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御医

我们一直在湖上逗留着,谁也不觉得厌倦,几乎玩到下午五六点钟模样,天色已将黑下来之后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个机会,向太后请问伊方才所说的“造化小儿”究竟是怎样的一会事。伊本来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最爱发问人的,伊自己又是一个最爱给人家解释一切的人,于是伊和答复便绝不不踌躇的在微笑之中带出来了。

“正正经经的讲起来,这也不过是一种很怪僻的信仰!这种信仰,就是说:人们一定不可过于快乐,如其你过于的快乐了,冥冥之中就会有一个类似神仙的人物,会在你毫不提防之际,突然的降到你身上来,使你发生种种不快乐。也可以说使人们感到不快乐的一件事,就是这位神仙应尽的一种职责。因为如其没有它的播弄的话,人们将恣意的作乐,一些不知道痛苦和忧患是怎样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终年在工作着的:如其你已感觉到十分的舒适安逸了,造化小儿就会走来把你弄得马上感觉到不安逸,不舒服起来。或者你正在趾高气扬,兴致勃勃的当儿,它又会走来把你弄得一天高兴,化为乌有。它的肚子里简直是装满着许多和人家恶作剧的资料,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很顺利很平稳地进行的中间,总不免要给它走来捣乱几次的,因此天下便决无真正顺利平稳的事情。”

伊说完了这一段话之后,我不觉又暗暗的怀疑起来,不知道太后自己对于所谓“造化小儿”究竟是否信为真有其事;但我却不敢冒昧地去问伊,因为我还记得在奉天的时候,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锐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蕴藏着的疑团,便不待动问,自己又给我添上了一段说明。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世界上确然有这么一位神道,只能说或许是有的;但是象这一类我们不能目见的神物,实在是很多的,而且它们的存在,又常为我们所不能否认的。你不妨试想一想:在你过去的经验之中,曾否有过每当一切进行得俱极顺利的时候,突然生出种种枝节,使你感到非常烦闷的事实;我想这是万万不能免的!而那个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却就是那所谓造化小儿!”

然而我们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伊老人家脸上所堆着的一副欢容,也始终未见更改。只是当太阳落山之后,空气的温度渐渐减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阵轻微的寒风,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拢岸立即起驾返宫。我当时就暗暗猜想着,也许这一阵轻微的寒风,正就是那造化小儿在开始向我们闹什么恶作剧的预兆;可是当天晚上,却始终没有半些意外的事件发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们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惊服太后的先见了。因为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着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风,雨势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点,和积潴而下的檐水,不断地在我们这些宫殿上的黄瓦上必剥必剥地打着,汩汩地流着,发出很烦杂的声音来。同时雷声又在万寿山的顶上忽忽剌剌地震着,电光在阴霾中闪闪地耀着。——于是阖宫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卧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寝宫离得很远;这一天凑巧我又并不轮到随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这样大,便打算不上伊那里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赶来召我,我那时就就觉得某种可怕的事件也许会在甜短的几十分钟以内发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这一座整个的颐和园,不是象一座异花满地的海岛仙山吗?到处喜气洋溢,欢畅无比;而今天却一变而为充满着一团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筑在万寿山边的大宫殿上发狂似的冲激着,加以天色且黑,雨丝从空中吊下来,仿佛织就了一幅银丝的帘子。有几座宫殿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监们在檐下走动,看去只是几条黑影有闪动着;几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宫中晚上所见的情景一般——连我也象宫的其余的人一样地恐慌而战抖起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觉不快起来,并带些咳嗽。当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时候,伊的脾气总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后,我们便十分的担心了,时刻的不敢忘记我们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着,呼吸着了;只要伊偶一动念,可随进停止我们的生存,闭塞我们的呼吸。说实话,我想我们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论男女,在这种时候,都不免要将伊当做是一个很容易危害我们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余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随侍的太监,还有光绪,隆裕,和其余许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较密的人,都是这样的想着!然而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自信是一个最能对付伊的人。因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优待着我的,或者是为了我曾经受过比较高深的教育的关系,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给予我种种为他人所绝对不能得到的特殊权益;伊并且还很欢喜听我向伊讲论。有了这种种的便利,有时我竟能使伊安静起来,忘却伊所有的一切忧愤和郁怒。就为着这个缘故,这天我虽并不轮在值上,伊也要来召我了。我奉了这谕旨,自然是万万不能违拒的,便匆匆地冒着雨,赶到伊的寝宫中去。一走进门,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头,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来。……接着,却又发出一个很特别的命令。

“德龄,走近前来,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额上!”伊很郑重地说道:“试试看,我有没有发热?”

