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圆明之卷 第19章 世之潮路

这是翌年之事。详细地说应是庆长十七年四月初。

这一天,通往赤间关的船只照例从泉州的界港搭载旅客和货物。

武藏坐在船运商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店里,听到船要出发,从桌旁站起来。

“那么,我走了。”

他对送行的人打完招呼,走出屋外。

“请多保重。”

送行的人齐声说道,围着武藏一起走到码头。

这群人中有本阿弥光悦。

灰屋绍由因病无法前来,由儿子绍益代替。

绍益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他的新婚妻子明艳动人,格外引人注目。

“那不是吉野吗?”

“住在柳街的?”

“对,是扇屋的吉野太夫。”

大家互相扯着袖子,低声谈论着。

虽然绍益曾经向武藏介绍过她。

“这是我妻子……”

但是,并未介绍她以前曾经是吉野太夫。

武藏不认得她的长相。扇屋的吉野太夫曾经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焚烧过牡丹枝,也弹过琵琶。

然而武藏所知道的是第一代吉野,绍益的妻子却是第二代吉野。

花谢花开,岁月如梭。

那个下雪的夜晚,焚烧牡丹的火焰,今日回想起来犹如一场梦。那时候的第一代吉野,现在人在何方?是否已为人妻?抑或是孤独一人?没听过她的传言,也无人知晓。

“时间过得真快啊!认识你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八年了。”

光悦走到船边,喃喃自语。

“八年……”

武藏对于飞逝的岁月也感慨万千。今日乘坐此船,也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另外——

送行的人群当中,除了两位旧交之外,还有一直在妙心寺愚堂门下的本位田又八,以及京都三条车街的细川官邸两三名武士。

又有代表乌丸光广卿的几位公卿一行人。

以及武藏在京都逗留半年当中所认识的人。甚至不顾武藏拒绝,慕武藏人品和剑术之名,前来求教的也有二三十名以上——武藏看到这么庞大的送行行列,内心感到困惑。

武藏想跟几个人道别,却办不到,只好独自上了船。

船开往丰前的小仓。

在细川家的长冈佐渡斡旋之下,武藏这次的使命就是与佐佐木小次郎进行多年来约定的比武。

当然,这件事具体来说,主要是藩老长冈佐渡的奔走,以及文书的交涉,后来知道武藏从去年秋天以来,一直住在京都的本阿弥光悦家里之后,大约花了半年的时间,事情才有了定案。

武藏心中也明白终有一天定会与岩流佐佐木小次郎交手,这是无可避免的。

日子终于来了。

然而——

武藏万万没想到,临行之前,会扛负这么多人的期望。

今天这么多人送行,令他心里很不好受。

但是他无法拒绝人们的好意。

武藏感到诚惶诚恐,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的好意,武藏恭谨接受。可是,如果被大众捧为风云人物,他觉得很不自在。

他自认是凡夫俗子,无过人之处。

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到底是谁迫切等待这个日子呢?细思之余,并非小次郎亦非自己,毋宁说是周围的人。一般人喜欢看热闹,也期待他两人间的一场龙争虎斗。

“听说要比武了。”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

“比武敲定了。”

有人果断地说。

后来流言变成:

“什么时候?”

甚至替他们订好了日子。

对于自己变成众所瞩目的焦点,武藏心中有无限悔意。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为自己宣传名声,实际上他并无此意。他真正需要的是独自沉思默想,他追求思考与行动一致。但这件事却令他耿耿于怀——而且自从得到愚堂和尚的启蒙之后,自知离道业的生涯尚且遥遥不可期而感到非常痛苦。

虽然如此——

他又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他之所以能够生存,完全是靠世人的恩惠。

今日即将出航,身上穿的黑色窄袖上衣,是光悦的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而成。

手上拿的新斗笠和草鞋,以及身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带着世间的人情。

自己庸庸碌碌,不耕种也不织布,完全靠老百姓的米谷维生——这完全是依赖世人的恩泽才能存活。

我要拿什么来回报他们?

这么一想,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世间抱着过度的戒心,或是感到困惑。然而,他们的好意超乎自己真正的价值,因此不得不对世间感到恐惧。

船即将出港。

有人道别。

有人祈祷海上一路平安。

有人挥旗。

有人挥手。

时间在送行的人与被送的人之间渐渐逝去。

“再见了。”

“再见。”

船缆已经松开,武藏站在船上向岸上的人挥手致意,巨大的船帆高耸于蓝天白云间。

此刻有人慢了一步。

“糟了!”

