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二天之卷 第19章 梦土

秀忠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他的父亲在大将军时代已闯下七分霸业,现在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移交给三十多岁的秀忠处理,自己在骏府城养老。

父亲的丰功伟绩莫过于他这一生争战无数。无论学问、修养、家庭生活甚至婚姻,无一不是在战争中度过。现在有场无形的战争,正在江户和大阪之间酝酿着。这场战争足以扭转乾坤,改变世局。因此,一般人都期望这场战争能够了结长期以来的纷乱局面,把日本带向真正的和平。

应仁之乱以后,国内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世人极为渴望和平。撇开武家不谈,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丰臣和德川均不排斥,只要能建立祥和的社会就行了。

家康把职位让给秀忠时,曾经问他:

“你打算做什么?”

秀忠立刻回答:

“我要建设。”

家康听了极为放心。这件事后来也传遍开来。

秀忠的信念表现在现在的江户。加上取得大将军的认同,大刀阔斧地进行江户大规模的建设。

与他持相反意见并支持太合遗孤秀赖的大阪城则在准备下一场战争的来临。一些高级将领秘密谋商并差遣密使奔走各地,尽量笼络浪人和游将,储存子弹和枪械,挖壕沟备战,丝毫不怠惰。

(可能又要发生大战了。)

住在大阪城四周五个县内的居民都感到人心惶惶。

(从此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是江户城一带市民的想法。

人民从令人不安的京城陆续移往建设中的江户。

这是必然的现象。

而且大部分的人已经放弃以丰臣为中心,转而仰慕德川的统治。

事实上,老百姓极为厌倦战乱。与其丰臣获胜而战事连连,倒不如期望德川家能来收拾这个局势。

因此,各藩所离职的大将军和大臣们,极力安排自己的子孙住进关东。渐渐地以江户城为中心的建设和河川土木的修筑等不断蓬勃发展,一再显示出新时代的魅力。

今天秀忠从旧城本馆到新城,微服巡视工地,耳中听着工地传来吵杂的噪音,使他暂时忘了时光的流转。

陪侍在他身边的有土井、本多、酒井等大臣,另外还有数名武士随从,也有僧侣。秀忠在高处摆设桌椅,正在休息。

这时,从红叶山下传来木工们的声音。

“混蛋!”

“混蛋!”

“混蛋!等一下!”

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七八个木工正在追一名挖井工人。

挖井工人像一只脱兔般四处奔窜。他躲到堆木柴的木工房里,又跑了出来,爬到土墙上想要翻墙逃走。

“坏蛋。”

从后面追上来的两三名土木工人,抓住挖井工人的脚,使他掉到木屑堆中。

“你这个家伙。”

“真是坏心眼。”

“狠狠揍他一顿。”

工人们对他拳打脚踢,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倒在地。那工人整个趴倒在地上。

“……”

挖井工人不叫痛。土地变成他惟一的靠山,整个人索性趴在地上,任由他人踢打,他还是拼命地紧趴着不动。

“发生什么事?”

领班的武士立刻走过来,监工也来了。

“安静。”

他推开众人,有一名木工高声向监工报告:

“他踩我的曲尺。曲尺是我们的灵魂,就如同武士的佩刀一样,这个家伙竟然踩我们的曲尺。”

“说话小声点。”

“这种事我们怎能不吭声呢?要是有人用脚踩踏武士的刀,你作何感想?”

“我了解了。将军刚才巡视过工地,正在山丘上休息。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会干扰到他的。”

“是。”

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把这家伙带到那边,叫他洗净双手,亲自捧着曲尺来向我们道歉。”

“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回到工作岗位。”

“他刚才踩我的曲尺,我叫他小心点,他竟然不道歉,还顶嘴。如果就此和解,我们没办法继续做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会处罚他的。”

监工抓住趴在地上的挖井工人的衣领。

“抬起头来。”

“是。”

“喂!你不是挖井的人吗?”

“是的。”

“红叶山下的工地主要是盖书院和涂墙壁,只有土木工、植木工、水泥工才在这里工作,不可能出现挖井工人啊!”

“就是啊!”

