说一怕暴风雨二怕雾,它们可是航海时最可怕的敌人。
“舷灯还亮着吧?”
“没问题。”
“为了谨慎起见,你还是去检查一下。看来今天晚上一个人值班有些不妥。”龙马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操舵室里放着龙马的表,时针指向了十一点。这时,海面突然鼓了起来,一团黑漆漆的巨大阴影出现在伊吕波号的正前方。
是岛屿?这是值班船员佐柳高次的第一反应。船的航向仍旧是东偏南,右舷一侧应该是赞岐的箱崎海角,这附近不可能有岛屿。
是船,佐柳又想。如果是船,可真是一艘大船啊。他大喊道:“鸣笛!”水夫头子梅吉向旁边纵身一跳,抓住汽笛的绳子,整个人挂到绳子上。汽笛没有立刻响,好在两三秒钟之后总算勉强响了起来。
舵手是金兵卫,他是经验丰富的盐饱人,对于濑户内海简直就像自己家一样了如指掌。此时他脸色惨白,迅速转舵。
的的确确是一艘轮船,一艘巨大的轮船,桅杆上白色的桅灯在闪烁,可以看到右舷上点着绿色的右舷灯。轮船正在以惊人的势头向伊吕波号驶来。
“简直是胡来!”金兵卫一边大喊,一边疯了似的转舵,他想尽快将舵打向左边,想要避开来船。可是对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将舵打向右边,越发驶近了,可以说是向伊吕波号猛冲过来。
伊吕波号由于正在向左旋转,右舷船腹便暴露在对方面前。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来船船头撞上了伊吕波号的右侧船腹。真是一次惨烈的撞击。
来船船头压到伊吕波号上,撞烂了发动机室,撞飞了烟囱,还把中央桅杆连根撞折了。
龙马大惊,迅速将刀插在腰间,从船长室里飞奔出来。正在这时,船一下子倾斜了,海水汹涌进来。
龙马暗叫倒霉,但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开始机敏的布置。“大家都跳到对面船上去!”他在最上层甲板上大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让他浑身充满了杀气。
轮机长腰越次郎将小艇上的锚投向来船船舷,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绳子爬了上去。其他人都学他,也爬了上去。
龙马不愧是剑客,动作如风驰电掣一般敏捷而准确。他从逐渐倾斜的伊吕波号上抓住绳子末端,双脚用力起跳,飞到空中,用脚钩住对面船上的舷绳,转瞬之间便落到了来船的甲板上。
除了知道船叫明光号,甲板上空无一人。
看来这是纪州的藩船,看到放在甲板上的帐篷上的家纹,龙马断定。
最让人愕然的是,偌大的一艘船,竟然只交给了一个舵手,船长和其他人正在呼呼大睡。
怎会有此等蠢事!龙马在甲板上忙活起来。
“水夫都待在甲板上。腰越负责监视这侧船舷,把这明光号上睡醒水夫的一举一动都细细记在脑子里。佐柳高次跟我来!”他迅速发号施令。那样子,活脱脱西洋的海盗船船长。
事实上,龙马心中憋着一团怒火。千盼万盼才盼来的伊吕波号,眨眼间便被撞沉了,价值数万两的枪械和其他货物就这样沉到海底。
但龙马决不会认为自己干什么都不行,他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他的脊梁骨是弹簧做的。这种情况下,他不会绝望,反倒是会迅速向下一步跳跃。他变成了海盗。不,更确切地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也只有拋开一切,和大藩纪州一决高下。逼不得已时,他要诉诸武力,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打算用自己擅长的《万国公法》来向对方展开强硬攻势,直到将他们逼得无路可退。
伊吕波号和明光号的撞击事件,此前并无先例。用国际法来处理善后,是龙马跳出目前这个悲惨境遇的崭新希望。莫说是纪州,恐怕所有的日本人都不知道《万国公法》这个东西,海事仲裁这东西也是无人可知。向他们灌输这一概念,劝说他们,甚至驳倒他们,然后获得赔偿金,为日本的海难事故树立“法”。若是纪州藩无视《万国公法》,便只能用武力来伸张正义了。龙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龙马闯进甲板上的值班室,一把夺过了航海日志。“佐柳,你在这里看好这本日志,就算不惜拔刀相向也决不能交给对方。把我们的航海日志给他们。”这是为了阻止对方修改日志。
