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思念绘画天地 埃顿和布鲁塞尔以及博里纳日 1878年7月—1880年7月

埃顿,1878年7月22日

亲爱的提奥:

……我们来到了弗兰德师范学校,这里的课程设置为三年。正如你所知,在荷兰这个课程至少要持续六年多。在申请去一个地方当牧师之前,他们不要求你必须完成课程。他们真正需要的是讲演者能够给大家带来具有普适性且有吸引力的讲演,相较于冗长和旁征博引的掉书袋演讲,它更加短小且有意思。因此他们需要学习更少的古代语言知识和神学方面的学问(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才是有力的介绍信。)但是,他们在工作中采用了更多恰当的方法,并且拥有来自内心的信仰。

仍然有诸多的障碍需要克服,首先,和人交流的天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经过长期练习才能获得。这种天赋要求说话者需要庄严且充满感情,流利顺畅且娓娓道来,讲的内容必须要意味深长且目的明确,而且要对听者有一定的煽动性,以便将信仰的真理根植在听者的心中。

总而言之,在那里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布道者。布鲁塞尔的各位先生想要我在那里继续深造三个月,但那将需要更多的花费。当然,这是尽可能需要避免的事情。

我们从津德尔特开车回来,那晚我们穿过了荒野。父亲和我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太阳在松树后面渐渐变成了红色,傍晚的天空在池塘里映着光波。石楠和黄白灰相间的沙滩充满了和谐而多愁善感的情绪——看,生命中的这一刻充满了平静和感性,我们的整个生命像是那穿过荒野的一条小径,但是,生命却并不总是这样……

文森特


拉肯(NR布鲁塞尔),1878年11月15日

亲爱的提奥:

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对我来说总是太快,因此我想再给你写一封信。能够再次见到你,和你交谈,我的喜悦难以言表,而这种短暂的喜悦将会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永不磨灭。我们分别之后,我独自走了回来,沿着长长的纤道而不是抄近路。在夜晚灯光下各种各样的作坊看起来尤为别具一格。我们口中所谓的劳动者或工人都在自己的领域和工作中,用自己的方式交谈。如果我们耐心倾听,会经常听到他们说:“趁着白天快点干活,天黑了就啥活也干不了了。”

正是这时候,打扫街道的清洁工赶着他们白色老马拖着的马车回到家里。在纤道起始的地方,这些马车在那个叫做温泉宫的地方排成长长的一行。有些白色的老马好像某一种蚀版雕刻品(你或许知道这种雕刻品吧)。这种雕刻品或许没有伟大的艺术价值,这是真的;但它还是触动了我,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的这种感觉来自于一组叫作《马的一生》的版画。它呈现了一匹白色的老马,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漫长的一生被太多、太辛苦的体力劳动压迫,最后劳累致死。这只可怜的牲畜站在一块零零散散的覆盖了些枯草的平地的角落里,孤独而凄凉;周围一棵长着瘤的老树被暴风雪压弯、折断。地面上散落着一个马的头骨,远处背景里一个被暴晒发白的马的骨架躺在一个棚子旁边,而棚子里面,有个人正在剥马皮。漫天暴风雪之下的是一个寒冷、萧瑟、昏暗的世界……今晚当我看到那些落满灰尘的马车上套着的马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幅版画。

至于那些穿着肮脏污秽衣服的赶车的清洁工们,他们似乎比那一长排的老马,甚至其他穷人,更加深刻地沉沦和扎根于贫穷。这一点,大师德格鲁已经在他的画作《穷人的长凳》里描绘过。这幅画总是强烈的震撼我的心灵,它是如此奇特,以至于每当我们看到一些难以描述的、难以言说的悲凉的形象——孤独、贫穷、苦难,所有事物的终结,抑或是它们的极限时,我们心里不自觉的就想到了上帝。

我想开始画一些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一些事物的草图,但是因为这件事可能会使我偏离自己真正的工作,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开始。

那幅小画《煤矿》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画它是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如此多的工人在煤矿里工作,并且他们是相当有特征的一种人。在这幅画里,一座小房子坐落在离马路不远处,它其实是一个依附在大煤棚边上的小酒馆。午饭时间,工人们在那里吃面包,喝啤酒。

