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酿酒女
仓央嘉措的尘世之游,是豪放的。金钱本来就不是他的眼中之物,活佛的身份更让他不用估算金钱的问题。所以每每去市集,他都会大方地买醉。他酒量极好,又喜欢一掷千金,所以每到酒肆,都会受到最热情的招待。
渐渐地,桑结嘉措也听闻了仓央嘉措的挥霍无度。他有些担忧。这倒不是因为他吝啬那点钱财,每年清朝的皇帝都会从打箭炉(也就是今天的康定)的税收中,拨出5000两白银给达赖。虽然这属于宗教拨款,但由于达赖是受赠人,所以他本人是有权利去支配的。仓央嘉措的挥霍,与拨款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桑结嘉措担心的是,这样的花天酒地,容易让仓央嘉措的心野了。万一他在其间闹出什么祸端,很容易被自己的敌人抓了把柄。
不能让仓央嘉措掌握太多的钱财,这是桑结嘉措首先想到的对策。可谁能管住仓央嘉措的大手大脚呢?桑结嘉措想到了一个年老的喇嘛。
在西藏的活佛转世制度中,有一个传统,即认为转世灵童虽然有前世活佛的慧根,却没有前世活佛的学识和修养。要想重新成为一个合格地活佛,就得认真学习。而教导他们的老师,虽然地位可能没有活佛高,但因为在此生学识和修养高,年轻的活佛必须听他们的教导,不能有所忤逆。如果活佛有不听话的情况,那就是在忤逆佛意,被打板子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老师,被称为上师,是指他们有足够的德行来教导活佛。活佛们对这些上师都非常礼遇。所以派一个专门管账的老喇嘛,去当六世达赖的管账上师,仓央嘉措应该没有异议。于是,一个老得可以当仓央嘉措曾祖父的喇嘛,成了仓央嘉措的财务主管。老喇嘛干得非常认真、严谨,仓央嘉措用的每一分钱,都必须向老喇嘛交代。
仓央嘉措不在乎金钱,跟他的心气有关。他不愿意求人施舍,更不喜欢受人管束。所以,他不愿意为了一点酒钱,去与老喇嘛争执,但他更不愿意为此放弃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没有了用钱的自由,但他尚是一个内心坦荡的人,他不愿意为此纠结,便自觉地减少了外出的机会。
桑结嘉措对自己的措施感到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又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他的土皇帝。
可事事岂能皆如人意,当桑结嘉措放松了对仓央嘉措的警惕心,仓央嘉措却变本加厉起来。他虽然外出的次数少了,但每一次的外出,他只会更放纵自己。买醉、欢歌、调情,一切能够放浪形骸的方式,他都尽情地去尝试。
人就像一根弹簧,压得越紧,弹得越高。仓央嘉措就是如此,当桑结嘉措将他压制得无法呼吸时,他的内心总是在挣扎着,寻找能够获得自由的一丝缝隙。
在拉萨的酒肆、茶馆,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宕桑旺波。他的脸庞英俊非凡,他的谈吐温文尔雅,他的内心如火一般热情,他还作得好诗,是弹唱的高手。在他身边,时常围坐着几个男女青年,他们互敬着情意,感受这华贵青年带来的美妙时光。
可经历了贵族小姐的欺骗后,仓央嘉措已经明白了,那些看似真诚的眼光背后,是利益的驱使。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如此招摇的华贵青年,他身边的人或许会少得多。如果自己只是一个穷小子,那热辣的眼光也会少得多。他不知道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他不懂得分辨,干脆就不去分辨,一律当那是无意义的脸谱。
只是心底那无处寄托的真情呢?它又在何方?他是否会如张爱玲所写的那样:有一种失落,不能说,只能靠感受
有一种悲凉,不能说,只能靠敛藏
有一种喜欢,只能靠欺骗来隐瞒
有一种心痛,叫做爱不能语
我感激你给了我一份美丽的回忆
感激你留给我一个美丽的梦
我感激你让我伤心流泪
让我获取一份成熟
我无法改变你人生的丝毫
甚至无法用绚丽的色彩点缀你的生活
我只能躲在我生命的角落里
倾听你的心跳
享受你赐给的哀伤
我只能用言语向你表述
但你的心似乎永远无法听懂
无心的聆听
是一种悲哀