他回到甲板上,看到明光号的三个水夫走了出来,腰越次郎正在问他们话。
“这是哪个藩的船?”腰越质问道。水夫们全都闷不做声,这期间,也不见船长出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此时,明光号的操舵室再次进行了错误的操作。舵手或许是被撞击吓着了,慌忙切换成向后行驶,轮船忽地向后退去。如此一来,连接两艘船的绳索断了,剩下的几个人被留在了伊吕波号上。悲剧至此还没有停止。本来已经后退的明光号不知为何又向前驶去,再次重重地撞上了伊吕波号。
“你、你在干什么?”腰越次郎发出了悲痛的喊声。
明光号上的人驾船技术太糟糕了。明光号舵手叫长尾元右卫门,曾经乘坐过幕府军舰咸临号,是赞岐盐饱岛出身的渔夫,后来成了纪州藩特聘的舵手,还被授予武士籍。此人本是个经验丰富的人,不知为何竟然做出了这番举动。明光号的船长是纪州藩士高柳楠之助,已届中年。
由于出现了蒸汽轮船这种新式交通工具,此前的船夫全都派不上用场了,于是幕府和各藩开始想方设法地寻找这方面的技术人员并雇用他们。高柳楠之助原本并非纪州藩士,而是安藤家大夫之子。他自幼修习兰学,拜著名的伊东玄朴为师,学习荷兰语和医学,后来又去了箱馆,在那里跟着西洋人学了点航海术。先不说他的医术怎样,单看他在航海术方面的经历着实让人担忧。但是,像他这种人竟也会被当做“熟练西洋器械之人”,颇吃得开。
纪州的水夫终于纷纷登上了甲板。
“谁是船长?”龙马开口了。
“我就是。”高柳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毕竟他身为御三家家臣。三百年来,御三家的武士都深受重视,门第更是与旗本相当。这种优越感不可避免地流露了出来。
龙马心中腾地蹿起一团怒火,心下觉得此时报出藩名会更加有利,便说:“我是土州才谷梅太郎,是被阁下的船撞击之后正在下沉的那艘小小蒸汽轮船的船长。现在情况十万火急。我想知道阁下作为这艘船的船长,将如何处理这件事?”
“立即救人。”高柳向自己的人下达了命令,命他们放下小艇,施行救助。
“只有这些恐怕不够。我的船上还有货物。请用绳索将两船连在一起,以免我的船沉入海底。”
“这、这可不行!”高柳害怕两艘船会一起沉没。龙马再一次逼他釆取措施,高柳态度强硬地拒绝,那副可憎的嘴脸,分明是在仗着亲藩的势力耍威风。
伊吕波号经不起两次撞击,船身大幅倾斜,甲板上的小艇发出巨大的响声,开始滑动,不多久便掉入海中。
龙马面色沉痛,看着船一点点消失在海中。这艘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蒸汽轮船,竟然就这样沉了。这让他如何接受!他感叹:我的命运总是波澜起伏,充满了戏剧性。
最后离开船的梅吉和金兵卫用力拽过汽笛的绳子捆绑起来。汽笛疯狂地咆哮着,仿佛在对龙马作最后的告别。
梅吉和金兵卫跳进海里,向明光号游来。龙马从船般一侧探出身去,用绳子垂下煤油灯,为二人照亮了绳梯。
两人爬了上来,梅吉的肚子上缠着海援队队旗。
船沉了。
赞岐箱崎海角上,升起了半弯月亮,雾依然很浓。
“你是高柳楠之助吧?”龙马说,“我的船沉了。我想和你谈谈善后处理的问题。”
“这艘船要开往长崎。”
和龙马的船方向完全相反。高柳这样说,是打算提议和龙马等人在驶往长崎的途中进行协商。
“你想错了。”龙马说。海难事故必须在现场附近解决。这是国际上通用的常识。龙马对此知道得很清楚。
“说起这附近的港口,就是备后的輛了。请将船开到那里。”
“我有藩命在身。”高柳说。
纪州决定在长崎购买一艘蒸汽轮船,却在生意上起了纠纷,明光号正是火速前去解决此事。
为了解决纠纷而派出的藩国要人也都在船上,有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佑笔山本弘太郎、负责财政的清水伴右卫门、釆买速水秀十郎等。以船长高柳的心境来说,此时他不得不抖擞精神,争强好胜一把。
“去不了輛。”他说。凑巧登上甲板的茂田一次郎也在他背后说道:“高柳,善后就在船上进行,赶快开船。”
龙马震怒了。他手按刀柄,变了脸色。“看来你们自始至终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这世上有《万国公法》,如果你们不遵守它,我便将这船上的人尽数杀光,此后我切腹自尽。你们可要想好了再作答!”
