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说不清的往事

我觉得我的一生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激励在我的生命中,或恨,或怒,或快乐、或遗憾,或难过,或痛苦,我也不悔的,我也不得意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型的人,靠突然的灵感和神来之笔做事,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对于我富于启迪性的友谊和爱,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徽因给胡适写信,只是因为诸多烦恼郁积在胸不吐不快,她并没有想到这些纯私人的诉说在几十年后可能发表。因此,这些信件尤其能使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林徽因。这是一个毫无心机的林徽因,一个不善于应对曲折复杂人事的林徽因,一个待人诚实、遇事急躁、缺少方法的林徽因。特别是其中谈到她与徐志摩的关系,更是可以廓清种种关于他们之间感情的凭空猜测和臆断。

胡适接到徽因的信后,于12月18日写了一封信给凌叔华,此信传递了胡适兄长式的温和的批评、规劝和调解,也旁证了林徽因在信中谈的事情:

叔华:

……昨始知你送在徽因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做传记或小说材料用了。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材料……

我们无从知道凌叔华看到胡适此信后的态度和做法,但是,那半册(或一册半)日记从此没了踪影,成了一件后人永远也说不清的往事。事情已过去半个世纪,1982年10月和1983年5月,客居英国伦敦的凌叔华两次在写给徐志摩的表弟陈从周的信中提到了这件往事:

……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说到志摩,我至今仍觉得我知道他的个性和身世比许多朋友更多一点……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适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助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的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