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书初稿完成于巴黎和会期间,以每日行军时所做的笔记为蓝本,再以我寄交开罗的长官们的若干报告作补充。随后,在一九一九年秋季,这份初稿与若干笔记不慎遗失。我认为基于历史的必要性,应该使这个故事重现原貌,因为在费萨尔阵营中,或许就只有我曾想到要将我们当时的感受、我们的期望以及我们所作的尝试等记录下来。所以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〇年冬季,就这么再度百般无奈地凭着记忆与残存的笔记重写。那些事件的记录对我而言记忆犹新,或许很少有错误——除了在日期或数目上的细节——不过因为事过境迁,心随境转,事情的轮廓与意义已不似往日鲜明。
只要我的笔记本中有记录,日期与地点都是正确的,不过人名则未必。与我出生入死的战友中有若干已马革裹尸,葬身沙场,他们的名字都是随意取的。其他仍健在的,在此则姑隐其名。有时一个人会化成数个不同的名字,如此可以隐藏真实身份,使书中人成为一堆面目模糊的傀儡,而不是一群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然而一旦对人说长道短,总有些人不管我对他们是褒或贬,都不会感激我的。
将焦点独揽在我身上,对我的英国同胞而言很不公平。我尤其遗憾未能论及一些无名英雄的表现。这些小兵对自己的目标说不出所以然,但表现杰出,若考虑到他们既无军官所赖以支撑的参战动机,亦对整场战争的终极目标为何浑然不知时,他们的表现更是令人佩服。不幸我所关注的只局限于战争的终极目标,本书也只是再现阿拉伯人由麦加到大马士革循序渐进争取自由的过程。本书的用意是将这场奋战合理化,让世人能认定成功是水到渠成,沛然莫之能御的,而且根本不需借助高人指点,更无需少数几个英国人的外力支援。这是一场由阿拉伯人筹划和领导,为了在阿拉伯半岛达成一个阿拉伯民族的目标而奋斗的阿拉伯之战。
我置身其间,人微位卑,不过借着一管生花彩笔、无碍辩才,以及堪称机灵的头脑,所以便如前文所述,自认是当仁不让。事实上,我不曾担任阿拉伯军方的一官半职,也不曾主导过任何与阿拉伯人合作的英军任务。威尔森、乔伊斯、纽科姆、道内、达文波等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安慰自己,这是因为我年纪较轻,才在这部著作上付出较多心血。我已全力以赴。威尔森、纽科姆、乔伊斯、道内、达文波、巴克斯顿、马歇尔、斯特林、扬、梅纳德、罗斯、斯科特、温特顿、劳埃德、沃迪、西登斯、高斯列特、斯滕特、亨德森、斯彭斯、吉尔曼、加兰、布罗迪、梅金斯、努南、利森、霍恩比、皮克、斯科特—希金斯、拉姆齐、伍德、欣德、布赖特、麦金杜、格林希尔、葛里森斯威特、道塞特、本内特、韦德、格雷、帕斯科等,也都已尽力而为。
由我来颂扬他们,实属僭越。当我想数落局外人的缺失时,我毫不保留:虽然这很少在本书出现,大都只在日记中提及,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的污点似乎也得以漂白。当我想称赞局外人时,我也畅所欲言,不过我们的家务事是自己的事。我们对执行自己的计划也心满意足。其他人有朝一日也大可自己提笔上阵,写一则与我的故事相仿,但就如我很少提及他们一样,也在他们的书中如蜻蜓点水般将我带过,因为我们都是各尽本分,各自随心所欲,几乎没注意到周遭友人的存在。
本书所叙述的不是阿拉伯人建国运动的史实,而是置身其间的我。描述的是日常生活、悲惨的事件、卑微的小人物。本书既没有让世人警惕的教训,也没有让人震撼的内幕。书中全是些芝麻琐事,部分原因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朝一日也会创造历史,另一个原因则是回忆战时与我同甘共苦的同胞,令我极感快慰。我们相处甚欢,因为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共享野风、阳光,以及我们戮力以赴的目标。每天清晨我们都会为即将成形的新世界而同感振奋,为无法言喻但有待奋斗争取的理念而激动不已。我们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不曾贪生怕死。然而当我们达成目标、新世界已具雏形时,老一辈的人又站出来,夺走我们的胜利,将这新世界重塑成他们所熟知的旧模样。年轻人有能力打胜仗,但不知如何乘胜追击,面对老一辈时又束手无策。我们气喘如牛地说我们已经打造出一个新天地,老一辈则向我们亲切道谢,然后安然享用。