明光号见龙马这般气势,不得不调转船头,向輛开去。
自古以来,輛就是濑户内海最大的商业港口之一,时至今日仍然十分繁盛。此地有一家叫析屋的船行。碰巧海援队的簿筹官小曾根英四郎和店主清左卫门交情甚好,三十四名队员便暂时住到这里。
“我要为伊吕波号报仇!”龙马向众人宣言。
就在当天,龙马选定位于輛越后町的鱼肆由兵卫作为谈判地点,同明光号船长高柳楠之助再次会面了。
“应该依照法律和公论解决此次事件。”龙马向高柳表明了原则。“贵藩对此可有异议?”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日本今后这种撞船事故还会增加。为了树立一个良好的先例,我不打算进行那种仅限于两者之间的随便的妥协,一切都要依照法律和公论进行。自始至终都要以此为原则来解决。”
“我是纪州德川家的家臣,我从头至尾只听从主君和藩国的命令。”
“看来你不愿意遵从法律和公论。”
“这不符合武士的做法。”
“那只有来一场恶战了。”
龙马突然跳过了当前的讨论。高柳只听从藩命,龙马也只听从藩命,如此一来,便失去了解决的渠道,最终只能诉诸武力。
“还有,”龙马接着说道,“你言必称藩国,不过别忘了,你还是明光号的船长。船长是要对一切负责的。”
“我服从你说的那个原则。”高柳不再坚持,无奈地说道,“但是我有藩命在身,急着赶路,我不能在辆耽搁太久。”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是只顾自己!撞沉了别人的船,还说要急着赶路,世上岂有这种道理?难道说亲藩之臣就能在海上随便杀人?”
“藩命在身,恕难从命!”
“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船没了,货物也没了,你还要坚称主命在身,着急赶路!”
“我必须尽快起程!”
高柳心下觉得,此时须得拿出亲藩的权威来逼迫对方就范。他的这种态度让龙马越发急火攻心。
“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一步也休想离开!”龙马毫不退让,步步紧逼。高柳也不肯妥协。两人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龙马瞅准时机,突然拋出了折中的方案。
“那么,你我就在长崎谈判吧。但是我们的船、货物和钱财都没了,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请你们先拿出一万两来给我们做救急之用。”
高柳心中一惊,说无法立即答复,要去和明光号上的藩国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商量,便离席而去了。
纪州藩已经看出龙马等人并不是土佐藩的,而只是一个浪人结社,不过为了活动方便,借用了土佐藩的名义而已。
“这些人都是些无赖浪人。”茂田一次郎说。如果对方是土佐藩,在藩国外交方面会惹上麻烦,而今既然是浪人们的私人结社,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给他们一份抚恤金,应该就不会闹了。”
“所言极是。”
高柳楠之助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傍晚时分来到了龙马的住处。
“请收下。”他拿出了那份抚恤金。“这是临时抚恤。”
信封里装着二十余两。龙马沉了一艘船,失去了全部货物,而这些就是他们对龙马的交代。龙马提出在谈判未得出结论前船不得离港,拿出一万两作为救急之用,纪州藩完全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东西?”这回龙马真正怒不可遏,脸色铁青,表情十分恐怖。“高柳君,你还算是个武士吗?你这样来到我这里,不觉得耻辱?”
龙马连碰都没碰那点钱,将高柳赶了回去。
第二日,高柳没有来,换成了一个叫成濑国助的属从。“我藩会替你垫付一万两,不过,你必须明确告诉我们何时可以偿还。”
“纪州藩难道是强盗?”对方这种极其妄自尊大且毫无常识的态度不禁让龙马瞠目结舌。
“强盗?这话在下可不能置之不理!”
“怎么?想动手?”龙马缓缓说道,“成濑君,看来贵藩的勘定奉行天生是强盗脾性。你应该不是,我才跟你说,垫付一万两算是怎么一回事?是贵藩撞沉我船与货物在先,现在这钱却成了垫付给我们,竟然还要明确返还日期。我丑话说在前头,莫不是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能够在海上滥杀无辜而不受制裁!我所说的一万两,是赔偿金的定钱,更不会有什么返还之期。”
“我方不敢苟同。”说完,成濑国助离席而去,谈判再次破裂。
成濑刚走,佐柳高次和腰越次郎找了来。
“队长,我们要退出海援队。”二人面无人色地说。他们要杀入明光号。
“杀入明光号?”
