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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你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朋友,那么,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丹佛的话在我脑中回响,我从未听过任何人宣告友谊的方式比这个流浪汉还深刻动人。他让我感到谦卑,我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简单但真心的承诺:“丹佛,如果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答应我不会捉与放。”

他伸出手,我们握手。然后笑容像日出一样出现在他脸上,我们站起来拥抱了下。在那一刻,两人之间像冰山一般的恐惧和不信任,融化在星巴克外面温暖的露台上。

从那天起,我和丹佛就成了奇怪的一对。每个礼拜我去机构接他几次,我们去咖啡店、博物馆或小餐馆。黛博拉鼓励我,祈求她当初祈祷而来的友谊能开花结果。经过那次捉与放的对话之后,丹佛先前的含怒不语,融化成温和的害羞。“你有没有发现丹佛排队的时候会打招呼?”她说,眼神发亮,“我觉得你真的有进展。”

我和黛博拉再也不只是“星期二先生”和“星期二太太”,现在我们经常去联合福音。她留下来和妇女小孩一起工作,我则和丹佛去别处相聚。如果我打算带他去高档餐厅,我会先打电话过去,给他时间换上他那套像伪装一样的衣服。但我们如果是去星巴克,他就照自己的意思穿。通常这意味着穷酸样——纽扣歪了的肮脏衬衫、破洞的裤子、一双他当室内拖鞋穿的老旧皮鞋,鞋帮已给脚跟踩扁。

我在星巴克得知上世纪的奴隶制度。不是年轻黑人被人用绳索和链条带走的奴隶拍卖,而是债务奴役、贫穷、无知和剥削的奴隶制度。制度里的主子,丹佛的“主子”只是其中之一,他把所有的牌抓在手上,从最下面开始发,就像他爸爸教他的,以及之前的祖父。

丹佛出生的半个世纪以前,林肯正式宣称“上述各州以及各州部分区域之中,所有被当做奴隶的人从此都应自由。”说得好是好,但白人农庄主人不愿就这样退场。首先,南方州议会通过“黑人法规”,利用法律招数让黑人继续当奴隶,逼得联邦政府必须解散州议会,派军队接管顽固的南方。州立法者屈服之后,农场主和奴隶尝试新的安排:佃农制度。

结果是个恶魔交易。佃农制度不只在黑人和清寒白人身上制造贫穷与绝望,还在南方农庄弄出一个丑陋溃烂的裂缝,像丹佛这样,跌进去就永远出不来。

这个裂缝在红河郡随处可见,丹佛的主子是精明的庄家。他不愿失去他的劳动力补给,于是把牌都留给自己。他发出去贫困生计的牌,留给自己的是美国进步。他发出去苦工,但扣住教育这张牌。在上世纪,奴隶可以自由离开农庄,但债务和未受教育让他们被主子束缚。

我听丹佛的故事,一双五十岁的耳朵曾大受金博士的梦想所感动。我后来发现在路易斯安那州柯沙塔,红河郡的一个小镇上,镇上的三K党曾经计划暗杀金博士。联邦调查局想要突袭并破坏暗杀计划,但胡佛局长拒绝了。

我听得越多,越恨“主子”,越想去纠正路易斯安那州的现代奴隶主。我不断把丹佛的故事告诉愿意听的人。突然有一天,一个念头像右直拳一样击中我的脑袋:我自己的外公跟主子也没什么太大不同。虽然比较公平,没错!虽然在当时的得州外公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但是他付的薪资和我们对待劳工的不当方式,还是不可原谅。

令人吃惊的是,丹佛一直说提供工作机会的人有权赚取利润,可丹佛的国家已经把人送上月亮了,他却还住在一个没有排水管、两个房间的长屋子,窗户上没有玻璃。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主子不是真的坏人。

“他只是在做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事,”丹佛说,“而且,如果大家都有钱,那谁来工作?”

他这种简单又实际地看问题方式吸引了我。经过那次捉与放的对话,我给他我的电话,告诉他我们住在哪,而这违反了机构义工的基本规定。事实上,在那次星巴克钓鱼课之前,我从没想过丹佛与我真的可以建立友谊——至少不会超过他所在社区的范围。

我痛恨承认这点,但我以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慷慨的施主:我给他一点我的宝贵时间,要是我没那么有爱心,我大可拿来多赚个几千元。有时候,我想象如果丹佛能保持整洁和清醒,我可以把他从流浪汉园地带去餐厅或商场做实地考察,像偷窥秀那样,让他看见负责任的生活可以有什么美好结果,也许因此能改变他。

我很清楚我也许造成了他的痛苦,以下是一些事实:他或许永远不可能拥有我们有的高级玩具,比如附睡铺的运马车。他也永远不可能拥有一个牧场或一幅毕加索的画。我很惊讶地发现,他一点也不在乎——尤其是毕加索的部分,尤其在丹佛看过他的一些作品之后。

某个下午我们去三座博物馆——肯堡美术馆、阿蒙卡特美术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到了现代艺术博物馆,他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我们看过毕加索一幅,该怎么说,比较欠缺组织的作品,丹佛看着我,仿佛博物馆策展人要卖什么蛇油一样。

“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他说,“这个真的叫艺术吗?”

我用类似的作品装饰我的家,身为艺术经销商,现代大师是我的利益基础。然而我们逛现代艺术博物馆那天,我试着从他的角度大胆地看几何、泼溅的颜料,以及画布上的大块“负空间”。我得承认:有些可以被当做垃圾来看。

丹佛最喜欢的是肯堡美术馆。古老的大师级作品像磁铁一样吸引他,尤其是出自好几世纪以前描述基督的作品。当我们走到马蒂斯一幅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巨幅画作,我跟他说这件作品要价一千二百万,他的下巴快掉下来了。

“嗯,”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作品,“我不怎么喜欢,但我很高兴博物馆把它买下来,让我这样的人可以看到一千二百万的画是什么样子。”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你觉得,如果警卫知道我是游民,还会让我进来吗?”

我们去博物馆、餐厅和商场,我让丹佛看到另一种生活方式,就是人们花时间欣赏好的东西,谈想法,生鲭鱼比煮过的鲇鱼还贵。但他完全不为所动,认为他的生活方式不会比我糟,只是不一样。他指出一些不一致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有钱人说是寿司,而穷人说是鱼饵?

当丹佛说他连一天都不想跟我交换,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很早以前我们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我把钥匙圈放在桌上,我就清楚知道他这个想法。

丹佛笑笑,谨慎羞怯地问了一个问题:“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你拥有这每一把钥匙能开的东西吗?”

我瞄了钥匙圈一眼,大概有十把。“我想是吧。”我回答,没怎么思考。

“你确定是你拥有它们,而不是它们拥有你?”

这个智慧像强力胶黏在我的脑袋上。我越想,越确信,如果我们拥有得越少,越能享受生活。在某些方面,丹佛变成教授,我变成学生!他与我分享独特的心灵洞悉和古老的乡村智慧。

我也知道,虽然三十年的街头生活在他身上缝了一层厚皮,但也打造了坚固而强劲的心灵,以及对底层生活的深刻了解。他虽然在街头生活的罪恶与成瘾中打滚,但他宣称在孤寂时听见上帝呼唤。他的大脑已经将多年来看到的东西归档,他似乎只是在等一个倾听者。我很荣幸能当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