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6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46节 抗战以来自述(17)
各战地情形不同
从秋林镇回西安转洛阳,不久即登上巡历战地之长途。每承朋友见问,战地情形如何?我辄张口难答,因各地情形不一,不能举一例余。故我想莫若就以各地情形不同,各时情形不同之两点,提出来说,倒是使人了解战地情形一好办法。
先说各地不同之一点。例如我所见的皖北各县和苏北各县相较,有一大不同处。在皖北完全没有八路军新四军势力,行政专员郭造勋拒绝其入境;而在苏北丰沛萧砀则清一色都是八路武力。
皖北各县虽经敌人重大破坏,各县城内房屋存者不及半数,但行政权已恢复。专员郭君原为广西军队中一团长,阜阳县长亦为广西人王和,一切行政有广西作风。举办各种训练(如保甲训练等)皆采用广西教材。蒙城涡阳两县长则是本地人。因为李司令长官宗仁,是采取用本地人的政策,大体上说,这里情形要算不错。郭专员之拒绝新四军入境,他说:你们是为抗战而来,此地敌人已退;如或有上级命令,我亦遵照。二者俱无,所以拒绝。言之有理,对方亦即不来。
苏北当时情形最奇妙。丰县县长董玉珏、沛县县长冯子固、萧县县长彭效骞、砀山县县长窦雪岩,都是各自本县人士。——此即李长官的政策。他们或奉委于失地之前(如冯),或奉委于失地之后(其余三人),却都是奉命于省政府(当时在淮阴),而且除冯外皆隶国民党籍。然而他们所凭借的武力,竟可说清一色的八路势力。据闻当地失陷之后,董等三人自淮阴奉委,只身潜踪回乡。全以乡里自卫的意义,得到乡人拥护,而恢复其政权。所谓八路的武力,一半指彭明治部(号苏鲁豫支队),是外边开进来的;还有一半是本地发动成立的。四个县长(冯在内)的队伍各有数千人不等,当然都是本地方的,不属八路军系统,却从发动,掖助,以至领导皆出于八路,甚而系统,亦有分不清的了。他们时常不断与敌人应战,既无其他大军,非靠八路不可。倒颇能为国共合作表现一好例。
可惜皖北苏北情形,皆不长久。我离皖北,敌人随即从商邱,下皖北;新四军当然亦即进来,局面大变。我离苏北后,国共合作的好例旋即破坏。凡此又可说明各时情形不同之一点。
苏北与鲁南、与鲁西南皆相接境。但鲁南情形不同于苏北,亦与鲁西南不相同。鲁南是中央大军(于学忠部、缪征流部、沈鸿烈部)与八路军(张经武山东纵队、陈光一一五师)都有的。论政权,除敌伪政权外,皆属于省政府,当时尚无八路自建政权之事。沂水、临沂、莒县、蒙阴等数县亦在我方手中。省政府在东里店已有半年以上之安稳,小乡镇竟富有精美酒食(如冰啤酒汽水等)常开盛大宴会。于、沈、缪所驻相隔多不过百余里,少者数十里。我赶到东里店的一天,主席,厅长,委员,专员,总司令,军长,师长等,都聚会一处,雍容雅谈。此不仅为敌后各战地所无,抑以现在的鲁南回想那时,亦将有唐虞三代不可复得之感(现在缪已变动。于沈仍在鲁南,但情形大不同了)。
大半年安居无扰的省政府和高度繁荣的小乡镇,我将赶到几天前就被敌机炸完。因为敌人一面从四外分进合击(见前),一面从顶上来轰炸。省政府亦只有实行游击,多数人员均行解散。所谓各时情形不同,此又一证明。还有我前叙由鲁南返回鲁西,全不是初时经过景象,亦证明此意。