龙马坐在析屋清左卫门二楼的屋里,对面是佐柳、腰越二人。这间屋子朝南。格子门大开着,可以看见对面輛港的全景。在那里,纪州藩船明光号那巨大的船体恬不知耻地横卧在海面上。
“算上勘定奉行和船长等,那艘船上少说也有上百号人,没有胜算。”
水户人佐柳高次平素是个温和的年轻人,此时的他满面怒色,仿佛变了一个人。越前人腰越次郎也是一样。佐柳是沉船的大副,腰越是轮机长。他们觉得自己要为这起事故负责,也正因为如此,对纪州藩比任何人都感到愤怒。“我二人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看来这两个人是动真格的了,龙马心想。“我的原则是不打没有把握之仗。既然要打,就要下决心彻底打垮纪州,而且要有扎实的对策。”
“但是……”
“就算你二人战死在明光号的甲板上,我们的船和货物也回不来了。交给我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拔剑。真到了走投无路时,我也会拔剑。不过只有等我筹划好彻底击垮他们的对策,那个时候才是我们最后拔剑之时。”
二人虽然答应了,却仍有些不服气。这种事情能指望吗?他们的脸上写着这句话。纪州藩想用一个信封来打发他们,向这样的对手索要几万两的赔偿金原本就已经非常困难,更何况以浪人结社海援队的微弱力量打败五十五万五千石的纪州德川家。
“一定能赢。”龙马断言道,“这件事就按照我的意思来办吧。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现在有了成功的把握。”
龙马话音未落,腰越看着大海,大叫了一声。浮在港内的明光号的烟囱里升起了黑烟,他们开始烧锅炉了。
“看来他们要逃。”腰越已经欠身弓腰,随时准备冲出去。
龙马扭过头,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港内的明光号。这帮混账,真是恬不知耻!如此一来,龙马也无法悠然坐在这里了。
“佐柳君、腰越君,立刻坐小艇登上明光号。你们去是为了监视。如果纪州人坚持要去长崎,就随他们去。我会乘坐其他船赶往长崎。一切等到了长崎以后再作打算。”
“遵命!”佐柳和腰越飞奔出去。
龙马此时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给身在长州的三吉慎藏写了封信,上书:“如若我遭遇不测,阿龙就托付给你了。”写完派急使送了出去。
这个天保六年出生、已经不算年轻的男子,从这时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腾龙飞马,万里奔驰,展示了超人般的活动能力。龙马虚岁已三十三。十几岁时近乎痴儿,二十出头时有愚钝之风,了解他过去的人恐怕会觉得今日这个龙马完全变了个人。
唯有他的友人武市半平太在龙马二十出头时就看出他日后定会大有作为,评价道:“龙马的气量非土佐这个偏僻藩国所能容。”他还专门为这位年轻友人作了一首诗。
肝胆原雄大,
奇机自涌出。
飞潜谁能识,
偏不辱龙名。
武市做出了如此一番预见。不过即便是龙马的朋友,都觉得这首诗对龙马有些赞美过头了,还曾经拿来说笑打趣。许多同乡的友人都不怎么看好龙马,这也正常。当众多同志醉心于天诛时,他这剑术天才却热衷航海。大约是因为他的步调和动荡的时势不合,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四处闲逛的驽马。三十岁过后,龙马终于像武市预言的那样开始了“偏不辱龙名”的系列活动,逐渐成了名震天下的志士。他神出鬼没,足迹遍及日本的每一个角落。
闲话少说,此时刚巧有一艘开往大坂的萨摩藩船驶入輛港,龙马写了两封长信托萨摩船带走。一封写给西乡隆盛,一封写给大坂的同志。海援队的菅野觉兵卫和高松太郎正在大坂处理商务,龙马告知他们轮船沉没之事,阐明了自己处理事件的决心。
“详细情形我都写在了送给西乡的信中,你们去萨摩府,将那封信也一并读了。我这就前往长崎,在长崎做个了断。这事恐怕终归要流血才能解决。一旦纪州藩和海援队之间不得不交战,获得舆论上的支持至关重要。给西乡写信也是这个原因。诸君定要在京都、大坂制造有利于我方的舆论。”
接着又有开往马关的长州藩船进港。龙马跳上长州藩船,在马关下船,向长州藩的盟友阐明了同样的主旨。
“明白了。一旦交战,我藩决不袖手旁观。”
得到桂小五郎等人的明确表态后,龙马又登上一艘英国货船,一路追赶明光号,抵达长崎。
五月十三,龙马抵达长崎。他来到小曾根府上,站在土间,将阿龙从里面叫了出来。他呆了呆,突然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直接去投奔长府的三吉慎藏。”说完,将身上所有的钱搜出来交给阿龙。
阿龙惊魂未定,龙马已经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如此匆忙,转眼间便不见了踪迹。这个人是怎么了?阿龙呆立当场,不由得愣住了。龙马的态度在她看来已经近乎疯狂了。
龙马既然以一介浪人之身同御三家纪州藩大吵了一场,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思想准备。他认为敌人定会放出刺客,所以绝不能去阿龙所在的小曾根家住宿。万一被袭,会连累阿龙。
龙马决定,在这起争端解决之前,决不靠近阿龙。
因此,龙马的居所连纪州藩也搞不清楚。他有时在土佐屋,有时又到土佐商行去休息,有时还会住在丸山的引田屋。
却说与纪州藩的第一次谈判于五月十五举行。海援队方面有八人参加,纪州藩则是船长高柳楠之助等九人。
一番激烈争论过后,龙马总算逼对方承认两船相撞时明光号甲板上没有士官以及后来两度撞击伊吕波号右舷这两条。
纪州藩在长崎没有藩府,因此众人便暂时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位于中岛河畔的长久桥桥头,再向前走一段路便是大海。
与龙马谈判破裂的晚上,这座充满海腥味的客栈里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
“高柳君,你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吧?”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说。
“您的意思是什么?”高柳楠之助问道。
“既然已经抬出了纪州的门第家声,此一战绝不能输。”
“属下明白。大人所说的思想准备,是要在下切腹吗?”