伊这时候的态度,真是非常的严厉焦躁,我想那时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着伊的高贵的皮肤。其实一来我既不曾学过医,二来又因我的年纪还小,经验不多,对于人的体温的高度,究竟应该有多少,实无半些确切的知识。虽然如此,我的触觉还不致完全无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额上覆了四五秒钟,我就知道伊的确有些发热了。

“是的,老佛爷,”我低声回奏道:“果然有些发热。”

至于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试验的了,因为自我进来之后,一直听伊不停的在咳嗽着,使伊非常的烦恼。但我一时也无法消除它。其时那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在旁边,他显然是很关心着太后的健康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堆着一脸的笑容,站在旁边,太后便回过头来,向他看着,很躁急地说道:

“快上太医院去召几个在那里当差的人进来!”

实际上,李莲英一知道伊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不快,早就自动的打发人去把那些御医们召进来了。在那个时候,朝中也象历代一般的设着一个太医院,主持的是院使,是位一二品的大官。院使之处有院判和御医等;他们的官阶也有好几级,那些高级的简直不在我父亲之下。他们虽然一般也是读医书,论脉案的医生,可是他们却和外面的医生大有不同,因为他们还有一肚皮侍候皇差的专门学识咧!他们既然都是做着很高的大官,自然也有很完备的公服:红围帽,珊瑚顶(刻花的),连着一枝孔雀毛的翎子,和一件十分美丽的朝衣。我自进大内以来,各色的人物差不多已全见到了,惟有这些御医,竟没有机会见面,因此我也急着的要见,还要瞧太后怎样的让他们给伊诊病。我此时不上值的时候召了来,才使我得以恭逢其盛。

因为李莲英已早就把这些御医召来的缘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钟,就有四位太医院的老爷,鱼贯着走进来了。太后是斜靠在一个比较最低的御座上,依旧不住的在咳嗽,但体态还是很庄严,丝毫不移动地接受着这四位御医的朝参。本来寻常人诊病,医生们第一步总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这四位御医那里敢向太后平视呢?他们是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的。那末这个病将怎样诊法呢?只有省略了望气色的一步,直接按脉了,其时太后的御座的两边,已设下了两张小小的方几。几上铺着一重软垫,待到那四位御医恭恭敬敬地如数的磕足了九个头之后,太后便吩咐另外两个女官,把伊两个衣袖卷起了一半来,让伊自己仍在中间的御座上端坐着,而把伊的左右两臂,分搁在两边的小几上。于是那四位御医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两张小几边去;同时又有两们女官已把两方很薄的绢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为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岂能随便让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肤的!四位御医便分着两边,每一边各两人,十分谨慎地伸出手来,用指尖隔着绢帕,静心为太后按脉。论到按脉,这一种诊病的方法实在是很神秘的!他们既不用时表来计算脉博的次数,仅凭三个手指头按着,怎么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从前总是诧为神异的,——至今也还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两边的御医便又悄悄地互相对调了过去,但他们是始终不敢向太后偷觑一眼的,尽管在事实上他们知道应该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续,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绝,但他们总是很谨慎的,那里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头呢?他们并且竭力的要闪避太后的视线,就是在按脉的时候,也故意把头侧过一些,象是很畏羞的样子。

他们就是这样静悄悄地跪着,手指按在有绢帕覆着的手腕上,足足费了四五十分种模样;我因为久在外国,看惯那些西洋医生们总是只须费却三四分钟便可以按毕一个病人的脉,如今瞧他们久久不释,险引起要当他们是在太后的手臂上睡熟了!其时太后本人也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蹙着双眉,似乎立刻就要发怒的神气;而伊的咳嗽,却兀是不曾停止。那四位御医对此也很注意,每逢听到太后的嗽声,便悄悄地互相偷望着,彼此从眸子中交换意见。可是这时候的一副情景,却委实是难看极了!……当中是我们老年的太后,端然坐在一张杏黄色的御座上,背后立着一座短屏,闪烁着一种不自然的光彩;整个屋子内的布置,却一齐显著很黯淡的颜色;地上是跪着四个服装鲜明的御医,分成两组,长跪在太后的足下,象揣摩某种无价之宝似的隔着一方绢帕,绝不动弹地在给太后按脉;其余的人,都呆呆地在旁边瞧着,我想要是当场拍一张照出来,必然是很够惹人发笑的!