船出港之后,一名旅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刚刚出港的船只,仍然清晰可见。

而迟一步赶不及送行的年轻人,却跺着脚好不后悔。

“啊!我晚来了一步,要是我不贪睡就好了。”

他目送船只远离,不只后悔自己的迟到,眼中还有深深的懊恼。

“你不是权之助吗?”

船走远后,仍站在人群中的光悦看到这名年轻人。

梦想权之助将手上的木杖夹在腋下。

“您是?”

“我们曾经在河内的金刚寺见过面……”

“对,我想起来了,您是本阿弥光悦先生。”

“看你安好,真令人高兴,因为我听说你曾经身陷死亡的边缘。”

“听谁说的?”

“听武藏说的。”

“咦?师父说的?……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你被九度山的人抓去,被怀疑是奸细,可能会遇害,这消息从小仓那边传过来——是细川家的家老长冈佐渡先生写信告诉我的。”

“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武藏先生在今天出航之前,一直住在我家。小仓自从知道武藏落脚处之后,经常来信,才知道伊织人在长冈家。”

“咦?伊织也平安无事?”

权之助现在才知此事,他一脸茫然。

“在这里不便多说。”

光悦带权之助到附近的茶屋,坐在桌前,两人深谈之后,也难怪权之助会如此意外。

月叟传心——九度山的幸村,当时才看权之助一眼,便明白权之助是哪一种人。

他说:

“这是部下的过失。”

幸村立即向他道歉,权之助因祸得福,结交一名知己。

由于伊织在纪伊越的山崖上掉到悬崖里,幸村派人去搜索,结果音讯杳然,生死米卜。

由于他们在断层的山谷没看到尸体,才确信伊织——

还活着。

但因为此事,权之助也无颜见师父武藏。

那时以来,权之助便在近矶四处游走。

偶然在街头巷尾听到武藏和细川家的岩流正要约定比武,也听到武藏人就在京都附近,本来权之助就无颜面对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急于寻找伊织。

直到昨天,在佐渡山听到武藏已经要启程前往小仓。

今日不见,更待何时?

权之助下定决心,打算与武藏见面,他不断地赶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真是遗感之至。权之助不停地重复这些话。

光悦安慰他: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船只抵达目的地之前还有几天的时间,如果你从陆路追赶过去,一定可以在小仓与武藏先生会面,或是到长冈家找伊织。”

权之助听了,说:

“本来我决定从陆路追赶,但是我又想在船只到达小仓之前能陪伴在师父身边,并侍候他。”

权之助道出自己的心声。

“再加上这次的出航对师父而言,恐怕是决定他这一生沉浮的关键。平常师父勤于修炼,是不可能会败给岩流的。然而,胜败不可预知,并不一定是勤于修行的人会得胜,或注定骄傲的人会失败——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料。”

“但是看武藏沉着的表情,显然充满自信,不必担心。”

“我虽然这么想,但听传言,佐佐木岩流毕竟是世上罕见的天才,尤其在细川家任职之后,更是朝夕勤于锻炼。”

“傲慢的天才会赢,还是庸才却孜孜不倦练习的人会赢呢?”

“武藏师父并非平庸资质。”

“不,他绝不是天赋异禀。他一点也不仗恃天分。他明白自己生来便是资质平凡,所以不断地自我磨炼,忍人所不能忍。这些锻炼有一天发挥出来的时候,人们便会说那是天赋的才能——这是不勤奋的人,为自己的怠惰找借口。”

“……哎!真太谢谢您了。”

权之助觉得他说的就是自己。他从侧面望着光悦宽宏大量的脸。

这个人也是磨炼出来的。

外表看来光悦是个优哉的逸人。他的眼眸中没有阴险,也无害人的毒刺。当初他潜心研究艺术的时候,眼眸散发的光彩绝非如此安详。就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湖水,与风平浪静的湖面有相当的差异。

“光悦先生,您还不回去吗?”

一名穿着法衣的年轻男子,向茶屋探视。

“噢!是又八吗?”

光悦离开桌子。

“我告辞了,还有人在等我。”

光悦向权之助道别。权之助也站了起来。

“您要回大阪吗?”

“是的。”

“要是来得及,我想搭夜船从淀川回去。”

“那么到大阪这段路,我们一起走吧!”

权之助打算从大阪之后改走陆路到丰前的小仓。

带着年轻娇妻的灰屋家的儿子以及细川藩的留守人和其他人,大家一群群地往同一方向走了。

光悦一行三人走在踏上,不断地谈论又八现在、以及过去所发生的种种往事。

“如果武藏能赢就好了。可是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省油的灯,他武功的确高强。”

又八时而杞人忧天地自言自语。因为他知道小次郎的可怕。

黄昏时刻——

三人走在大阪人潮熙攘的街道上,不久发现又八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

“到底哪里去了?”