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或许就如此地与他过往的情感对话,它们总让他的心尖疼痛。酒肆的老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任何人的眼神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知道一个人是有钱还是没钱,他们知道这个人是喜欢喝酒还是喜欢聊天,他们知道这个人是吝啬还是大方,他们知道这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还知道这个人的喜好,他们有什么,缺什么。
当仓央嘉措略微有些落寞的神情落在酒肆老板娘的眼里,她就明白了,这个华贵的小伙子缺的是爱情。想那仓央嘉措一身华贵的服装,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只有贵族家的公子,才可以有如此的打扮,他的地位绝对不低。他五官俊朗,有多少女子对他青睐有加,但他都不动声色。所以,老板娘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底所想——爱情。
是的,贵族小姐扔下的石头,已经砸在了仓央嘉措的心口,那么必定要另外的人先行挪开它,才可使仓央嘉措放宽心。既然有人愿意搬,便有人愿意成人之美。
取悦有钱的人,是酒肆老板的本职。让他们开心,就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生意,这是双赢的事。再说了,老板娘也喜欢宕桑旺波,她欣赏他的才华。有他在此,她的酒肆生意会好很多。于是老板娘自作主张地开始为仓央嘉措物色人选了,她要帮他去分别真情与假意,给他一个惊喜。
不久之后,她介绍了一个美貌的女子给仓央嘉措。这女子,仓央嘉措也认识,她就是这酒肆中的酿酒女。她总在远处看他,听他唱歌。他记得她传递过来的眼神,那份钦慕,他当然看得懂。
老板娘在他的耳边低语,或许是在告诉他,她有多爱慕他,或许在告诉他,她不在乎名利,只是想要在他的身边。仓央嘉措没有拒绝,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不拒绝。他的人生是别人早就安排好的,他何时有自主的权利?
他看着那女子的巧笑倩兮,亦是一派迷人的风景。他让她坐下,接了她送来的酒。既然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何不好好享受美味?
姑娘捧着自酿的美酒,缓缓走到情郎身边,轻轻喂入口中,香甜的气息环绕在周围,甘甜爽口地植入身体。情郎可与姑娘在酒香里欲仙欲死,也愿把自己的一生握在手心,交付给你。
仓央嘉措为她写了情诗:
姑娘美貌出众,
茶酒享用齐全;
即使死了成神,
也得将她爱恋。(高平译)
面对酿酒的姑娘,仓央嘉措似乎变得很物质。为什么要爱这姑娘?只是因为她美貌出众,只是因为她这里有茶有酒?正是因为她这里有喧闹与麻痹,才和她相恋的么?就连成为了神仙,也还要醉生梦死在这物质的喧哗中?
看着这诗,豪放的激情中透着的,是仓央嘉措神经的麻痹。他已经沉醉在声色犬马中,他在用这些方式麻痹自己,对于这个送来的姑娘,他很可能并没有倾注真正的感情。他的这段新恋情,不过是他声色犬马生活的延续。
他还在一首写她的诗中写道:
只要姑娘在世,
酒是不会完的;
青年终身的依托,
当可选在这里。(高平译)
和她在一起,就有享用不完的美酒,这真是仓央嘉措在乎的事情吗?诚然,对于普通的藏民来说,在严酷的西藏能娶到一个善于酿酒的女子,是一大福气。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中,便有妻子奉上美酒,这不正是神仙般的生活?
可仓央嘉措不是这样的人,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他缺的是感情,他需要的是一段与他心心相印的恋情。而这个没有多少学识的酿酒女,能带给仓央嘉措么?她或许真爱他,打心底爱他,可她不懂他,她不懂他的痛苦,不懂他的快乐。她只是被仓央嘉措的潇洒吸引,她不是他心灵深处的伴侣。
所以仓央嘉措在诗中,也说得勉强。这姑娘可以当做青年的终身依托,但并非是最好的。他们相处得越久,他的心中就越清楚。那姑娘只是一股脑地喜欢他,把自己献给他,但她并不喜欢和他谈心,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情感的交流。
在贫乏的地区,有一个温暖的身体相互依偎,已经很好。但对于一段正常的情感来说,这却是匮乏。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相互的理解和包容,是你明白我、我明白你的默契。如果不能以此为基础,那这段感情,不过是肉欲的关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