试再以鲁西与冀南比较。鲁西前以聊城为中心,是范故专员筑先领导的抗敌地带。冀南以濮阳为中心,是丁专员树本领导的抗敌地带。两地接壤,风土相似;范、丁二公又都是守土未退的专员,以抗敌齐名。而以我经过时所见,却完全不同。我经过时,范公已殉国成仁。虽有其参谋长继任,部下多分散:有的投八路,有的改编省保安旅,而多数扰民极凶(见后)。丁专员所部极整齐,实力有两万人。人数少于范部,而魄力雄厚过之。因范公自己没有基本队伍,都从收编散兵游匪而来,致有三十几个司令之多。范公在时,尚能于扰民中抗敌;范公故后,只扰民不复抗敌。丁君则先任濮阳县长两年,得当地人曹君(黄埔军校毕业)之助,从训练干部,到自己成军,其结果当然大不同。地方秩序极佳,人民虽亦非常苦(负担太重),而却是有条有理的苦。
丁氏在抗敌工作上,有两点极有名的表现:一是改变地形。平原地带,敌军汽车骑兵运动迅速,最无法应付。于是将所有道路全掘成沟,宽五尺,深七尺,即以沟为路。此使敌骑敌车皆发生极大困难。我经过时,虽毁于大雨,仍然大致可见。又一是空室清野,古语坚壁清野,今我壁不能坚。敌人将至,则城内人民悉行撤退,一物亦不留。敌人到时,因无从井取水之具,以致饮水不得。于是敌人到濮阳两日自去。我经过时,敌人退去不过一个月之事也。——但现在的濮阳,一切皆非了。
河北省大致均在八路军势力范围,只有丁氏当时独立一隅,到廿九年亦站不住了。据我们所知各地方抗敌之初,各党派多不分彼此,后来便分裂不相容。又保持中立,不落一偏的想头为多数人所有;但结果都不能保持。丁氏在冀南,亦其一例。就整个抗敌大前提来说,这都是削弱自己力量,极可痛惜的事。
豫北情形复杂(有八路军,有反正的伪军,有两面奉迎的军队,有中央军),不如冀南。豫北和晋东南接连,为战争要地,中央军朱怀冰部、庞炳勋部皆在此。我们经历各处,都只看见游击战,没有看见激烈的大战争。而到这里却是大战地带。敌我几万人开火,伤兵一下来就是一两千,住满了好几个乡村。其规模之大,情况之烈,闻之令人精神奋扬。例如晋城就是我到时收复不久的。敌占我夺,夺而复占,往复已多次。每次皆拼好多兵力,好多时间。其时庞军于收复晋城之后,又围攻壶关,范汉杰军则正攻陵川,我住庞军中,时时闻战报。而将过去不久的,庞军拦车镇一战,最为老百姓所艳称,沿路数百里,传说不绝。
论到地方情形,晋豫又自不同。晋省先有其多年以来的村政,后有公道团牺盟会的民众组织,迥非外间所能比。中央驻军不问地方事,有事问县长说话。而乡间的民众训练,我却见有八路番号臂章的人,喊口令。民众与军队的配合,在山西有的地方达于极好之境,但似亦不多见。
总之,各地情形不同,又每每变化极快,是谈战地所首先要知道的。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47节 抗战以来自述(18)
总括的三句话
若将巡历各战地后的见闻,总括来说,则我尝有三句话。第一句是老百姓真苦。第二句是敌人之势已衰。第三句是党派问题尖锐严重。先说老百姓真苦。这个苦完全是从抗战来的,与平时无可比照。其苦况深重,亦完全不是局外人所能想象。举例言之,老百姓向来是受惯欺压的,然而大致上是受一面欺压。若不同的两面来,已难应付,何况今天竟不知有几多方面。敌我是不同的两面,敌之外又有伪,。其他复杂尚多。或此来彼去,或同时俱来,而都是拿老百姓出气。而且有苦,没处可诉。恐怕自古及今,谁都没有受过这个罪,乃至亦没有人梦想到有这样罪受。
穷凶的破坏、有意的骚扰不说,只以法令来说,我方不许农产资敌,游击队遇见推车送粮食棉花向城镇车站的,就可没收。而敌方则高价收买,强制征取。我不许用伪钞,而敌不许用法币。谁的话都是圣旨一般,而圣旨却从八面而来。