我在英国的时候,申请了一个当传教士的职位,主要是在煤矿工人中间传教。但他们对此并不理会,并且告诉我说至少25岁以上才能传教。

经验告诉我们,那些常在黑暗中、在大地内部行走的人,都非常容易被福音书里的话打动,并很容易相信它,比如那些在乌黑的煤矿里工作的煤矿工人们。现在即便是比利时南部,埃诺,蒙斯附近,一直到法国边境,是的,甚至更远的地方,比如一个名叫博里纳日、有大量工人在数不尽的煤矿里工作的区……我也非常愿意去做一名传教士……

在牧师钟和牧师皮特森的严格要求下,三个月试用期总算勉勉强强过去了……

现在在博里纳日已经有了一些小的新教教区,当然还有学校。我希望我能在那里得到一个牧师职位,传递福音给贫穷的人们,也就是那些最需要的人、最适合的人;然后每周工作日里,投身于自己的教学……

三个月试用期过后,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没有收到任何任命的消息。征得父亲的同意,我自费来到了博里纳日,一个比利时的采矿区,和一个叫作范·德·阿埃让的小贩住在一个小牧场里,晚上教他的孩子们。我还要阅读《圣经》,探访病患。终于,在1879年的1月,我得到了在博里纳日作为一名传教士的六个月的短暂任命。在那里,我亲眼见证了矿工们所有的苦难,一场严重的煤矿事故的发生,以及一场罢工的爆发。一切都越来越清晰的向我表明,《圣经》经文和说教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宗教不得不越来越多的让步于现实工作———如护理伤病员。我捐赠了自己所有的财物、衣服、钱,甚至自己的床;我再也不能住在寄宿的房子里,我不得不搬到矿工们的一个小屋里,在那里,就连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是急需品。就是通过这些方式,我试图逐渐实实在在地遵循耶稣的教导。

文森特


博里纳日,1878年12月26日

亲爱的提奥:

又到给你写信的时间了。首先,在新的一年里,我要祝福你,新年新气象。祝你好运连连,上帝保佑我们从事的这项工作一切顺意。

我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你好吗?一切顺利吗?最近的你是否看到一些漂亮且非凡的作品呢?目前为止,在博里纳日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绘画,简而言之,这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绘画,所以,自从我离开布鲁塞尔来到这里,我一直没有见到任何关于艺术的东西。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地区很特别,景色如画,好像每一样事物都会说话,非常有特点。最近,圣诞节前夕的黑暗日子里,大地银装素裹。每一样事物都会让人想到中世纪的绘画,比如农夫布吕赫尔,或是其他画家。他们知道如何运用画笔使红色与绿色、黑色与白色描绘出惊人的奇特效应。这里的景色也会让我想到一些作品,比如塞斯·马里斯或阿尔布莱希特·杜勒的作品。这里的道路下陷,布满了荆棘和多节瘤的老树与其怪异的树根,这与杜勒蚀刻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中的道路非常相似。

因此,在前几天,矿工们在漫天白雪中,从黑夜走向光明的回家之路是一个独特的景象。当这些人从黑暗的煤矿里出来时,他们黝黑的样子就像是扫烟囱的人。他们的住所一般很小,应该叫作小屋吧。这些小屋散落在这条下陷的道路旁、树林里、山坡上。这里处处还能看到苔藓覆盖的屋顶。夜晚,一束灯光透过小窗格照射出来,温馨而美好。

在布拉班特有许多低矮的橡树灌木丛,在荷兰则有被修剪过的柳树。人们在这里看到的是黑刺李树篱遍布在花园里、田野上、草地上。近来,漫天飞雪,这景象就像白纸上的黑字,就像书写的一页页的福音书。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这里的情况了,这里的房间相当大,而且是特意为了宗教会议而设计的。他们一般会议时间定在晚上,在工人的木屋里,或许称为读经班比较合适。还有其他的事情,我演讲了芥菜种子、贫瘠的无花果树和生来就瞎眼的人的《圣经》故事。当然,还有在圣诞节时,伯利恒的马厩以及世界和平日。如果,上帝保佑,我能够永久地拥有我的这个职位,我打心底里感恩。

你可以看到这里周围都是巨大的烟囱和高大的煤山,它们耸立在煤矿的入口,这就是所谓的煤矿地区。你还记得博斯·博姆的巨幅画作《绍德方丹》吧,画中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这里乡村的景象,除了到处都是煤之外,不同之处在于埃诺的北部是采石场,绍德方丹是铁矿区。