光悦和权之助又走回头路,四处寻找又八的踪影。

他们看到又八呆呆地站在一座桥上。

他到底在看什么?

两人从远处看着又八奇怪的举动,又八的眼睛直盯着河边忙着洗锅碗瓢盆、淘米洗菜的妇人,这些是附近商店的女人,正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

“又八的样子好奇怪啊!”

两人从远方似乎也察觉到又八严肃的表情,便故意不叫他,在远方观看。

“啊!是朱实……一定是朱实。”

又八站在那里,口中叫唤着。

他从河边的一群女人中一眼认出了朱实。

虽然只是个偶然,却又觉得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

本来在江户的芝区长屋里,朱实被称为又八的老婆。又八没想到当时会跟她有同宿之缘,现在已经过了一段岁月,再加上自己已是一位穿黑衣的修行人,对于以往与女人逢场作戏的事,尤其感到罪恶深重。

朱实也改变了许多。

大概只有又八会在路上一眼认出她来。

啊!是朱实!

他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这绝非偶然,而是生命与生命的交会,在同样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一定会再相遇的。

姑且不谈此事。

朱实现在的样子,几乎与一年前判若两人。现在她用肮脏的背带背着两岁多的孩子。

是朱实的孩子。

又八犹如受到一阵电击。

朱实的脸变得消瘦,几乎让人陕认不出她来了。满是尘埃的头发随意扎起,穿了一件系短裙角的粗布窄袖衣服,手上提着沉重的篮子,在这群女人的嬉笑声中,她正弯着腰叫卖什物。

篮子里放着海草、蚌壳以及鲍鱼等物。背上的孩子时而哭泣,她便放下篮子哄骗小孩,等孩子停止哭泣,她又向那群女人叫卖东西。

啊!那孩子?

又八两手突然压住自己的脸颊,心底数着岁月。如果那孩子两岁的话,当时自己不正在江户吗?

如果是的话——

在数寄屋桥畔,自己和朱实双双跪在草席上被县府衙役杖打一百大板,后被拆散两地的时候——她的体内已经怀了这个小孩。

“……”

黄昏微弱的阳光,照着河水反射在又八脸上,他一脸涕泗纵横。

他已忘记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最后毫不知情的朱实,提着卖不完的什物,一步步走向河岸。又八见状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

他扬着手正要跑过去。

光悦和权之助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又八,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

又八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这才想到让同伴担心了。

“啊!很对不起。实在是……”

又八欲言又止,心想三言两语是无法说明此事的。尤其是刚才心中波涛起伏,实在很难解释。

何况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使得又八喉咙打结,百感交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因为某些理由必须还俗。幸好大师还没为我剃度,不必对他禀报便可还俗。”

“你要还俗?”

又八自以为理直气壮,可是对于心平气和的人而言,这简直太荒谬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神情很奇怪。”

“详情现在无法说明,即使我说了,也会落人笑柄。我刚才看到以前跟我同居的女子。”

“哦!是以前的女人啊!”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可是又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那名女子背着孩子。我仔细算过,一定是我的骨肉。”

“真的吗?”

“她背着小孩在河边卖东西。”

“你最好冷静一点,好好地想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你何时的女人,但你确信那是你的孩子吗?”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当了父亲,真惭愧……我的良心受到谴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四处叫卖东西,过如此落魄的生活。而且,我必须对孩子尽父亲的义务。”

光悦与权之助互相望着对方,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这么说来,这不是在开玩笑了。”

他们说着。

又八脱去法衣与念珠一起交在光悦手中。

“真对不起!请将这法衣交给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请您转告大师,说又八在大阪已经当了父亲,今后会好好努力干活的。”

“这样好吗?你真要把衣物退回去?”

“和尚说我随时可以还俗。”

“嗯……”

“还有,修行并非一定得在寺庙里才能做,在凡世间的修行更为困难。与其逃避污秽丑陋的事,在寺庙里过着耳根清净的生活,倒不如亲身住在欺骗、污秽、迷惑、斗争等各种丑陋的世界里,如果还能犹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能够修业成功,才是真正的修行。和尚也曾经讲过这些话。”

“嗯!言之有理。”

“我跟随和尚已经一年多,可是仍然米授予我法名。至今仍是称呼我又八。日后要是我再遇到不解之事,一定会再去请教和尚的。请您如此转告他。”

说完,又八跑向河岸,在夕雾中追赶着那昏暗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