似乎人类的恶性,都在这种特殊机会中,发作出来。敌人对我之破坏且置不说,只以我们自己人的骚扰言之。这里有一明证。廿八年4月山东省政府鲁西行辕正副主任李树春、廖安邦,曾发出一告各部队官长书,就是以队伍扰害太甚,为民请命的。内容说:“各部队冒领给养(给养皆向老百姓摊派)者有之,栽赃勒罚者有之,诬良为汉奸者有之,假公以泄私忿者有之,甚至奸淫掳掠残杀无辜者有之,……须知军纪不良,若起民众反感,去年半角店之惨剧,可为殷鉴。……屡闻各地民众有不堪驻军骚扰,竟至央求敌人派队扫荡,或被逼为虎作伥情事,每念及此,痛心万分。……望为民众留一线生机。”原文由鲁西《大时代报》(报在菏泽城内出版,行辕予津贴)载出,我曾摘取电中央报告。李为民政厅长,廖为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而所谓各部队者皆是省保安旅,县保安团之类,明明是其上司长官,却不能管,不得已以哀词劝告出之。此时雨落更大,前面有一小村庄,名“对经峪”。大家皆渴求休息。而村小不能容,秦君先请我及随带警备队进村。他们大队再前进不远,进另一小村庄名“石人坡”的去休息。我们进村,入老百姓家,全不见一人,而屋内衣物食具却未携去,极为惊诧。试问通宵大雨,老百姓为何不在?既出走,为何衣物食具全在?显见得,其为临时惊慌逃去,此地不远必有敌人。我们实在应当马上走开,不应休息,却为饥寒所困,不免耽搁。正在解衣拧干雨水之际,耳边枪声大作,知道不好。我本来骑马,幸未解鞍,赶紧上马向东而逃。——因枪声在西面。
原来敌人在近处一山头,看见我们队伍进村。而我们则以大雨迷蒙,人马疲困,却未见他。所以他们立刻下山,将石人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大队人马,有的冲出,有的阵亡,有的遭擒,有的藏身屋内,被敌纵火焚毙。事后,我曾派黄君公君等返回调查,掩埋死者,抚慰伤者(隐于老百姓家),得知其详。
就在敌人包围石人坡之时,给我机会逃走。我策马仰登一山头,一个完全没有路径的山头。山颇高,到山顶便入云端,敌人不能见。于是一时逃过了。然而雨仍大,且山高,风又大,不能久停。慢慢寻路下山,见有两三人家,便去觅食烤火。将在解衣烘烤和进食之际,随员报告敌人即至。不得已又出来,隐身于草树茂密之处。举目向远处望去,果见有两路队伍,循两山岭而来。一路在前的,为中国队伍,有我们的大队,亦有其他军队。一路在后的,则为敌兵。看看走近,知非隐身草树所解决,适见老百姓向一山谷逃避,我亦随之。末后,藏在一大山洞内。
洞内先有人在,老弱妇孺为多。我和随行者共六人,入洞时,老百姓指示我们隐于最后,并以我们行装易被认出,解衣衣我,以资掩蔽。此时两军即已开火,枪声,大炮声,最后并有飞机助战,正正在我们的山上面。洞内屏息静听,自晨至午,自午至黄昏。黄昏后,枪声渐稀,入夜全停。此时老百姓出而劝我们,离洞他逃。我们始亦愿他去,暗中摸索而出。无奈,两军并未撤离一步,警戒甚严。哨兵于黑暗中有所见,即射击,我们没法可走,只得仍折回洞内。
我们折回洞内,老百姓极不愿意。他们说天明战事完了,敌人必然来洞搜索。我们身上皆佩短枪,不是开火,就是被擒,一定连累他们。但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大家无言,昏昏入睡。天尚未明,睁目看时,老百姓已多不知所往。天明,则除我六人外,洞内没有人了。此时战事又作,激烈如昨。洞内无人,便于移动,可以偷望对面山头敌阵。旗帜、敌军官、望远镜、指挥刀,历历在目。过午枪声渐稀,望见敌兵三五自山头而下,不久竟沿路转来洞边,大皮靴声音直从洞口过去。当时同人皆扣枪待放,他如果向洞内望一望,我们便拼了。这是最险的一刹那。