我依然怀念你来布鲁塞尔的日子,我们一起去参观博物馆。我一直希望你能住得离我近一些,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答应我快点回信,我还在一遍一遍地欣赏蚀刻版画《一个年轻的公民》。

我不是很能听懂煤矿工人说的话,但他们能够听懂标准法语。如果他们说得迅速且流利,自然就像是在说他们的方言。这个星期在会议上,我的演讲是《使徒行传》16:9:“在夜间有异象向保罗显现;有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求他说,请你过来马其顿帮助我们。”当我尽力去讲述马其顿人多么需要和渴望福音书带来的慰藉时,他们非常认真地倾听。我们可以把这个马其顿人想象成工人的模样,他的脸上有着悲伤、痛苦和疲惫的面容,没有浮华和荣耀,只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因为人们不是靠面包而活,而是靠从上帝口中说出的话语。耶稣就是我们的主人,他能够使生活贫苦的人强大、给人慰藉、给人指引,无论是马其顿人、工人还是劳工。因为他本身就是受难之人,他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病痛,他被称为木匠的儿子,尽管他是上帝的儿子和生病灵魂的治愈者。他在一个卑微的木匠的商店里工作了30年,只为完成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愿是模仿基督,人在世上需要谦卑地生活与行走,不能抵达天顶,要向卑微的生物低头,在福音书中学习,拥有一颗温顺和谦卑的心。

我现在已经有机会去拜访一些病人,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病人。今日写信给基督教委员会的校长,咨询他关于我的问题能否在下一次委员会会议上得到处理。

今晚雪融化了。我无法跟你形容这个山村冰雪融化时景象有多美,雪开始慢慢地融化,冬天绿色的麦芽在黑色的土地上冒了出来。

对一个陌生人来说,这里村民居住的地方实在拥挤,数不清的狭窄的街道和小巷包围着的工人小屋坐落在山脚下、半山腰和山顶上。最相似的对比就是我们在绘画作品中看到的斯海弗宁恩的乡村,尤其是后面的街道,或是布列塔尼的乡村。你曾经坐火车去巴黎时路过这些地方,应该对它们还有一点印象。新教教堂很小巧,就像是德霍夫的那一个教堂,可能德霍夫教堂还比较大。我提到的这些教堂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至少能够容下100人。我也参加了马厩或棚屋里的宗教服务,一切像最初那样从简。

你如果有时间请尽快给我回信,你知道的,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再次祝福你,新的一年里,愿上帝保佑你。我想象着与你握手,相信我,永远。

爱你的哥哥

文森特


瓦姆,1879年4月

亲爱的提奥:

……不久前我进行了一次很有意思的远足,我在一个煤矿里度过了大概六小时。那是这附近一带最为古老且最为危险的煤矿,它叫作马卡斯,这个煤矿早已臭名昭著,因为已经有很多人死在了里面。有人死于下矿井或从矿井底下上来的时候,有人因吸入有毒气体而毙命,有人死于瓦斯爆炸,还有人死于地下渗水,或者老旧隧道的塌陷等等。这个地方很昏暗,第一眼看上去,这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阴森荒凉。大部分矿工因为患热病而变得很瘦弱,面色苍白,他们看起来非常疲惫且憔悴,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了许多。总的来说,女人们也是容颜凋谢,满面倦容。矿区周边是那些贫穷矿工们住的棚屋,它的旁边还有一些早已被煤烟熏黑的死树和满是荆棘的树篱,以及粪堆、灰堆、炼焦堆等等……

我有一个不错的向导,这个人已经在这里工作了33年……

因此,我们一起下到了700米深的井下,探究了这个地下世界里的角角落落。矿工们工作的采煤平台离出口很远。

这座矿上下共五层,最上面的三层已经荒废了,工人们也已经不在那里工作,因为那里已经没有煤可挖。假如有人想要描绘一下工人们工作的矿洞,那将是一个富有创新性且前所未有的创作构思。想象一下,在一条狭窄的用木材支撑的通道里,有一排狭小的矿洞,工人们穿着粗糙的尼龙工作服,借着探照灯微弱的光线拼命地采集煤矿。有些矿洞里的矿工是站着的,有些干脆躺在地上。这里的格局像极了蜂巢内部,又像是一个幽暗的地下监牢,也像是一排小小的织布机,还像农民们的一排排烤箱。矿井里的隧道就像巴拉班特农舍的大烟囱。