木工们一旁加油添醋。

“这个挖井工人昨天也跑到这边来四处徘徊。结果居然践踏我的曲尺,我一气之下给他一拳,他竟敢顶嘴,同伴们才会叫我揍他一顿。”

“这种事别再提了。喂,你为何没事跑到西城的工地去,做什么?”

工地监督盯着挖井工人苍白的脸。这名男子就是又八,他眉目清秀,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尤其他身子瘦弱,更令监工起了疑心。

秀忠将军身旁有很多武士和大臣,甚至还有僧侣和茶道的客人,周围当然是戒备森严。另外以这高地为中心,更有层层戒备的警卫。

即使是工地中的小事故,这些警卫也不会放过,因此这时有一名警卫连忙跑到又八趴在地上的现场来察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警卫听完监工的报告之后:

“这样会打扰到将军,你们到偏僻的地方去吧!”

监工和领班商量之后,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在工地里有很多监工的小办公室,监督现场的官吏在此休息或交接值班。门口有一只大水壶,没事的官吏会来此喝水,有的则来此换草鞋。

“还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挖井工人的背景。”

他们决定将又八交给监工处置。

又八被关在小屋里的仓库,除了柴薪之外,还堆着各种腌渍用的陶罐,还有木炭堆得到处都是。在这里进出的是厨房的仆人,大家都叫他小屋仆。

“这名挖井工人有些可疑,在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先将他关在这里,请你多留意。”

小屋仆受命监视又八,不过并未严重到必须用绳子绑住。因为他是个犯人,很快就会被带走。何况这工地又在江户城巨大的壕沟和城门里面,根本不需要捆绑犯人。

监工在这期间和挖井老板以及挖井的监督详谈,想要查出又八的身份以及平常的行为。他只是认为以又八的长相不像是个挖井工人,并非他做了什么坏事。因此,又八虽然被关在小屋里,但过了好几天,仍未受到调查。

又八却以为自己已经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路而感到非常恐惧。

他认定:

一定是那件事露出了破绽。

那件事不用说,当然就是奈良井大藏唆使他趁机暗杀新将军的事。

又八受大藏胁迫,并由掘井老板运平介绍进了城里。既然如此应该早就有所觉悟,全部都豁出去了。可是,又八好几次看到秀忠将军来巡视工地,却没有机会挖出埋在槐树下的枪炮去下手。

当又八被大藏威胁的时候,如果不同意,可能会被大藏杀掉。当时又八也贪图钱财,所以才会发誓:

“要干!”

但是进入江户城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即使一生都当掘井工人,也没有狙击将军家的勇气。因此他几乎忘记了与大藏的约定,整天混在人群当中,努力工作着。

可是,事情起了变化,让他无法如愿。

这个变化就是在西门后面的大槐树,因为要盖红叶山文库的书库,需将要移植到他处。

掘井工人的工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又八知道奈良井大藏的手下在原来的槐树下埋了枪炮。因此,他密切注意这个地点。

他利用中午吃饭时间和早晚的空当到西门后院来察看,发现槐树还未被移走才放心。

然后他一个人苦心积虑地想要趁别人不注意时,把埋在树下的枪炮挖出来,丢到它处。

因此,当他不小心踩到木工的曲尺,被愤怒的木工到处追赶,甚至打得趴在地上,他也不敢叫痛。因为事情若被揭穿才是他最担忧的。

这种恐惧一直没消失,即使被关在昏暗的小屋里,也不断地持续着。

也许槐树已经移走了。要是工人挖掘根部土壤,就会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枪炮。当然就会开始调查——

下回被拖出去的时候,一定是我的死期。

又八每晚都做噩梦,经常吓出一身冷汗。他甚至梦见自己走在黄泉路上。黄泉路上到处都是槐树。

有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的母亲。在梦中,老太婆并未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而是拿了一个养蚕的篮子打又八。篮子里白色的蚕茧撒在又八头上,又八连忙逃走,老太婆在后面追赶。她满头的白发,仿佛白色蚕茧的化身,全部竖立起来,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在梦里,又八吓得全身直冒冷汗,从悬崖往下跳——但是身体却未着地,一直漂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对不起!

——母亲!