我自己承认是很乏耐性的,不觉就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又惊奇又好笑的神情来,因此我偶然向太后一望,太后一便瞧着我默然微笑了,伊也很知道我是决不曾见过这种奇突的情状的。

最后,那四痊御医的按脉工程毕竟也完毕了,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忽地爬了起来;又照例的向太后磕了头,便蹑手蹑足地走出这一间寝宫去了。太后并不直接和他们说什么话,倒向我说道:

“德龄,就着你跟他们出去瞧着吧!”

伊的话音还是很峻急,显然是伊还不曾把伊的无明火完全捺下去咧!但是伊教我出去的意思,却不是造因于此,从伊日常行动上推测起来,伊多半是对于这四位御医尚未十分信任的缘故。于是我就急急的奉命而出,紧随在那四位御医的后面,走进了一座和太后的寝宫相毗连的偏殿。那里已预先设下了四副很小很矮的桌椅,桌上有笔砚纸张安放着;那四位御医老爷便各自占据了一副座头,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先是各人默默地写着一套脉案,这套脉案写完,才互相讨论起来了;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意思,结果四个人有了四种意思,无一相同。这当然是不行的!四个人便各自尽力让步,商定了一个协议,同时毁去了先写的一套脉案,换上一套致相同的词句。太后的病情,便象这样的揣摩讨论而决定了!接下去就得由四位各出心裁的开出药方来了。开药方的时候,他们似乎更比拟脉案来得郑重,每个人都在沉思着,呻吟着,象学堂里的学生,逢到大考一般的刻苦从事,足足费了一个钟头才完成。然而他们关于用药,却就不再讨论了,各凭着自己的意思开出来,结果便产生了四张不同的药方。

后来,太后自己还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御医对于用药,思索得如此的苦法?原来其中尚有极大的关系,所以他们总想尽所能的开出一张完善的红方,不使有半些错误。这个所谓极大的关系是这样的:凡当皇族中的一位,——指太后,皇帝,皇后,贵妃而言——害了病的时候,照例必由太医院指派两位或四位御医进宫来诊治。这诊治一开始,便立即在这几位被指定的御医的身上,加上了一重责任,非要他们负责治愈不可!万一那病人竟不幸而死了,那末这几位指定的御医,便得大受斥责了。尤其是那正在握着大权的统治者,为给他医病的那些御医的前途计,更是万万死不得。据说从前最初的时候,凡有不能治愈皇帝或太后的病的御医,往往要问一个斩罪,最轻也得赐令自裁;便连那主持太医院事务的院使,也得牵累在内。虽然那病人的死,实在是和给他医病的御医毫无关系的,更无论他们所用的药是怎样的合理无误,也休想脱罪。这当然是太专制了!所以后来已渐渐改良,每当一位皇太后或皇上宾天之后,就不听见再有什么御医为此而送命了。不过责罚是依旧要责罚的,但也是只剩一种形式了,除非那个病人的死,经多方证明,确然是给他诊治的御医的错误,才真正的处以刑戮。通常总是先把他们剥去衣冠,摘掉顶子和翎毛,然后押入牢中,作为是歃将流徙出去的囚犯;其实是决不流徙出去的。他们只须象这样的受上几到或几十天的假罪,——作为是得罪先朝的处罚——待新的皇帝登了位,便立即会降旨下来,免掉他们的徙罪,发带他们的顶戴,并依旧把他们收入太医院,作为院使用或御医。