“如果你切腹能令事态平息,那事情就好办了。而且如果你慌里慌张地切腹自杀了,就等于向天下宣告错在纪州藩,只能让纪州再次蒙羞。”
茂田一次郎从一介书记被提拔为佑笔组长,再后被任命为手枪队队长,直至成为勘定奉行。他是家臣中一等一的才子。
“龙马这些人虽然自称属土州,实际不过是些没了藩籍的浪人。”
“我也听说了。”
“这种人竟然敢同我们争吵,太狂妄了。”
三百大名中地位最尊贵的纪州家臣竟然和一帮浪人平起平坐,谈判争论,单单这件事就不成体统。“高柳君,你断不能让步,我会让长崎奉行所出面。”
茂田说。如果拿出纪州家的威严,长崎奉行应该不敢不从。
长崎奉行是幕府在九州的最高权力机关,一旦发生内乱或是有外寇来袭而进入战时状态,长崎奉行甚至有权指挥九州大名作战。
“还有,”茂田说,“既然对方是浪人,你还要做好另一手准备。”
“此话怎讲?”
“这个嘛,不能让其他人听见。”茂田屏退他们,将高柳叫到近前。“杀了龙马。”他说。
高柳不禁一惊。
“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是纪州藩干的,得想想办法。长崎城里有没有人肯干这种买卖呢?”
“办法……”高柳一时间大汗淋漓。他原本是个学问人,实在不适合谈论这种话题。“属下会想想看。”
“我也会仔细想想。出了这种事,必须动用一切手段来解决。另外,把那些在长崎设有藩府的藩国,像是肥前佐贺、筑前福冈、肥前五岛、肥前平户这些藩的人都叫到丸山来,我要获取他们的支援。”
第二天,龙马收到了长崎奉行所的传票,他料定必是撞船之事。想必是纪州藩依仗着亲藩的威势,动用了长崎的幕府最高机构。
“可恶!”龙马突然将传票贴到鼻子上,擤了擤鼻涕。
一众队员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长冈谦吉看不下去,告诫道:“龙马,这么做是犯法的。”
最后,由长冈和岩崎弥太郎去奉行所。岩崎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奉行所官员似乎甚是害怕这张脸,接待起来出乎意料地殷勤。
长冈是个善辩之人。他说话冷静却又滴水不漏,不给奉行所官员丝毫可乘之机。最后,最年长的与力竟然嘟囔道:“这样看来,是纪州不对啊。”
岩崎立刻抓住了时机。“这句话我们可否记录下来?”
此言一出,官员们顿时慌了,连忙说:“刚才是我打了个哈欠。”这是幕府官僚的毛病。
“原来如此。在长崎,竟然能打出这么有意思的哈欠来!”