又八像小孩一样地哭叫,这声音惊醒他自己。然而清醒之后,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恐惧比梦中更为可怖。

(对了……)

又八很想逃脱这种恐惧,因此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那就是出去察看槐树是不是被移走了。

江户城主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并不在这间小屋。又八虽然逃不出江户城,但是,从这小屋到槐树下应该没多大困难才对。

小屋当然也上了锁,但无人监视。他踩在腌渍物的大桶子上,打破气窗,爬到外面。

又八爬过一堆堆的木柴和石头,以及刚翻过的土堆,来到了西门的后院,看到那棵大槐树还立在原地。

“啊!”

又八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棵树还没被移动,自己便能保全性命。

“趁现在……”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圆锹,开始挖槐树下的泥土,仿佛要从那里拣回自己的命一般。

“……”

每一次,挖土的声音都使他心惊肉跳,不断用锐利的眼神察看四周的动静。

还好,巡逻的人并没有过来。他更大胆地挖了起来。现在已经挖了一个洞,旁边堆满了新挖出来的土。

又八就像一只趴土的狗,拼命地挖,但是再怎么挖,土中都只有石头。

是不是有人先挖走了?

又八开始担心。

虽然徒劳无功,但是,这一来又八更不敢松手。

他的脸和手上都被汗水沾湿了,再加上挖上来的泥土,搞得他全身都是泥水,热呼呼地喘着气。

咔——

咔——

呼吸配合着圆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即使几乎要昏头了,又八也未曾停下手来。

终于圆锹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铿的一声。洞里有一个细长型的东西。他赶紧抛下圆锹。

“挖到了。”

他把手伸到洞里去摸。

可是,如果是枪支的话,一定会用油纸包扎保护以免生锈,或者放在箱子里,然而又八手上摸着洞里的东西,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他仍抱着几分的期待,就像拔萝卜一样的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人的手骨。

“……”

又八已无力气再拾起圆锹,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仰望槐树,才发现灿烂的星空和夜雾。这不是梦。他甚至清醒得连槐树的枝叶都可以数得清楚——奈良井的大藏确实说过会把枪支埋在这里,并要又八用枪支去暗杀秀忠。大藏不可能骗人,因为说谎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

可是,别讲枪支了,为何连个铁片都没挖着呢?

“……”

没挖到枪支,又八的不安仍无法释怀。他在挖过的槐树下走来走去,用脚踢土,试着寻找。

这时他感觉有人走到他背后。那人好像不是刚刚才来,而是有意躲在一旁偷看他。现在,那个人突然拍了又八的背。

“怎么可能挖得到?”

他在又八的耳边嘲笑。

虽然,刚才那个人只是轻轻地拍又八的背,却使又八整个背脊发麻,四肢僵冷,很想跳到刚才自己挖的洞里。

“……?”

又八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又八宛如大梦初醒一般清醒过来,却因为吃惊而大叫了一声。

“过来。”

泽庵抓住他的手。

“……”

又八身体僵硬,无法移动。他想挣脱泽庵的手,虽然连脚跟也颤抖不止,仍抵死不肯前进。

“你不过来吗?”

“……”

“我叫你过来啊!”

泽庵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又八,又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要把那里整……整理一下。”

他的舌头打结,并用脚把挖出来的土拼命踢回洞里,想要湮灭方才自己的行为。

泽庵一副怜悯的表情。

“算了,无济于事的。人在地上所做的各种行为,无论善事或恶事,就像墨汁滴在白纸上,再怎么抹也抹不掉。你以为用土就能掩埋刚才做过的事情?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过来,你差点犯了大罪,是个大罪人。泽庵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丢到地狱的水池里。”

又八还是不肯动,泽庵只好抓着他的耳朵,硬是将他拉走了。

泽庵知道又八被关的地方。他揪着又八的耳朵,来到仆人的寝室。

“你们起床啊!赶快起来啊!”

他敲着门。

仆人赶紧起来,打开门看到泽庵有点讶异,后来才想起这个人经常在秀忠将军身边,家臣以及阁老们和这名和尚往来密切,因此,仆人们才放下心来。

“有什么事?”

“还问我有什么事?”

“咦?……”

“你们快去把小屋的门打开。”

“那个小屋现在关了一个可疑的挖井工人,不能随便开启,请问你想拿什么东西?”