有了这种种的关键,便无怪这四位御医老爷要如此的深思力索了。

如今且说他们各把自己的药方开好之后,便一齐拿来恭恭敬敬的授给了李莲英,让李莲英去转呈太后。他们想是一来受不惯那种惊吓,二来轻易也未便入觐太后,所以不再去面参了。他们的任务,到开完这四张内容几乎完全不同的药方为止,便算已告一段落了;中间少不得有一段休息。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李莲英便捧着这四张药方,和我一起回到太后那里去缴差。其时太后已把余下的一部分应办之事自己忙着办妥了;第一是伊已差人去召来了一个对于中国的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另外又召了一个司书的太监并打发两个在值的女官去把伊的书室内所藏的几册专讲药物学及药物功用的书,如《本草纲目》之类取了出来;侍我们把药方呈进去,已一切都预备好了。待药方一送到伊手内,伊就急急的逐一翻看;但见伊忽而皱皱眉,忽而摇摇头,忽而微笑,忽而呻吟,象是对于这四张药方都极怀疑的样子。

“这一样是我们最不欢喜的,为什么写上啦?”太后用手指着每一种药名,很不郑重地批评着:“这一样又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这一样是很普通的,认都知道是用来提神的,我们也不要用它!再瞧这一样,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那个对于中国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便探起头来,随着太后的手指看去,幸而他的眼光还不差,一看就把字划看清楚了,便立即翻开了一本药书来答道:

“这是凉血用的,回老佛爷!”

“好啊!”太后听了,便点点头答道:“这一样是可以用的,把它记下来吧!再瞧这一样又是什么意思啊?”

伊另外又指出了一个药名来,那老太监便又探起头来,看清楚了,一面又翻出一本药书来,作为对证。

“这一样是可以清醒人的头目的,太后。”

太后听他这样说了,再瞧药书上也是一般写法,便又点点头,向那司书的太监挥一挥手,教他再把这一样药也记了下来。

那四位御医老爷给太后所开的药方上一般都有十二样药味开着,其中大约有一半是互相雷同的,有一半是各别的;总计起来,也有二十多样,太后却把他们的药方逐一看下去,一路看,一路便把各种药的性质问那老太监;——也有几们是伊自己向来知道的,那就不用再问;带有几样是伊虽然知道,却不十分肯定,或者已忘掉了,便都得问那老太监。——这样且看且问,尽拣合伊自己意思的记下,待到拣满了十二样,伊就不再拣下去了,于是那司书的太监便另外用一张白纸,恭恭敬敬的把伊老人家所拣出来的十二味药物誊正了。这样就造成了第五张的药方。这一张第五张的式方是兼并采原来那四张药方之长(?)而集合成的,原来那四张药方上的药物,都有一二味或三四味被采用在内,所以也可以说是一张混合体的药方;但这引起原来不在同一张药方上的药物,如此胡乱混合起来,性质是否相宜,有无冲突,太后却绝不注意,也不再让那四位御医取去研究研究。然而这一张混合药方要是闯出了什么乱子来,那四位御医却又逃不了责任,无怪我那时在旁边瞧着,几乎诧异得失声叫喊了。

“现在药方已写就了。”太后又瞧着我说道:“德龄,还是着你去走一次吧!当那四个呆笨的医官在给我准备药的时候,你必须很小心地监视着他们!”

我当然只有依着办,便象一位上司似的押着那四个御医,走到另外一所偏殿中去。这里已和太后的寝宫相隔着两个宫廷了。殿宇虽然也是很高大,很洁净,可是因为平常难得有人走来的缘故,气象很是惨淡,还带些霉气。它的四面的壁上,满钉着一行行的木架子,而在每一行木架子上,便排列着无数的白色的和蓝色的磁坛。每个坛都有盖子盖着,坛的外面,又用一小方的红纸标明着坛内所藏的医品的名字,以便检取;有引起体积不大的药物,往往每两种或本种合装在一坛。所以这一间大殿上所藏的药品,真不下五六百种,大概是齐全了,只有几种非用新鲜不可的才让外面的药铺子供给。