不愧是岩崎,他此时并没有用那种激怒对方的讽刺语气,只是不住地点头,做出十分佩服的样子。由于他纠缠不休,就连长冈也开始拽他的衣袖提醒:“岩崎大人,请您适可而止。”
岩崎仍在感叹。“长崎的哈欠果然很长,和土佐不一样。”他嘟嘟囔囔说个没完。他的企图很明显,即便老与力的那句话不是正式发言,他也要通过这个玩笑让在座所有人都牢牢记住这句话。只要加深了印象,也就相当于记录下来了。
最后,长冈道:“请问奉行所的立场如何?”他的言外之意是,难道你们要仰仗幕府介入这场海难事故吗?本来,按照幕府的旧例,只要藩国之间的争端没有威胁到天下的治安,幕府便不必插手。
“呃,这个嘛,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担心两藩的争端升级会导致意想不到的事,出于负责,询问一下事情经过而已。”
官员们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
长冈和岩崎辞别时,觉得这下没问题了。奉行所今后应该不会自找麻烦,再去帮纪州藩说话。
有人要取龙马性命,城里最近出现了这样的传言。
传言似乎是出自长崎百姓之中。由于三百年来一直垄断外国贸易,所以长崎富人居多。即便是那些小手艺人,也都能唱上一两支小曲。诸事耽于玩乐,整个城市洋溢着一种安逸的氛围。百姓收入不菲,而且由于是幕府领地,不会像大名领地那样小气抠门,一切都优哉游哉。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白天就有许多人在街上游荡,当地甚至有一种“晃悠小调”专门来唱这种现象。
这些闲来无事的百姓议论的话题,最近就要数纪州和海援队的争执了。
百姓分成了两派。支持海援队的自然占了多数。毕竟海援队是浪人结社,论地位,也就比商人稍微好一点。百姓不由自主地便会袒护他们。而且海援队人少,和五十五万余石的纪州比起来,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这颗小米粒竟然敢同三百大名的老大纪州藩争斗。极易同情弱者的百姓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痛快淋漓的感情。
因为这里的人们终日无所事事,而且热心人又多,所以每天都有无数商人来西滨町的海援队本部土佐屋拜访,都会说一声:“请坚持住,务必要赢!”
其中有一个人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有几个浪人似乎要害坂本先生。”
队士仔细一打听,得知刺客是流落在长崎的无赖,并没有人认得。听说那几个人是在寄合町的妓馆商量此事,名字无从得知,不过其中一人的衣服上确实印着龙胆图案的家纹。
“衣服上有龙胆家纹的人遍地都是。”龙马并没太当回事。“被别人追杀原本就是我的常态。”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仍旧一个人在城中来去。
某一天,一位衣着华丽的武士来到了海援队本部,正是长州的桂小五郎。
“你来得正好!”龙马一走出土间,便拽着桂上街了,说是要到丸山的引田屋去。
二人并肩而行。一想到身边这人自从文久三年八月禁门之变以来,也成了幕府虎视眈眈一直搜寻的人,两个命悬一线的人颇要好地并肩走在傍晚的街市上,还要一起去饮酒,这种情景让龙马不由得想发笑。
弓旧屋有中式房间。铺了地板,屋顶、窗户、装饰灯和日用家具都是中国式的,房里摆放着桌椅。
龙马和桂坐了下来。像往常一样,他叫来了艺伎阿元。阿元在席间周旋了一阵,待到二人开始谈论正事,便到庭院里去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防备不速之客。
“坂本君,不要喝太多酒。”桂说。他的酒杯就放在桌上,但他一滴酒也没喝,这是为了在情况突变时保持头脑清醒。
“明白。”龙马说。引田屋原本就只接待熟客,而且这家店对龙马怀有好感,只要龙马一来,不仅是阿元,连侍女们也会提高警慑,多加留意。
“伊吕波号出事以后,事情有何进展?”桂问。这位长州藩的领袖原本是来找龙马商议采购兵器之事的,现在碰到这个难题,他觉得可以视情形做海援队的后援,与纪州藩打上一仗也未尝不可。
“我不是说着玩的。”桂说,“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萨摩应该也会作为援军站出来。”
龙马明白桂心中所想。第二次幕长战争以长州的胜利告终,幕府以将军家茂之死为由与长州讲和。此后长州频频购买兵器,整顿军制,现在甚至开始梦想着取得革命战争的胜利,所以现在长州需要发动战争的导火索。既然如此,若以支援龙马和纪州藩之争的形式挑起战端怎不是机会?纪州乃是御三家之一,前任将军家茂也是从纪州家被选出来继承了宗家,幕府恐怕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就可以趁机将它打个落花流水。
长州开始着急了,龙马心想。据他观察,长州的焦虑也是逼不得已。首先,长州的经济已成问题。长州俸禄仅有三十六万九千石,虽然在德川三百年间,他们努力开垦,填海造田,发展造纸、制盐,已经具备了和百万石大藩并驾齐驱的实力,但是经历了和四国舰队的战斗、蛤御门之变、幕长战争等一系列大事之后,财政早已疲敝不堪,而最近他们又搞起了军备扩张。事已至此,如若不尽快发动革命战争,藩国就会由于军备负担过重而自取灭亡。
时势终于要有一场剧烈变动了,龙马根据长州的经济状况和挣扎的情形,对今后的形势作出了预见。
纪州开始敷衍塞责,找借口逃避,渐渐竟没了回应。龙马派人前去,对方也只是说,责任人不在,请明天再来。
“我们杀进去!”佐柳和腰越再次叫嚷了起来。龙马坚决制止了他们,他要将日本第一起轮船相撞事件作为用法律解决的先例而载入史册,这正是他所有热情的来源。
一天,龙马带着队士们来到丸山,叫来阿元等十几名相识的艺伎。“我谱了一首曲子。”他抱过三味弦,唱起了自己作的小曲。
艺伎们觉得甚是有趣,便和着唱起来。这首歌随即便在长崎的烟花巷里大肆流行起来。
沉我船,怎偿还?
