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孩提时代 “狼群中的一只羔羊”

腓特烈3岁死了父亲,4岁死了母亲,唯一的叔父在德意志还来不了,他成了天涯孤儿。腓特烈是独生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虽说罗马教皇是他的监护人,但教皇关心的只是要他明确西西里王国是教皇的属国,承认西西里王是罗马教皇的臣下,教皇对把一个幼儿培养成那里的统治者并不特别上心。

英诺森三世曾放出大话,说“教皇是太阳,皇帝是月亮”。而腓特烈现在连“月亮”都还不是。这个时期,教皇满脑子想的都是把十字军第四次派到东方去。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次的十字军自始至终都按着威尼斯共和国的深谋远虑行事,教皇只能心情苦涩地承认既成事实。这也反映出了常见于精英的局限性,事情按照既定设想发展时,他们的能力能够发挥;而一旦超出设想,他们便会放弃。由于处在这样一个时期,幼小的腓特烈事实上是在被放养的状态中成长的。

腓特烈不是在神职人员和著名教师堆里长大的,前者只热衷于说教,让人做一个好基督徒,而后者只执着于自己的学说。他也不是在与普通人隔绝的环境中娇生惯养长大的。这些都是腓特烈的幸运。他的家庭教师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姓名,叫作圭列尔莫·弗朗切斯科。这人是一位俗界教师,并非神职出身。从日后腓特烈重用了他的儿子这点看,他是适合于腓特烈的那类教师。他一定不是那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的教师,他只是认真、正确地教授必要事项,对其他方面则放任自由。否则,他不可能与从小就有“不屈精神旺盛,万事难以驾驭”之评的腓特烈相处得好。

在成为天涯孤儿后的10年间,从年龄上说就是从4岁到14岁之间的10年,腓特烈是在“自己学习、特立独行”中走过来的。幸运的是,没有人强迫他必须学什么。他除了学习当时贵公子必须掌握的东西之外,还可以凭着自己的好奇心扩展探求的领域。仅就语言的习得而言,他就有以下成就。

拉丁语:中世纪的国际语言,因而也是公用语言;

法语:十字军的公用语言是法语,在当时有着“口头国际语言”的地位;

德语:因父系的血缘关系而绝对需要的语言;

意大利语:因母系的血缘关系和自己居住之地的关系,意大利语是“国语”,是首选必修课;

希腊语:要想通过古典书籍学习,这可是必学的活语言,希腊语当时还不是“死语言”;

阿拉伯语:住在西西里首都巴勒莫自然会听到的语言。

那时的巴勒莫是一个由三种西西里人构成的浑然一体共同生活却色彩特异的社会。第一种是天主基督教徒但被意大利同化已久的诺曼裔西西里人;第二种是继续信仰希腊正教的希腊裔西西里人;第三种是没有放弃伊斯兰教的阿拉伯裔西西里人。


腓特烈不但能够自由选择学什么,似乎还能自由选择去哪里。这个少年经常溜出自己居住的被人称为“诺曼人宫殿”(Plazzo dei Normanni)的城堡,也不带随从,跑到巴勒莫的大街上就不回家。在伺候他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万事难以驾驭的人”。但对腓特烈来说,这种体验正是在他长大成人后真正起作用的“人生学堂”。

地位高的人身边必定有神职人员。腓特烈身边也有主教跟随,但这位主教几乎没有影响力。他的工作只是向上司卡普亚的大主教报告腓特烈的日常表现。卡普亚大主教再把这些情况报送给罗马教皇。这个时期,英诺森三世不但发动了进攻异教徒的十字军运动,还向基督教徒发动了史称“阿尔比十字军”的军事行动。送来的报告他也只是过过目,关心的程度仅止于“噢,还算健康”。

不过,有助于我们后世了解这个时期腓特烈的信息来源,也只有给教皇的这些报告了。捡拾一下散见在这些报告中的信息,少年腓特烈有如下的形象。

“中等个子,不算矮;与同龄少年相比,也不算高。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很有耐力。”

“武器操作灵巧。剑、矛、弓箭操作的灵巧程度优于一般人。”

“集中精力习武时姿态柔美,游刃有余,不露破绽。”

“似乎对骑马情有独钟,喜欢性情暴烈但比其他马跑得快的马匹。”

“从早晨起床的那一刻起,直到夜里睡着为止,从来没有见过他有安静待着的时候。无所事事不是他的所好。也许在他这个年龄,这一切都很正常。”

“白天,书是唯一能够让他捧在手里就能‘安静待着’的物件。喜欢的读物中最多的是历史方面的书。不过,他读书并不挑选人物和主题。不管什么书,看到的、拿到的全部都读。他读书常至深夜。”

“这个少年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但作为国王出场的时候,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举止庄重,神情肃穆。这时的少年国王,全身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和凛然之美。见到他的人都会自然想起他的地位,肃然起敬。”

“他不是一个谁见了都会眼睛一亮的美少年。但宽宽的额头显示出他宽广的胸怀,射向对方的犀利目光表现出他内心的智慧和热情。但另一方面,他也经常用老百姓的方式说话,与国王的崇高地位并不相称,令人惊愕不已。”

