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二节

“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为了胡氏这段不清不楚的描写,也为了张爱玲的讳莫如深,导致这段低调的婚姻在后世引起无数猜疑与说辞,有不以那纸婚约为然、以为二人仅是同居关系的;有论证张爱玲“妾身未明”,把她当作胡兰成“妾之一”的。如此,李黎与表弟张伟群对胡青芸的采访就弥足珍贵了,它让我们清楚地知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的婚姻并非“一面之辞”,更非“妾身未明”,而是明媒正娶,明明白白的正式夫妻!

炎樱为媒,青芸作证!

拜堂、签字、媒证、宾客、洞房花烛、甚至还有侄女青芸的闹洞房、以及行礼后的请客吃饭,虽然简省,可是一样程序也不少,完整地走过整个婚礼应有的仪式,一丝不苟。是实实在在举行了婚礼的!

这些,胡兰成都没有写进《今生今世》里去。

他只提了炎樱。是不仅怕“日后时局变动”连累了张爱玲,也怕连累了侄女胡青芸吧。他一生无情,惟对青芸却仁至义尽,比对亲生子女还好,便是后来远去日本,也不时寄钱物回来;而青芸对这个六叔,亦是尽心尽意,无怨无悔。

青芸又说:“姑姑在隔壁,伊不出来咯。”“姑姑一眼不讲,不过,姑姑我没有碰着过。”

张茂渊清贞坚决的态度一目了然,她对爱玲如此疼爱,可是对她与胡兰成的事十分不赞成,却又本着各人独立的原则并不干涉,于是连一声“祝福”也欠奉。

作为张爱玲的监护人,身边最信任的长辈,她这样地不给面子,爱玲心里难免会伤感的吧?然而她已打定主意,既选择了他,便心甘情愿面对全世界的唾弃与冷眼。

世上最幸福的婚姻有两种:一是遇上一个你真心要对他好的人,一是遇上一个真心肯对你好的人。

遗憾的是,这两者从来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张爱玲选的,显然是她一心想对他好的那个。好到不计名份,不问将来,不求回报,不指望众人理解,甚至不奢望亲人的祝福。

她还特地去拍了照片留念,又是炎樱陪着,兼任导演,一边同摄影师商量取镜,一边对张爱玲发号施令:“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里。”

——这使我想起,维多利亚风从去年起已经重新大热,再次领袖于时尚舞台,炎樱与张爱玲的走在时代前面,是足足早了大半个世纪。

照片也是炎樱去取的,大热天里骑个脚踏车跑了很远的路,取出来,直奔爱丁顿拿给爱玲看,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

张爱玲看见照片,大喜,不理炎樱,先对着自己的照片吻了一下。气得炎樱大叫:“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这样自私的人!”

照片里有一张放大了,是摄影师最满意的,光线柔和,面目朦胧,沉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炎樱看着,又觉技痒,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些了。”

遂将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先涂满了背景,照片不吸墨,颜料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然后是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发光的,浮在纸面上。

炎樱自己看着很满意,东张西望,结果看中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遂将照片嵌在里头,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两边两盏壁灯,因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灯光照下来,就像办丧事。

爱玲大笑起来:“这可太像遗像了,要不要趴下去磕头?”

炎樱看着,也觉不妥,于是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爱玲小时候玩的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折扇倒挂在照片上端,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宛如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温柔安好。

爱玲看着,慢慢地点头,轻轻说:“古代的早晨就是这样的吧?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

她的声音低下去,有了泪意。她想起她新婚时写在大红喜帖上的那句话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外面敲起了“呛呛呛”的打锣声,是防空信号,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上传话——岁月,焉得静好?现世,何时安稳?

后来张爱玲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两头有大洞。她将两串绞在一起,做成葡萄状,放在照片前,没事便自己看着自己祈愿: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

对着自己的照片亲吻,对着自己的照片祈祷——因为这不安的世道里,除了自己,别无宗教。

这样的自恋,这样的清高自许,却为着一个不忠的男人而落了红尘——像她自己喜欢的那句话:“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

——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