不取钱,取藩国。
这是一首简单质朴的歌摇,词曲简洁,易于传唱。于是不久,在长崎,不仅是商人,甚至连各藩藩士都十分同情龙马等人。每到掌灯时分,他们便在酒席上弹这首曲子。
“不取钱,取藩国,好气魄!”这是酒客们最中意的一句话。一介浪人竟然说要将三百年来作威作福的纪州德川家收作囊中之物。
“感人泪下!”土州人用土州方言感叹,肥后人也感动不已,说:“真是条汉子!”
面对龙马的这一番作为,纪州哑口无言,全天下都已明显认定错在纪州。
这时,士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赶到了长崎,他找到龙马,和他商议解决办法。
“把这个问题交给藩国来解决,如何?”
龙马答应了。有土佐藩站出来做挡箭牌,料想纪州藩不会那么嚣张了。
“后藤君,我有一个想法。”龙马献策道。现在长崎港中停泊着英国的东洋舰队,何不去拜托舰队的司令官金来做仲裁。“当然,不是请他做裁决,而是要让他做知情人来听取世界通行的公论。”
“好。”后藤立刻向纪州藩提出。这下又给纪州藩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只说了一句“容我们讨论一下”,便请后藤先回。
纪州人也并没有打算一直依仗藩国威名撑下去,他们自有本藩的正义和感情。“是伊吕波号不对。”他们一直相信。他们说,撞船时伊吕波号没有点舷灯。
纪州人还认为,伊吕波号是小船,行动轻巧,易于驾驶,因此自然应该小心避让,在这一点上是龙马疏忽了。
纪州人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做出了很大努力。船长高柳楠之助暗地里将两船的航海日志、撞击前的情况、撞击后双方的说辞等都译成了英文。以时下日本人的外语学习能力来讲,把这么多的内容译成英文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做这件事的高柳虽然懂荷兰语,英语却只知道几个单词。在长崎奉行所的英语翻译官品川的帮助下,连着两个通宵,总算是译完了。
纪州人把这份英文资料拿去给停泊在长崎港的英国军舰舰长看,这么做是为了获得“公论”的支持。
这番努力自然是徒劳。“很遗憾,情况对纪州藩不利。”舰长看后说。
“真若是到了无计可施之时,只有一死,要和对方同归于尽。”有人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此人正是纪州藩明光号的副船长冈本觉十郎。冈本的这个决定里包含的感情和逻辑,唯有时下的武士才能理解。
首先让他无法忍受的便是土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的态度。后藤和纪州藩茂田一次郎在圣德寺举行第一次会面,谈判结束后,后藤说:“贵藩此前的作风甚是冷酷,今后如若仍不以诚意示我,后果将会不堪设想,请谨记。”他算是厉声恐吓。当时坐在末席的冈本忍不住将手按在刀上,坐在旁边的高柳楠之助连忙拦住了他。
接着又有在长崎的烟花巷里流行起来的小曲。这首曲子不仅在酒楼传唱,甚至连巷子里玩耍的孩童都唱开了。
土州竟敢如此粗暴傲慢!冈本觉十郎不禁大怒。
进而向英国舰长询问的结果,也竟然是对纪州藩不利!