如今且说那四位御医老爷接了这一张第五张的药方之后,——他们自己所开的四张是早已经李莲英撕掉了——虽然心上都未必赞同,但他们怎敢和太后拗执呢?少不得依着她,一件一件的配将起来。虽然依我猜想,他们四位既然都是年事很高的老医生,谅来总和这些药坛相处得极久而极熟了,可是他们在配药的时候,还是象生手一般的迟慢,必须再三的端详了才敢把药取出来。据说这也是他们谨慎将事,不肯苟且的缘故。每一样药物取出来之后,还得用一概小天平秤他他细细地秤出相当的分量来,然后再用红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给一个小太监捧着;及到十二味药全包好,他们便随着我这个目不稍瞬地监视着他们的女钦差一起回到太后的宫中来。其时那一间惯常煮水的后殿里,已另外生旺了一座小小的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银制的药罐,在专候制药了。靠近这炉子的一张桌子上,安着一柄小小的玉碗,有一个金制的托衬着;特地从太后自己常用的几副茶具内挑出来的。以备盛着药给伊老人家去喝。在这同一张桌子上,远远地离着那玉碗,另有四柄白色或蓝色的磁杯,很齐整地排列着,我看了好生奇怪,不懂是什么意思。

那四位御医进来之后,便一起拥上那小炉子边去,十分严肃地取过一包包的药来,在八只眼睛——连我的一起是十只——的监视之下,将它们逐一解开,投入那银罐中去;这时候那罐内已盛着大半罐的清水了。药投好,便正式煮起来了;太后服的药,自然又有特别考究的煮法:在煮的时候,那四位御医还得在炉旁候着,待到罐里的水煮得快沸了,便立即由他们中间的一位把它从火上移开,搁在地上,让它慢慢地冷却,约摸冷到十分钟模样,便再放到炉子上去,煮到将沸了,再取下,如是者凡三次。

现在就得用一个银制的滤器来滤药渣了。那四位御医老爷还是很严肃地从事着。这付药的气味倒还并不十分难闻,但当他们在滤的时候,我已忍不住要掩鼻了。

因为那滤器的网眼做得还不怎样精细的缘故,第一次滤过之后,仍有少许药渣留在药汁内,这当然是不能送去给太后喝的;于是他们便三番两次的滤着,直滤到完全没有潭滓了,才敢倾入太后的玉碗中去,可是药汁尽有多咧!——而且是特地多煮的——他们便把那四柄磁杯也一起注满了,我不禁怀疑还有谁要喝这个药呢?

此刻是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有人去奏明了太后,不一会,这人又带着太后的懿旨退出来了,吩咐那四位御医一起再过伊的便殿中去。于是就由那太后的那柄玉碗在前引领,我第二,其次便是四位御医,最后是一个太监捧着那四柄磁杯。到了太后的面前,四位老爷还要先磕一套头,然后跪下。我瞧那玉碗授到了太后手内,急回头去瞧时,只见那四个小磁杯却已分别捧在四位御医的手内了;显然很尴尬的捧着,但每个人都在竭力的忍耐。接着,就象兵式操一样齐整地把磁杯凑到各人的嘴唇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那时真觉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才忍住;并且我想到药汁必然是很苦的,他们竟要这样一口气的吞下,真非训练有素不办。而且我仔细瞧他们的脸上,简直一些表情都没有。这股勇气倒着实可以佩服!

一个没有病的人而强迫他和有病的一起服药,这未免是太专制些了!而且我觉得很危险,难道一个好好的人无端喝了这一杯药,就不会引起什么反向吗?但据后来太后告诉我:这种不合人情的章程,已是几百年前遗下来的了,并非是太后所特创的;它的用意是要防范那些当御医的人,受了贿赂,在药中加上什么毒物,企图暗杀皇上或太后。象这样先教他们自己当面喝过了,便可不用再害怕。好在这些医生当退出去之后,尽可自己另外喝些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健康。(这里还有一个声明:读者也许以为如今的中国药铺子里,何以不闻有什么可以杀人的毒药,即使有,也不容易给人们买到;可是在从前时候,杀人的毒药是很多而很容易得到的,象鹤顶红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太后已是司空见惯了,但眼看那四位御医如此干跪的把药喝下去,也险些失声大笑了。

“这不是太诧异啦!他们喝得怪爽利的,倒象这药全没苦味的样儿。”老佛爷捧着那个玉碗,仿佛打趣似的笑道:“然而我可不相信,这药那里会有不苦的道理?”