午后约三时顷,战事停。我们出洞来看,两山两军皆已撤退。大家放心,而肚内饥不可耐,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只好将洞内老百姓遗留的筐篮锅盆,一一翻检,寻些食物。我们正在大嚼。老百姓却回来了。我们脸上甚不好意思,老百姓倒笑语相慰,并各取出饮食相饷。但他们仍不敢引我们到家,日落时,领我们到二十里外另一个洞去住。
险剧既过,不必接续述下。第三政治大队经此两役,损失大半(秘书主任、秘书、会计被俘身死,其余不计),残部迳返鲁西。因为原留有第二支队在鲁西,合起来仍有三百人之数。支持到上年(廿九年)年尾,亦不能存在。我自己,离洞以后,六十名警卫队已寻不见。幸好公秘书竹川相随,他是蒙阴本地人。蒙阴公姓甚多,有“蒙阴县,公一半”之谣。于是我六人随着他,投止于公姓家。从第一个公家,到第二个公家,再到第三个公家,……如是一路从蒙阴北境走出蒙阴南境。他送我到较平安地带,即返回家去。却不料不久竟为八路军所错杀,弃尸无头。
此行劳而无动
总论此行,劳苦是劳苦了,危险亦危险了,却是并没有什么收获。当初北行的用意五点,多半未做到。第一点,亲自考察游击区的事实,是否与自己揣想者相合。当然考察了一些,并且知道与自己揣想者不尽相合。这尚不算全无结果。第二点,会晤旧同人同学,抚慰而鼓励之。当然会晤了不少人,而以匆匆来去,不得安住于一地,所以不能召集聚会。因此未得会晤者甚多。又且一部分主力(第三政治大队),即于此时送掉,未达加强抗敌力量的目的。第三点,沿途宣讲国际国内情势,以坚定沦陷区的人心,略收好果。因为我北行之际,正汪精卫投降之时,颇有人以为中国无法支持。经一番讲说,并经我指出大军转至敌后的计划(此计划定于南岳会议,廿八年上半年正在实行),国际增加援助的情形,人心莫不欢悦。所谓八个月中,急促奔跑之时多,从容巡视之时少,因而宣讲的机会有限。第四点,作研究功夫,匆忙中当然说不上。至多得到一点亲身经验,为研究之资而已。第五点,所谓调和各方,其事之无能为力,前已言之矣。至多不过亲见许多事实,更促我努力团结而已。在那里实在没有能讲一句话。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48节 抗战以来自述(19)
旅途杂感
八个月的旅途中,见闻不少,感想亦多。及今回忆,犹存其什之一二,记之于后。
第一个感想,便是中国老百姓太好。譬如上文所叙,为了抗战他们所受苦难,都没有怨恨国家、怨恨中央之意。游击队(所谓省保安队等亦在内)随地筹给养,以至像我们过路的军政人员沿途需要招待,并不以为是格外需索,或不愿意负担。他们简直承认,完全承认这是应当的。他们心里不服的,只在无礼的骚扰,其他毫无问题。国家遭难,大家都得牺牲是图挽救。这一点,他们全明白。
老百姓是再好没有的好百姓,只是政府官员军队游击队此一党彼一派太对不起老百姓!这是随时随地引起感想最深之一点。