“你们都睡糊涂了。关在里面的人刚才打破门窗逃出来了。是我把他抓回来的,现在又不能把他像蟋蟀一样从窗户塞回去,所以才会来叫你们开门的。”

“啊!那家伙跑出来了。”

仆人们大吃一惊,赶紧把夜间的守卫叫起来。

守卫是名武士,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拼命向泽庵赔不是,并且拜托泽庵别将此事告诉阁老们。

泽庵只是点头,把又八推到小屋里。然后自己也走进去,并从里面将门反锁,守卫和小仆人们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敢离去,只好站在门外守候。

接着,泽庵从窗户露出脸来。

“你们有剃刀吧!快点去把它磨利一点,拿来借我。”

仆人纳闷不解,但也不敢多问,总之,他们拿来了剃刀。

“好了,好了。”

泽庵接过剃刀,告诉仆人们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睡觉。警卫和仆人也不敢违背泽庵的意思,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小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星光从又八打破的窗户照射进来。泽庵坐在柴火堆上,而又八则垂着头坐在席子上,一直没有讲话。他虽然害怕,却不知道剃刀是在泽庵手上还是放在哪里。

“又八。”

“……”

“你刚才在槐树下挖洞,挖出什么了?”

“……”

“要是我,可能会挖出些东西来,却不是枪炮。就像无中生有,也就是从空洞如梦幻的土里挖出世间的真相。”

“……是。”

“你还是,你连这种真相都搞不清楚。你一定还以为在做梦。你就像婴儿一样单纯。我只好对你耳提面命,才能把你点醒……喂!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岁。”

“跟武藏同年。”

又八听到这句话,双手掩面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泽庵任由又八哭泣,在一旁默默无语。等又八呜咽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才又开口说话。

“你不觉得恐怖吗?那棵槐树几乎要当你的墓碑了。你自己在为自己挖坟哪!而且头已经栽进去了。”

“救……救救我,泽庵大师。”

又八突然抱住泽庵的脚大声哭喊着。

“我,我终于觉醒了,我被奈良井的大藏骗了。”

“不,你还未真正地觉醒,不是奈良井的大藏骗了你,而是欲望、懦弱、小气,使你变得如此。虽然你有这些缺点,但却如此大胆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所以大藏发现你是天下第一大白痴,他只是巧妙地利用这点罢了。”

“我,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太愚笨了。”

“到底你认为奈良井的大藏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答应他的?”

“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个谜。”

“他也是关原战败者之一,石田治部的刎颈至交大谷刑部的家臣,叫做沟口信浓。”

“真的?这么说来他是想要复仇的残党?”

“虽然你的暗杀工作没有成功,但是我无法了解你的头脑,我很惊讶!”

“不,他告诉我,他只是对德川家有些怨恨。他还说,德川家掌权不好,还是丰臣的时代才是众望所归。他还说这并非个人的恩怨,而是为了社会大众……”

“为何你不先摸清他的底细,再好好考虑呢?你只是茫然地听从,茫然地接受,然后涌出挖自己坟墓的勇气,你的勇气实在太可怕了。”

“啊!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泽庵大师!”

“放手——无论你如何拜托,已经来不及了。”

“可……可是,我并没有拿枪暗杀将军啊!请救救我,我一定改邪归正,一定,一定……”

“要来埋枪支的人,因为中途发生意外,来不及埋。如果大藏那可怕的计划进行顺利,而且城太郎安然从秩父抵达江户的话,可能那一夜就已经把枪支埋在槐树下了。”

“咦?城太郎?难道……”

“哎呀!别管这些事了。你所犯的大逆不道,当然不容于法,神明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救。”

“这么说来,我已经没救了。”

“当然。”

“请你发发慈悲啊!”

又八紧抓着泽庵的脚不断哀求,泽庵用脚踢开他。

“笨蛋!”

泽庵大声斥责又八,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这位佛陀一点也不心软,即使又八跪地求饶,也不伸出援手,多么令人畏惧的佛陀啊!

又八带着怨恨的眼神直盯泽庵,最后垂下头来。他害怕死,悲惨地哭了起来。泽庵从木柴上拿起剃刀,放在又八的头上。

“又八……反正是要一死,至少将你的外表换成佛家的弟子再死。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会为你引导。你闭起眼睛静静地盘坐在地。生和死只在一念之间,不必如此害怕死亡而哭泣。善男子,善男子,别怨叹!我会帮助你安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