可是伊老人家话虽这样说,毕竟也就举起玉碗来一口口的把药汁喝下去了。伊心上当然是很勉强的,巴不得弃而不喝,但是伊也不能太不讲理;那四位御医老爷既是伊自己做主去召进来的,而那第五张药方又是伊自己作主选定的,如今那四位御医且已郑重其事的给伊把药煮好,伊怎么能不喝呢?那四位御医一直低下了头跪着,待到太后把药喝完,才命令他们退去。我臣这时候他们必然象释去了千斤重负一般的高兴。因为在宫内,是谁都不愿久留的,能得早些退出去,真是求这不得的妙事。

太后的药已服好,御医们已退出,宫内的空气居然也象镇静了几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故;却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闹出了一件事来。……这都是我对于宫中的一切礼仪太无充分的认识的缘故。象这样类似的事情,先前已曾发生过一次了,不过那一次恰巧是发生在我独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曾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为我自己所注意,于是就犯出这第二次来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还记得,似乎是为有什么人给太后送来了几簇粉红色的鲜花,盛在一个很精致的瓷瓶里,要我给伊捧进去,献给太后;我因为正在上值上的时候,便立即亲自捧了进去。太后见了,却并不十分欢喜,便随口说道:

“将它安在那边去吧!”

说的时候,伊还伸出一指,指着屋隅的一张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着伊做了,但伊对于这一个命令原不曾用过什么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发现“花地不宜”了;因为在那桌子的后面,镶着一行画板,它的颜色是浅黄的,一瓶粉红色的花安在那里,几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较疏忽一些的人,就决不会看见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议道:

“请瞧瞧看!老佛爷,我能不能把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听了我这话,脸上顿时就透出了很诧异的神气;这在当时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后才想起,并且还知道伊确然是应该这样诧异的!

“为什么呢?”伊反问着我。

我于是便告诉伊那里的画板的颜色和花的颜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衬托出花的美丽来,并将使那画板也受了影响;我滔滔地给伊讲论着,约未注意到伊脸上的表情,其实伊那时简直一丝笑容都没有。但最后伊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

“既然这样,便随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别处好了!”

我当然是非常的高兴,忙利用我自己的审美眼光,给这一瓶鲜花找到了个适当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觉得如此一变换,整个屋子中的色调上,的确已和谐了许多。喝不曾赞美,却也未曾表示什么不满。这件事就象这样过去了。

不久远之后,这件事已不为我所牢记着了,便是太后,也决不会再记得了;我简直始终糊涂着,直至最后才知道这件事要是严格论来,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个罪名了!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为这一天,——太后请四位御医来诊病的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胆地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被人家提醒过来的。

这天的傍晚,太后因为在服药后已假寐了一二小时,所以寒热已退了许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太后闷坐在宫内,已感觉到十二分的烦闷,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扰着伊,因此越发的使伊烦闷了,无论一事一物,伊看了总觉得非常的可厌,动辄暴怒,以致不复再能忍耐,便大声说道:

“再象这样枯坐下去,真要把人闷死了!我们必须走出宫去,在那长廊下闲步一回。(译者按:长廊在颐和园排云殿下,非但很长,而且构造得极富丽堂皇之至,宫中人都称之为长廊。)快准备着随我去吧!再去知照其余的人!”

因为当今天早上,我初被召进宫来的时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抚过伊的前额,藉以试验伊的体温;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动的请伊让我再试试伊的体温。伊立刻就允许了,但我一试之后,却很觉尴尬;原来伊的寒热虽然已经早上减了许多,毕竟还不曾恢复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额上时,仍觉得有些发烫,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旧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热心而且对伊很关切的人,便不得不力进几许忠告。

“老佛爷,请你暂时再忍耐一会,可行吗?”我说道:“你的寒热还不曾退尽咧!最好不要吹风;到长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宫内开畅一些,可是难免就要受风,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听了这几句话,显然是大受震惊,我当时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这几句善意的忠告,何以会使伊震惊。但伊却还不止震惊咧!伊并把两颗眸子牢牢地钉住着我,透出很愤怒,又很踌躇的神气;我其时竟全不觉得害怕,只觉诧异。幸而隔了一会,伊也不再有什么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装着强笑说道:

“也罢!就依你说,我们还是来坐着玩玩纸牌吧!”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是已给其余的几位女官瞧见了,并且不久已传扬了出去;因些当我禀明了太后,退回我们那一间休息室去休息的当儿,有一位已在宫内执事达数年之久的女官,便郑重其事的把我唤过去,象一个法官审讯囚犯一般严肃地向我问道:

“你难道还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桩很大的罪案了吗?”

