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三节

一九四七年二月,《不了情》作为文华公司的开山之作正式开拍,男主角刘琼,女主角陈燕燕,都是一时之选。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已经大名鼎鼎的导演黄蜀芹(曾导演电视连续剧《围城》)当时也曾在片中饰演了一个只有几个镜头的小女孩——男主人公的女儿夏亭亭。

当时剧组的工作人员回忆,张爱玲当时并不去片场,只是偶尔会到文华公司走一走,从不理人。他们只有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大气也不敢出。——然而我想,那并不是张爱玲不理人,只是她不擅交际、不知道该怎么应酬而已。岂不知她也正为人家的眼巴巴看着而窘迫不已呢。

《不了情》是桑弧与张爱玲的首次合作,一炮打响,卖座极佳。影片开幕镜头即是张爱玲最熟悉且喜爱的电影院,那由彩色玻璃、厚丝绒、与仿云石建筑共同构成的廉价王宫,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在售票窗口邂逅相逢的男女主角……

这部片子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了,我也只在资料片中见过几个片段,刘琼还好,那陈燕燕可真是胖壮,一望而知是已婚女人。

张爱玲最初看了电影,只觉得这样那样的不满意——通常作家看到自己小说改编出来的故事,总是觉得“不对”;又或是她看惯了好莱坞电影,另有一种标准。

桑弧问她观感,她只含糊说:“过天再谈吧。”一面往外走。桑弧急得拦住了说:“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那样谨慎斯文的人,竟然忘形。她不禁又震了一震。

他其实还比她大几岁,但是或许因为热情,便显得天真,比她年青。而她见了他,也有一种青梅竹马的感觉,仿佛是童年错过的一个男孩子,如今又找了回来。

从前她将《倾城之恋》搬上舞台的时候,看着话剧表演,便常常想:其实可以更好一些的,这里还可以再这样改一下,那样改一下。

如今看了《不了情》,又是这感觉。于是决意把它改写成小说,取名《多少恨》——幸好有这小说,可以让我没看过电影,也终于了解到剧情:女家庭教师虞家茵爱上了有妇之夫夏宗豫,终因不愿破坏对方的家庭而悄然离去,是最常见的第三者故事。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张爱玲写得一字一泪。

有情无缘,有缘无分,缘浅情深,缘尽情犹未了,这大概便是爱情故事里至大的悲剧了。

《多少恨》最早发表在龚之方与唐大郎所创山河图书公司出版的《大家》月刊一九四七年五、六两个月号上。三十多年后收入《惘然记》,并特地加了前言,可见张爱玲对它的喜爱: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青,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昧,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

此外话剧舞台上也有点名的泼旦路珊演姚妈,还有个老牌反派演提鸟笼玩鼻烟壶的女父——似是某一种典型的旗人——都是硬里子。不过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

值得玩味的是,电影的名字叫《不了情》,并且已经大获成功;按理说长于噱头的张爱玲在改编成小说时不该再换名字,然而她却另辟蹊径,很没生意头脑地改了题目《多少恨》——从“不了情”到“多少恨”,也是一段曲曲的心理路程吧?

小说里写:“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

这可是张爱玲的真实心声?爱丁顿公寓里转来转去的旧时旖旎,就只是一个昏暗的梦么?

一切都不算数的。便如宝玉初次悟道写的偈子:“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终于决定离开——离开了,便不必再等——等他来找她。

她是要他绝念,更是要自己绝念。她和他,便这样决绝了。

青芸后来回忆:“伊(张爱玲)到温州去过,有消息,不灵了——回来不要好了,不来噻了。后来张爱玲搬脱了,跑脱了,到香港去了。”

一句话把半生情事都兜完了,仿佛天上只一日,人间已十年。事实上,这“不要好了”、“不来噻了”、“搬脱了”、“跑脱了”、“到香港去了”之间,还有许多事情发生。

先是胡兰成又回了一次上海,约在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在张爱玲家里住了一夜,然而两人分处别室。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是因为小周的事呕气,但我宁愿相信是因为爱玲的清贞。她不肯在他难中弃他于不顾,却又不肯委屈自己的心,是以别室另居,孤衾冷枕,拒绝这“小别胜新婚”的狎昵……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胡兰成于第二天早晨离开,再回上海时,爱丁顿已经人去楼空。

这其间,范秀美也来过一次上海,带着胡兰成的条子找青芸,条子上简单地写着:“范先生来看病,侬带伊去看病。”再无别语。

青芸问:“你是什么病啊?”

范秀美眼圈红了,忸怩一回才说:“我身上有了。”眼泪流下来。

青芸微微愣了一愣,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把她在旅馆里安顿下来——斯家的人正住在美丽园,不能叫他们知道六叔又搭上了他们家的寡妇婶娘。

找医生又是件麻烦事。那时候流产手术是违法的,都是私人医生偷着做。成都路有家妇科医院,是大医院。做手术的是一个男医生,要一百元做手术。

范秀美急了:“我没钞票哦。”顿一顿,又拿一张条子出来,却是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

青芸于是又带着范秀美来了爱丁顿。

爱玲看到秀美,自是一震,却什么都不问;看了条子,转身进屋去,随即拿了一只金手镯出来,交到青芸手上,说:“把它当掉吧,换了钱给范先生做手术。”再多一句都没有。

至此,张爱玲才算是彻彻底底地冷了心,遂给了胡兰成一封诀别信,那正是在《多少恨》小说完成的当月。

从前还一直是“不了情”,从此却只剩“多少恨”。

既然决定分手,便不再给他也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重圆的可能性——她且随即与姑姑迁出爱丁顿公寓,先后在锦江饭店北楼(原名华懋公寓)和南京西路重华新村小住,其后又搬到黄河路上的卡尔登公寓,即现在的长江公寓,直至一九五二年离国远去。

到了香港后,亦从不提起胡兰成,她的好友宋淇也说,胡兰成是他们谈话的禁区。

然而胡兰成却是一直津津乐道于张爱玲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得以了解那封绝情信的内容: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指的是时局动荡,胡兰成流离失所,死里逃生,是为“小劫”。彼时的张爱玲,在只身远赴温州千里寻夫,寻到的却是失望与背叛后,已是决定了分手的,却还是一心一意地要为他谋算,担当风险,倾囊相授,甚至心甘情愿去帮助自己的情敌——范秀美的来沪着实让她受了刺激。自小,她家的男人总是养着不止一个姨太太,她看惯了男人的花心,可是,她却不能原谅男人无行。她母亲曾经对她父亲说:我不会管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但只不许把她们带到家里来。

而胡兰成,他这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不忠摊开在她面前,先是大肆渲染他与小周通奸的《武汉记》,现在又送来了挺着肚大子登门求助的范秀美,虽然她知道他也是真的没办法才会求她,然而这样一次又一次,他明目张胆地展示着自己的多情,挑战着她的极限——她是终于崩溃了。

如果说从前她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地编织着为胡兰成开脱的理由,那么这一次,是胡兰成借着范秀美之手硬生生地把神话撕碎给她看,终究让她再也留不下半分幻想。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愿意在他危难中绝情分手,故一再延俄,宁可受池鱼之灾被人误会,也要等到胡兰成安全后才致信正式离异;随信附着的,是她的两部电影《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编剧费三十万元,这两年里她全部的收入所得,她全给了他。

三十万元金圆券。有好事者考证过,相当于那个年代里一个中学教师耕耘一生的所得。

她曾经说过:“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子身上。”然而她的钱,却是全部地花在一个男人,且是一个不忠的男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