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24】会哭就没问题!
人艺三试是在一个大的排练厅里,全体老师一同出席,考生则参加专业课和文化课的考试。专业课考试时我先朗诵了一首泰戈尔的散文诗,他的诗充满幻想。然后我接到了我的小品题目:妈妈病危,给爸爸打电话。
我的右手食指在空中急急划圈儿,作拨电话状。写到这儿,我不得不向大家说说我爸的名字。
我爸小时候在老家叫宋明东,十几岁时跑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就给自己起了个革命的名字。这名字学问太深了,"汎",字典里没有,一般的汉字输入系统里也没有。念起来要多气人有多气人,叫"送饭"。光是"送饭"也还好了。小时候,和同学一起参加公审大会,身负各种罪名的犯人一一拉出来示众,姓张的叫"张犯",姓李的叫"李犯",偏有一次碰上一个姓宋的。"现在把宋犯拉出来枪决。"公审员话音一落,"刷",同学们全都把头转向我,我简直羞愤难当。
还有我妈,本名常花珍,在投奔革命的路上看见大海,她说自己像大海上的一颗星星,于是改名叫"海星"。她就不知道海里有种动物也叫海星,写下来跟她的名字一模一样。小孩子之间开玩笑总是很残酷的。我有个同学就曾经拿着本画儿书来给我看,指着上面一只张牙舞爪的大海星说:"宋丹丹快看!这就是你妈!"所以我小时候觉得自己处处都很倒霉,连父母的名字也惹人笑话。
这都是旁的话。又转回那天的三试考场,我给我爸打电话告诉她我妈病了,手指在空中急急划圈儿。
"喂?请问宋汎在吗?"
"噗哧"一声,我听见底下有人小声在笑。该死!我的心"咯噔"一下,注意力顿时集中起来。这时候蓝天野老师扮演电话中的对方说:
"你打错了。"语气缓慢沉着。
我又重拨一遍,再问:"喂?请问宋汎在吗?"
"你打错了。"还是蓝天野老师的声音。
我有点儿慌神,但只有继续划圈儿,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喂?请问宋汎在吗?"
这一次,蓝天野老师没有说话。我等了一会儿,又对着"电话"说:
"那您帮我找一下他好吗?"
又等了一会儿,我想象"电话"那一端"爸爸"应该已经过来了。
"爸,我妈病了,住院了……"刚说到这儿,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被刚才那些小障碍给吓的,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委屈……总之我那么意外地当众大哭,那么自然地进入了"规定情境"。
"哇……我妈病了,住院了,你快来吧!破伤风!"考试那几天,我妈刚巧因为破伤风住进了医院,所以连素材都是现成的,让我由着性子发挥,渐入佳境。
我实在不能忘记那最后一刻,要和"爸爸"挂电话的时候,是喜剧天分还是童心未泯,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抽泣道:"爸,你快……快来吧,来的时候给我带……带两瓶酸奶!"
话音刚落,我听见所有的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大概他们觉得这孩子太有意思了,这会儿还惦记着吃呢。
听到他们笑,我突然有了种预感:成了!我会哭,会哭就没问题了!
出了考场已是天色擦黑,我心情奇好,一路唱着歌走回了家。
6月30日,人艺发榜,"宋丹丹"3个字不出所料地榜上有名。晚上,我爸下班回来,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光酸奶就不止两瓶。
"我一猜丹丹就考上了!"这是他进家门说的第一句话,"今天早上,我一进办公室,打开报纸就看见红彤彤喜盈门仨大字,占一整版。太吉利了!我当时就一动心思--今天家里准有喜事!"
您瞧,人逢喜事看什么都顺眼,电影《喜盈门》做个广告也成了专为您家张灯结彩了。
从那天起,我郑重其事地开始减肥。我要和李婉芬老师的预言作斗争。半年以后我再回家,已经成了个标准的瘦子。院儿里的小孩儿见了我无比惊讶:"丹丹,真是你吗?你这脸,打老远一看就剩个大鼻子了!"那时候我们还在剧院洗澡,我总是希望碰上李婉芬老师,希望她重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我一番。
第31节:一个文学青年的梦(1)
我也慢慢地开始显露出喜剧天分,特别是演"老太太"的天分。同学的小品里要是缺奶奶我就去帮人家演,班里有人来观摩教学时,排演的小品也多是我自己编的。
在人艺,我非常幸运地与老一代演员同台演出过,包括《茶馆》、《红白喜事》。他们在做人的方面给了我莫大的影响。于是之老师写过一本书,他在书里说郑板桥的竹子之所以"好",并不因为它"像",画竹子很容易,寥寥几笔,但郑板桥的竹子透着作者的胸怀和品位,画如其人。
看于是之老师表演,我渐渐悟到,戏演得好,倚仗的是"术"和"道"。"术"是技术,唱歌、跳舞、节奏感、幽默感;"道"则是认知,你对世界的认知,对人和事物的认知。于是之老师在《茶馆》里扮演王利发,教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富有学识的知识分子在诠释一个小市民,这个人物有文学性,有表演者赋予的很多定义。如果找一个真正的茶馆老板来演他自己,结果一定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在我们结婚8周年的庆典上,在我自己虚设的"奥斯卡"仪式中,我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张旗。她的一个偶然的举动改变了我的人生,使20岁的险些去卖了酱油的我峰回路转走进艺术的殿堂,传承了老一辈艺术家的好恶和趣味,慢慢成为了今天的我。
张旗帮我垫的那两块钱我至今欠着。利滚利情生情,我是怎么也还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