第二个感想,民国三十年来正经事一件没有做,今后非普遍从乡村求进步不可。这一感想之引起,是我们沿途多走偏僻小路,真所谓穷乡僻壤,将民生之穷苦,风俗之固陋,看得更真切。例如山西内地妇女缠足,缠到几乎不见有足,至须以爬行代步。还有黄河右岸穷谷中,妇女束发青衣白裙的装饰,与京戏上所见正同,大约仍是明代的旧样子。说到穷苦,更不胜说。普遍都是营养不足,饥饿状态。其不洁不卫生,则又随穷苦及无知识而来。这样的人民,这样的社会,纵无暴政侵略,亦无法自存于现代。故如何急求社会进步,为中国第一大事。然此第一大事者,到民国已是三十年的今天,竟然没有做。一年复一年,其穷如故,甚陋如故。照这样下去,再过三十年岂不仍是依旧。我们平素主张乡村建设,就是有计划地用社会教育普遍推进建设工作,求得社会平均发展(反对欧美都市畸形发展)。从观察了内地社会真情以后,这一要求更强。
再明白点说,从这感想中,我们更要反对内战和一切妨碍国家建设社会进步的事。同时,我们亦反对无方针无计划的建设,蹈资本主义的覆辙,人力财力奔向工商业去,而使广大乡村落后。从这感想中,更加强我们平素主张的自信。
第三个感想,今日问题不是敌人力量强,而是我们自己不行,敌人之势已衰,前已叙过。且以山东而论,合计分布各处的敌军,全省亦不过两万余人。以山东地方之大,两万人安得为强?何况其已呈衰势呢?然此已呈衰的两万人,却居然能霸占山东,而且据点扩充到很多。全省情势,我不愿明说。只以去年12月我所得确报,一个膝县境内就有十九个据点。滕县从前在我们行政上,亦不过分十个区,设十个区公所。他现在竟加一倍。每一据点,总有几个敌兵,有时,少到两三个。如此零散,应当不难解决,而乃受制于他。这完全证明不是他力强,而是我们太不行了。这个不行,不是军事的,是政治的。说起来,只有惭愤。
过去的不说了。今后既要准备反攻,必须调整政治,以立其本,更加强各战地政治工作,启发民众抗敌力量。如其不然,恐无翻身之日!
第四个感想,中国目前的问题全在政治,而政治的出路却并不现成。因为这政治问题后面有深厚的文化背景,不是平常的封建民主之争。譬如上面说,对于敌人势衰力弱见出于中国人太不行,此不行是政治问题,有老文化为其背景。又如前叙游击区老百姓苦痛深刻,此深刻苦痛出于敌人所加于我者,不如中国人自己造成者多。这亦是政治问题,亦有老文化为其背景。
(被检一段)
不讲骚扰,单讲加于老百姓负担重,亦就不了。寿张一县,人口不过廿余万,而驻军一时有冯寿彭部、齐自修部、于耀川部、刘耀亭部,还有省府行辕的三营,县保安队三中队,各区常备队等。所有这许多队伍,都向地方索给养。只齐部每天即要一万七千斤粮食,菜钱在外。试问,这如何得了?
人祸之外,还有天灾。我沿途曾看见旱灾、虫灾、水灾三种。而在前(廿七年)在后(廿九年),据所闻亦都是灾情很重的。我所见春夏是干旱,而夏末秋初则大水。我初去时,于五月尾在鄄城濮县之间过黄河。河槽完全干的(半因黄河改道),没有一滴水,我们步行河底而过。回来时,于八月尾仍在鄄城濮县之间过黄河。河水满槽,却非船莫渡了。
水灾最惨重的,我所见的是豫北。豫北的东部,有卫河;豫北的西部,有沁水:都是汪洋千里。这其中,还有人为的因素。我军掘沁水,以冲道清铁路敌军;敌军则于其上游,相反方向掘了冲我们。彼此对冲,天灾人祸合一,老百姓却无处容身了。当地行政专员潘善斋,告诉我有五个县城沁阳、博爱、获嘉、武陟、新乡,全在水中泡着。灾民不知有几多万,无处可逃。想渡过黄河南岸来觅食,而以军事关系又不许人渡河。
我记得有一次,随八路军同行,在泰安境内的山村中,全村的粮食不足我们一饱,只有煮稀粥分食。又一次夜行军至天明,饥渴非常,乞食于老百姓,不问内容,先行吞咽。细察之,乃是肥田用的豆渣饼,加以树叶煮成粥。这在我们,要算吃苦了,而在老百姓望此望不到啊!