人皆有梦,但多寡不同。夜间做梦的人,日间醒来发现心灵尘灰深处所梦不过是虚华一场;但日间做梦的人则是危险人物,因为他们睁着眼行其所梦,甚至使之成为可能。而我就是如此。我打算建立一个新国家,重建一种已沦丧的影响力,为两千万闪族人提供一块磐石,让他们得以创立维系民族精神的梦幻殿堂。如此崇高的理想需要他们心灵中固有的高贵情怀,并让他们积极参与;然而当我们获胜后,我却成为众矢之的,谓我使英国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原本享有的采油特权陷于未定之天,而法国在黎凡特的殖民政策也沦于幻灭。
这种发展对我而言恐怕是正中下怀。我们为了争取这些特权,不仅赔上了宝贵的信誉,还使无数无辜的生灵涂炭。我曾与一百位来自英国德文郡的国防义勇军一同溯底格里斯河而上,他们都是年轻、清秀纯洁、开朗讨喜的小伙子,能带给妇女和孩童幸福与欢乐。看着他们,不禁让人以身为他们的英国同胞为荣。然而我们却将成千上万的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不是为了赢得这场战争,而是为了争夺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五谷和油田。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打败我们的敌人(包括土耳其),最后借着艾伦比将军的睿智,策动受土耳其压迫的民众替我们效命,才得以在只牺牲四百条人命的情况之下完成任务。我对自己所参与的三十场战役深感自豪,因为我没有造成弟兄任何伤亡。对我而言,再肥沃的领土也不值得牺牲任何一个英国人的性命。
如今战争结束已逾三年,若干仍不能曝光的事我必须三缄其口。即使如此,本书有些章节对每位读者而言几乎都是前所未闻的,有些人想在书中找寻他们熟悉的情节,却往往遍寻不着。我曾经向长官作完整的报告,后来发现他们将这些事当作我的个人功劳。不该如此的。荣誉对一支职业军队而言或许是必要的,由各种嘉奖令的一再强调已可见一斑,而我们只要投身戎伍,无论是否心甘情愿,立场皆已与正规军无异。
我已决定不接受任何对自己在阿拉伯前线的表现的奖赏。内阁为了颂扬阿拉伯人为我们卖命征战,曾应允要让他们拥有主权。阿拉伯人相信的是人,不是组织。他们将我视为英国政府的全权代表,要求我为英国白纸黑字所作的承诺背书。我因而不得不介入了这场阴谋,并且向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会依约报答他们。在我们共同出生入死的这两年间,他们已经习惯相信我,也认为我的政府和我一样,是讲究诚信的。他们基于这份期望,表现得可圈可点,可是,当然,我不但不以我们的合作为荣,反倒不断觉得羞愧万分。
从一开始就很明显,假如我们赢了战争,这些承诺不过废纸一张。如果我是阿拉伯人诚实的顾问,我应该奉劝他们收拾东西回家,别为这种空话出生入死。可是我自欺欺人地期盼,借着带领这些阿拉伯人奋不顾身地赢取最后的胜利,我可以让他们在手握军权的情况下,获得巩固(即使不是绝对优势)的地位,以迫使列强与他们协商出一个公平的解决方案。换句话说,我假设(放眼望去,也没有其他领袖有这种意愿与能耐)我在战后仍能幸存,而且不只能在战场上打败土耳其人,还能在会议室内打败我自己的祖国与盟邦。这是极度自负的假设。我是否已经成功了,至今仍混沌不明。不过,很显然我并不想让被蒙在鼓里的阿拉伯人卷入危难之中。我冒了食言背信之险,坚信阿拉伯人的协助对我们在中东地区获得廉价而快速的胜利是必需的,而且我们胜利后食言,总比战败来得好。
亨利·麦克马洪爵士被免职,使我更深信我们缺乏诚信,不过我在战争期间无法向温盖特将军阐述我的看法,因为在名义上我终究还是他的下属,而且他似乎对自己的立场到底有多虚伪也浑然不觉。唯一能做的是,拒绝一切因我做一个成功的骗子所颁赠的荣誉,以免引起内心的不快,于是我在报告中开始隐瞒事实,并说服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阿拉伯人也保持缄默。在本书中,我也打算最后一次为该说些什么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