“不知道啊!你说我犯了什么罪呢?”

“老佛爷心上觉得气闷,有意要到长廊下去散步一会,你却阻挡着伊,使伊仍然坐在宫内;”那女官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了。“这样故意的违抗太后的懿旨,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罪案吗?你别再糊涂了!你得问问看,犯了这样的罪案,该受何等的处罚?那你才会晓得厉害了!”

给伊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有些担心起来了;我自己方才也确曾瞧见太后恶狠狠地看过我,虽然伊到此刻还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状,然而难保伊不把这事牢记在心,永远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机会,便旧事重提的将我一并处责起来,岂不教我有冤难伸?

“我实在不知道啊!”我带着哀恳的语气,再向那女官问道:“那末就请你告诉我,究竟该受何等的责罚啊?”

“杀头!”

啊,这可真要把我吓死了!虽然老佛爷当面是没有给我说过什么话,但是也许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说不定我就要给他们抓去杀头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为伊老人家的寒热还不曾退,所以才劝阻伊的!”我于是就忙着把真情告诉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怜我,给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尝是存心想违旨呢?”

“好罢!你且留心着!如今呢,老佛爷正在宠爱你的当儿,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认人敢保得定你能永远的受伊宠信呢?而这一回事又是断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时候,我瞧你再有什么聪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脑袋留在颈上不掉下来?你不是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吗?”

我本想求伊帮助,却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难堪的奚落,我不由就从害怕化为愤怒了;便决意不顾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问个明白,究竟我将受怎样的待遇。当时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官,走进太后的寝宫中去,且因愤懑过度,连两颊也胀得通红了。太后瞧我一走进去就现着很诧异的容色,因为伊并不曾差人来召过我;而且依照宫内的规矩,我也绝对不许未经宣召而直入伊的寝宫,现在我竟公然犯了这规矩,伊自然要觉得很诧异了!我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只把双膝跪了下去,低着头,伏在伊的座前。

“德龄,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伊就忙着诘问我。

“太后,我是特地来给老佛爷叩头谢罪的!”我鼓着勇气,答复了伊;但我的勇气到底还有限,说了第一句,便禁不住哭起来了。“奴才此刻才知道不该劝阻太后不上那长廊下去散步;据说这样,我已经是犯了大罪了,说不定就要给你老人家杀头了。所以我急着来谢罪。求你赦了这一遭!”

“站起来!”太后方才倒不怒,此刻听我说出了原委,倒有些着怒了。便连珠价的追问我道:“是那一个告诉你的?是李莲英吗?还是那一个女官?”

“不是李总管!是xx告诉奴才的!“我忍住了哭,答道:“其余的各位女官,也说伊给我说的是不错的。“

伊听了,立刻就大怒起来,便打发一个太监出去把七位女官一起唤进了宫来,厉声向伊们说道:

“岂有此理!谁敢跟德龄明闹?伊劝我不要到长廊下去散步,自是伊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倒要你们把伊议论起来!以为无论谁都不准如此!有那一个再敢提起杀头两个字的话,给我查明白了,少不得就将伊送去杀头!大家都牢记着,再犯了是不能饶恕的!……现在给我出去罢!”

那七个人便一起战战兢兢的退出去了。可是我还不敢十分安心,便又问道:

“那末奴才真可不必杀头了吗?老佛爷。”

“什么话?当然是没有的事!”太后大笑道:“你现在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天赋人以各种知识,我们自然应该让他们尽量的运用,只要适当便行!可是依着皇家的习惯,和通例而论,你方才的行为,确然也可算得是一桩抗旨的罪案,如果当真要处刑,那末你的头也许真的可以吹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