看来败局已定,他心想,纪州不但要付给对方巨额赔偿金,而且名誉尽失,必将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茂田一次郎曾经试图调唆市井的无赖之徒刺杀龙马,但冈本认为,那样的做法太仁慈了,而且卑鄙无耻。要做的话,就由他这个明光号高级船员光明正大地报上姓名,同龙马决一死战,而且要一刀毙命,瞬间把事情解决。他把想法告诉了上司须山藤左卫门。须山在纪州藩的职位是采购总管,这是为了购买西洋设备而设立的新职位。
“我不应阻挡武士的志气。”须山说。在他看来,只要龙马死了,事情就解决了。但他也明白,冈本就算将龙马杀了,他自己也不得不切腹。
“不管怎样,我的这条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家乡的老母亲。”
“我明白了。你放心。”须山点了点头,将自己佩带的刀交给冈本。“虽然只是把没有落款的备前货,但锋利无比。”
冈本当天便开始跟踪龙马,到了第二天夜里,龙马从丸山出来正从山坡上往下走时,冈本终于逮着机会,他拔刀砍了过去。哪知只一个回合,便被龙马打翻在地。
“我不会问你的藩名和姓名。”龙马对着倒在石阶上的冈本豁达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自此之后,冈本再也没动过刺杀龙马的念头。
冈本常常自问:他莰刀了吗?他甚至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从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影。来人脚步有些瞒跚,却也不像是喝了许多酒。是龙马。冈本看得分明,顿时血气上涌。
冈本应该是拔刀之后立刻杀向了龙马,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悬空了,随后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到石阶上。
我命休矣,他心道,刚想要翻身跳起,竟全身瘫软,使不上劲。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我不会问你的藩名和姓名。”这句话留在了冈本的心里,声音听起来异常柔和。
龙马走后,冈本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剑没了,那可是从须山藤左卫门处借来的。意识到这一点时,冈本终于回过神来。他开始在周围寻找,发现剑落在了远处一株杨梅树下。他连忙跑过去拾了起来,又慌里慌张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引田屋的门前有一个人影凝然伫立。是个女人,看样子是个艺伎。
被她看到了吗?如此一想,冈本顿时觉得难为情起来,动作也终于变敏捷了。
那个人影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她歪着脑袋,欠了欠身子,仿佛和熟人打招呼一样,微微翰了一躬。她是阿元。
不过,冈本并不认识阿元。他飞奔下山坡,脑子一片空白地回到了客栈。
“失败了。”冈本对须山藤左卫门说。须山不愧是在大藩中担当要职之人,果然气度宽宏,只是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纪州人已经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降低赔偿金额,于是开始物色合适的调停者。这时,和须山素有交情的伊予松山藩的小村大介出了个主意。“萨摩的五代才助可担当此任。”纪州人于是赶紧找来五代才助交涉。五代接受了,条件是他要全权负责处理。
五代才助当天晚上就开始了调停活动。
“龙马在哪里?”他让萨摩藩的人去寻龙马的住处。没想到龙马竟然在小曾根府上,着实罕见。五代立刻乘轿前往拜访。
“纪州那边刚才来人了。”五代一见龙马就说道,“他们托我来调停。土州这边也交给我如何?”看来纪州人是走投无路了,龙马立即明白了。纪州明明已经接受了土州方面的提议,答应在英国舰队司令官金作为知情人的前提下将问题诉诸公论,现在却又突然改变方针,让他藩之人前来调解。
“纪州人已经认错了。”五代说,“交给我的任务是商议出一笔双方都能认可的赔偿金额。如何?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不太好办啊。”龙马说。他和五代是朋友,如果和五代争论钱多钱少,自然会伤感情。
“这件事我已经全都交给后藤象二郎去处理了,你去和后藤谈吧。”
“交给后藤了?”五代一惊。他经常和后藤在丸山的妓馆一起吃酒。“明白了。”说完,他抄刀站了起来,立刻向后藤的住处飞奔而去。
后藤听五代说明了来意,立刻表示强烈反对。“两藩已经决定请英国的水师提督做监督,把问题诉诸公论,这个纪州人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却又劳烦你,真是混账!”
次日,五代仍旧前来拜访,可是后藤坚决不理会这种调停方式。后藤天生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他已经预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让对方明白土佐藩的态度十分坚定,赔偿金额就会越高。
终于,五代才助第四次找上门来的时候,已经疲惫到极点,说:“虽然鄙人能力有限,但一定会满足土州的要求。所以,请直言不讳地说说你的想法。”后藤这才摆出了一副“心软”的样子,开出条件。“我们需要纪州人写一封道歉信,这是最要紧的。至于赔偿金的金额,就交给你来定。你觉得多少合适?”
五代说出了他想的金额。“从船价和货物的价值来看,八万三千两如何?”后藤甚是满意,便交由五代去处理。
在五代看来,这是他自己提议的金额,所以面对纪州人时自然誓死坚持。纪州人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亲自去拜访后藤,签了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