“他最讨厌服从事先决定好的一切,惩罚的威胁对他也毫无效果。在这个年龄上,他好像已经断然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似乎已经无法忍受还需要监护人,无法忍受周围人还把他当成孩子的现状了。”

看上去腓特烈是在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混杂的城市巴勒莫自由成长的。然而,他并非是在相安无事的环境中走过来的。原因是在他成为孤儿后的10年间,用一句话来概括,西西里王国一直处在没有法律的状态之下,众多封建诸侯争斗不已。简单地说,这是德意志派与意大利派你争我夺的10年。这也是因为教皇虽然接受了做腓特烈的监护人,但人却在罗马,对统治腓特烈当国王的西西里王国毫不关心。于是少年腓特烈便成了两派都要争夺的皮球。任何一派都瞄着把尚未成年的腓特烈弄到手,通过摄政把势力扩展到整个西西里王国。主教送给大主教,进而呈送罗马教皇的报告中记载了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一件事。

1201年10月,腓特烈还不到7岁。德意志派在与意大利派的势力争斗中占了上风,攻进首都巴勒莫。这派的头目马克瓦德率领手下,站在西西里王居住的城堡“诺曼人宫殿”的城门前,逼迫打开城门。守备队见抵抗徒劳,便不战而降,打开了城门。马克瓦德的目的不是占领城堡,而是绑架小国王。腓特烈以一个7岁孩子的方式进行了反抗。

腓特烈的反抗是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手拼命抓挠自己的身体,直到渗出血来。马克瓦德曾经参加过小国王的祖父“红胡子”皇帝御驾亲征的十字军战斗,并以此为荣。他见腓特烈如此反抗,也下不了手。绑架小国王的事件就此以失败而告终。

报告这一事件的主教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报告:

“小国王当时可谓疯狂的举动绝非出于恐怖和绝望,而是出于对自己所处现状的强烈愤慨。不过是家臣而已的人物竟敢对他动手,而他自己身为国王却毫无实权。”

一个人如果幼年时期在这种紧张氛围中成长,他当然会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他会认为周围都是敌人,不对任何人交心,最终在无人可信赖的情况下度过一生。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在腓特烈的身上。他读书近乎乱读,这种对读书的强烈热情防止了他的性格变得封闭。当一个人的想法走进死胡同时,书籍会告诉他,还有别的看法和观点。实际上,腓特烈成人后非常信任自己认为值得信赖的人,因而他拥有很多自始至终支持他的朋友。

当时他才7岁,成人的路还很长。这期间,成长中的腓特烈依旧“难以驾驭”。尽管王国的无政府状态毫无改善,但小国王的周遭多少平静了一些。腓特烈当时的断然反抗不过是抓挠身体和大声喊叫,但他当时的举动表现出,他虽然年少,却不愧为国王。这对那些因国王年少而视他为掌上玩物的家臣不啻为一种强烈的冲击。至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动脚了。

渐渐地,少年的兴趣也越发广泛起来。腓特烈原本就是“自学型”的人。虽说人生即学校,但并非跟别人混在一起就足够了。而且光靠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也远远不够。不囿于先入为主的观点而虚心观察,这也是很好的学校。在巴勒莫及其周边地区有着数量众多的这类可以成为真正学校的学习场所。

首先是冬季所住的城堡“诺曼人宫殿”内部以礼拜堂为中心的国王居住区。从那里步行可到一座以马尔托拉纳之名而著称的漂亮教堂。这座教堂像宫殿里的礼拜堂一样,以金色打底后上贴色彩鲜艳的马赛克。其次是度夏的离宫,有吉沙宫和库巴宫,一听就知道这名字来自阿拉伯语。第三是蒙雷阿莱的教堂和那里的回廊,如果想当天来回,这里也是“学校”。所有这些建筑的发包人都是西西里的国王。他们都是天主教徒,但却雇用希腊正教徒工匠装饰墙壁,雇用伊斯兰教徒工匠装饰柱子和地面。他们共同造就了这些建筑。这些建筑是一直以来统治西西里的诺曼国王们的开放路线结出的硕果。所有这些,无疑有助于腓特烈摆脱中世纪的僵化观念,走向自由。800年后,与腓特烈同为德国人的学者评价他是“德意志君主中唯一一个创造型天才”。其实,这个基础是在他从4岁到14岁的孤儿时代奠定的。所谓创造是一种精神活动,而这种精神活动不可能产生于一个没有不同刺激的地方。也就是说,单靠纯粹培养是产生不了这种创造精神的。

到了1208年,13岁半的腓特烈便不能在这些“学校”里继续学习了。那年6月,叔父菲利普被害。这意味着,在德意志境内持续10年之久的皇帝派与教皇派的争斗以教皇派的胜利而告终。不过,对腓特烈来说,这个结局并非意味着自己的终结。尽管他已经处在决定性的劣势之中,但皇帝派诸侯们在德意志仍旧拥有强大的势力,他们的视线再次投向了霍亨斯陶芬家族唯一在世的继承人——13岁的腓特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