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为皇帝 萨拉森问题

西西里岛是地中海中最大的岛屿。它不仅面积最大,还突出到地中海的中央。因为这个地理上的原因,进入中世纪后,西西里岛也是各时期强者觊觎的对象。

西西里岛从古代末期到中世纪初期被拜占庭帝国的臣民希腊人所统治。

后来阿拉伯人统治了西西里200年。

然后是来自法兰西北部的诺曼人,他们推翻了阿拉伯势力,建起了西西里王国。

可见,在从5世纪到10世纪的500年间,西西里的历史就是希腊正教的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和天主教的基督教徒轮番成为统治者的历史。可是,所有胜者成为统治者以后,都没有把败者一扫而光,而是选择了共生的道路。这是仅见于西西里的特异现象。

说是说共生,却不是承认平等地位基础上的共生。

在拜占庭帝国统治时代,古罗马人的后裔拉丁裔居民是被统治者,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统治西西里的阿拉伯人是伊斯兰教徒。对阿拉伯人而言,希腊人和拉丁人是异教徒。但阿拉伯人却同意让他们继续居住,不过要向这些被统治者征收名为“吉兹亚”(jizya)的人头税。理由是,为了保护他们这些生活在伊斯兰社会里的基督教徒,而事实上却是向容忍他们这些异教徒居住下来的人缴纳的税金。这就是伊斯兰教徒提出的所谓“伊斯兰的宽容”的实际情况。然而,在同时代的基督教世界里,甚至连这种程度的宽容都会被拒绝。

由于付出了这种“宽容的代价”,即使在伊斯兰统治时代,基督教徒也得以在西西里一直居住下来。诺曼人从法兰西北部远道来到西西里,根本没有大量军队,他们却征服了地中海最大的岛屿西西里,这是因为一直居住在岛上的基督教徒支援了他们。

诺曼人把西西里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以后,采用了比阿拉伯人更加人性化的统治方法。他们允许败者即被统治者阿拉伯人继续居住,不用支付人头税。不但如此,他们还积极录用精熟建筑和水渠工程施建、详知行政管理的阿拉伯人。巴勒莫的一号建筑自从变成诺曼王的宫殿以后一直被称为“诺曼人的宫殿”,现在已经用作了大区的政府办公楼。仅从外观上也能看出,这幢建筑是由阿拉伯人建造的。征服者诺曼人人数太少,使用人数众多的败者阿拉伯人,从统治的观点来看是很现实的。

只要看一下巴勒莫及其周边地区的教堂,你就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要说,在两个一神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互相敌视的中世纪,西西里是一个奇迹。为建造这些教堂,天主教徒的国王委托希腊正教徒制作表现圣人主题的马赛克,让阿拉伯人制作装饰教堂墙面和地面的彩色石块。这就是诺曼人统治时代的西西里。这是拉丁人、希腊人和阿拉伯人共生的西西里,是腓特烈继承自母亲并度过孩提时代的西西里。

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看上去很理想的状态也出现了缺陷,原因在于那些感到自己被西西里社会抛弃的人们产生了不满。

在行政、技术和学问的领域中,三个民族的共生在来自北欧前去圣地的朝圣者眼中简直是丑闻,是反基督教的。缠着头巾、穿着长袍的阿拉伯人可以自由出入王宫,腓特烈的心腹中有不少人听名字就知道是阿拉伯人。清真寺里会传出宣礼员告知祈祷时间的朗朗宣礼声,基督教堂的钟楼一到祈祷时间也会响起钟声。腓特烈继承了诺曼王朝的共生路线。在身为基督教徒的国王和皇帝统治下的西西里,学识和技能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伊斯兰教徒在生存方面全无不便之处。

但是,在农村情况有所不同。在农村,有没有学识和技能没有关系,问题在于收成能赚多少钱。阿拉伯人耕种的农田收益似乎一般都低于基督教徒。人们总会认为,其原因在于基督教徒的国王给了同教人们优惠。这样一来,宗教的差异就浮出了水面。于是,社会下层的人们经常会产生种族歧视和排斥异教徒的感情,他们认为能力的差距是待遇的差别造成的。1221年冬天,居住在西西里农村的伊斯兰教徒发动了暴乱。

这场暴动看上去是以处死主谋而镇压了下去,但这只不过是表面现象。西西里内陆不满的火焰蔓延到了南部,甚至有人谋求与居住在北非的阿拉伯人共同行动。事态升级了。西西里岛与北非的突尼斯和利比亚之间虽然隔着大海,但距离很近。距离之近在当时就不足以阻挡海盗的来袭,今天的难民坐着破船就能过来。

到了这一步,容不得腓特烈坐视不管。西西里的阿拉伯人和北非的阿拉伯人联起手来,整个西西里王国就将陷入危险之中。

1223年5月,腓特烈出台了强硬政策。他强制居住在西西里的阿拉伯人中所有参与暴动的人本人及其全家离开西西里岛,移居普利亚。据信参与起义的阿拉伯人有2万人,统统都被强行迁到了远离北非的意大利南部内陆地区。


意大利南方及其周边

在中世纪,伊斯兰教徒称欧洲的基督教徒为“法兰克人”,而不分其出生的国家,欧洲的基督教徒也把伊斯兰教徒一概称为“萨拉森人”,而不分阿拉伯人、北非人数众多的柏柏尔人或是起源于亚洲的土耳其人。居住在西西里的伊斯兰教徒多数是阿拉伯人,他们也是“萨拉森人”。

腓特烈把这些萨拉森人中的不满分子迁到了自己领国内的意大利南方,但并没有把他们流放到偏僻的深山里,而是把他们迁到了卢切拉。这里离正在建造王宫的福贾只有18公里。也许腓特烈觉得,这里是内陆地区,远离北非,也远离大海,王宫又建在福贾,今后福贾就是仅次于巴勒莫的重要城市,从这里容易监视他们。

这里成了萨拉森人集体迁居的城市,腓特烈给它起了一个拉丁语名字,意思是“萨拉森人的卢切拉”。

如果腓特烈不仅将这些伊斯兰教徒强行迁徙于此,也不仅把卢切拉确定为萨拉森人的城市,而且还强制这些异教徒改信基督教,他一定会得到以教皇为首的天主教会的赞赏,因为眼下正是高举剿灭异教徒大旗的十字军时代。

然而,28岁的皇帝同意迁居卢切拉的萨拉森人保有完整的信仰自由。卢切拉建起了很多的清真寺。这些清真寺的塔尖上每天会5次响起宣礼员告知祈祷时间的朗朗宣礼声。这里离基督教世界俗界最高领袖的王宫所在城市居然只有18公里,离教皇领土内最大修道院卡西诺山的大修道院也只有100公里。

腓特烈还给了移居到卢切拉的萨拉森人谋生的手段,同意青年男子加入他率领的军队当步兵,还把耕种和放牧的农地借给壮年年龄以上的男子。他又给了女人织布的工作,为王国的家臣和官吏的衣服织布料,这样就没有必要专门再去东方订货了。

该说不可思议呢,还是理所当然呢,腓特烈就这样解决了甚至被他作为十字军延期理由的“萨拉森问题”。不仅居住在卢切拉的阿拉伯人,就连居住在西西里的其他阿拉伯人,此后也都再没有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