据现在所知,敌人狠毒的破坏,远较我经过那时加重;而两年来内部斗争使局面恶化,亦远过于彼时,游击区域同胞们的苦痛,怕是倾若干泪和血亦诉不尽,任何一枝笔任何一张口亦形容不尽。人世间的奇恶绝惨,到此怕才算齐备。虽今日全世界都在兵连祸结,苦痛的不只一个中国,然而情节复杂,刻骨入髓,则怕哪里亦不能比。但不知经此一番奇苦深痛,其最终的意义是什么?
第二句话,所谓敌人之势已衰,事实可征者甚多。最显著不同于开战初期的,是士无斗志。战事初期,敌兵绝无缴械投降之事,虽战至一兵一卒,乃至包围遭擒,亦斗到底。现在不然,将枪一抛,高举双手的很多了。大约素质已不同,初时是现役兵正精壮刚强,现在则或是十八岁的孩子,或是三四十岁迫近中年。沿途我们都遇见俘虏,在我军中;亦曾与之谈话(多半笔谈),而知其情形。又敌军厌战反战,随处皆有其例,举不胜举。再则敌伪内部腐化,驻防游击区的为尤甚。因彼此争权夺军,而致下属不服长官命令,军纪无法维持者有之。以华制华之计不能成功,关系其前途为尤大。盖敌人没有深怀以用人,没有大量以容人,而忌刻轻薄,中国人不能与久处。伪军反正者愈多,彼猜忌愈甚。或不发枪械,或不发子弹(皆临时再发),或种种监视提防,激起伪军投诚反正者愈多。所以几年来,伪军总量上没有加,只有减,没有稳固,只有不安。——至少山东河南是如此。
第三句话,所谓党派问题尖锐严重,似亦无烦多说。大要游击区域短兵相接,与大后方雍容坐谈者不同。我初去时,问题将开始,还没有大决裂,方自谓可于此尽些力。哪里晓得,第三者是不见容于两方的,而且问题是整个的,不能于局部解决。简直一句话不能说。在归途上所见所闻益多,所以忙着回来想根本办法。两年来所得消息,愈演愈烈,我们自己朋友学生亦连连被杀(我到山东时已有之),多少事不必述,只“无所不用其极”一句话,可以包括。问题严重,无以复加,又非当时之比了。
一幕惊险剧
关心我们朋友学生抗敌工作而想加以抚慰鼓励,是我赴华北视察目的之一,前曾经说过。所以这里临末还须交代一下。这就要叙到一幕惊险剧了。
我们的第三政治大队,除第五支队留于豫北工作外,其余由大队长秦亦文君率领开入鲁境。因奉部令归省政府直接指挥,所以大队部即住东里店附近。如前所叙,当我到达东里店,与各方会见的几天(6月1日至6日),便遭敌人围攻。我与秦君等即彼此相失,互寻不见。久之又久,忽然得讯,秦君率部驻于蒙阴的北岱崮,距离我们隐藏之地往北约百余里。于是我偕随行诸友,往北去就他。
哪里晓得,秦部五百余人,还有省府其他人员相随,目标过大,又留驻该地达十日之久,已被敌入侦知,派兵三路进击。我往北去就他,我的背后正有敌兵亦同走一路向北前进。我到达该处,秦部已得谍报,敌人拂晓进攻,急须转徙以避之。所以不及多休息,傍晚天黑齐队向西而行。行前,秦君指定秘书公竹川君并警卫队六十名专卫护我,遇必要时,我得另自走。
当天黑齐队时,天已落雨。愈走而雨愈大,山路愈滑。又崎岖坑谷,漆黑无光(用光火恐为敌见),出手不辨五指。前后彼此牵衣而行,不许交言,古所谓衔枚而进。脚下高低深浅,亦不得知。两次有人滑坠涧谷,不知其性命如何。如是走一通夜,雨落一通夜,衣裤淋漓,难于移步,寒透肌骨,既饥且疲。走到天明,举目看看,方知只走出五六里路(人多亦为行慢之一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