矿井里有些地方在渗水,矿灯营造出了一种诡异的效果,就像是照在洞穴里一样。一些矿工在矿洞里工作,还有一些在用轨道上的小车装煤,这项工作是由小孩来完成的,这其中有男孩也有女孩。地下700米深的地方有一个马厩,在那里有七匹运输煤到转运处的老马,到了那里之后,会有人再把这些煤运到地面上去。有一些矿工在修理旧通道,以防坍塌,还有一些在挖掘新的通道。整个村子看起来死气沉沉的、破败不堪,因为人们的生活大部分时候都在地下进行……

这里的人都很莽撞没有教养,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但与此同时,他们又都很勤劳,干起活来很麻利。他们勇敢直率,身材短小精悍,肩膀宽阔,眼眶深陷。他们擅长很多事情,并且工作起来也很卖力。这里的人精神容易紧张,我不是说他们脆弱,只是有些敏感罢了。他们对外人的仇视似乎是天生的,并且不信任那些想要管制他们的人……那里已经有很多例恶性伤寒和猩红热病患,还有一些人患了他们称之为“傻傻的发烧”的病,这给他们带来了噩梦,使他们变得精神错乱。因此,那儿又有很多生病且卧床不起的人,他们面色憔悴,身体虚弱,痛苦不堪。

下到矿井底下有一种令人非常不悦的感受,就像一个在水井中的桶一样,但是这个井有500~700米深。因此,从井底向上看的时候,可以看到的日光大约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小。

文森特


瓦姆,1879年6月

亲爱的提奥:

……几天前,我们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大约在晚上十一点,我们房子附近有一个地方,从那里我们向远处俯瞰,可以看到大部分的博里纳日。那里有烟囱,煤堆和煤矿工人的村舍,这些每日匆匆而过的小黑影,像是巢穴里的蚂蚁;站在远处看,黑色的松树和白色的小村舍的轮廓渐显,一些教堂的塔尖若隐若现,破旧的磨坊,诸如此类。

通常,这里到处笼罩着一层薄雾,或者说这是由于云的光影的明暗对比形成的奇异效果。这让我想起了伦勃朗或者米歇尔再或者是勒伊斯达尔的一些画作。但是,在这场雷雨间,在这样一个夜色浓黑的夜晚,闪电的光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效应,时不时,让一切事物在一瞬间变得可见。在这座幽暗而巨大的煤矿——马卡斯附近的旷野中,我独自站着,真的,眼前的景象让我联想到《圣经》中巨大的诺亚方舟,在可怕的滂沱大雨和黑暗的洪水即将蔓延之时,一道闪电的光芒照亮了一切。

这些天,我经常读《汤姆叔叔的小屋》(这世界上仍然有那么多的奴隶),而且在这本著作中,那个重要的问题被处理得如此智慧,文中对被贫穷压迫的人们充满了那么多的爱、热情和兴趣。人们可以一遍一遍的阅读这本书,并总是能从中发现新的东西。至今,我仍然没有发现一个比“艺术源于自然”更好的关于艺术的定义了。自然,现实,真理,但是附带上一个意义、一个概念和一个性格,画家正是源于此。他对此做出表达,他在其中解脱,获得自由,心灵得到净化……

文森特


奎姆,1879年8月5日

亲爱的提奥:

……你读了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吗?它简直太棒了。在书中有一个工人的形象——斯蒂芬布莱克,他最为突出,最能引起我的共鸣。最近,我又可以在画室里画画了,画室是属于皮特森牧师的,他的画风和霍普·布劳威尔有些类似,他对艺术也有独特的见解。

他问我要了我的一幅绘画草图。我经常画画到深夜,为了保存一些偶然而至的灵感……

文森特


奎姆,1879年10月15日

亲爱的提奥: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想要告诉你,我是多么感谢你的邀请。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常常通信了。不过这样的密切程度比彼此音信全无要好得多。更何况,直到人由于法律上的死亡而被真正冠以死亡的名义时,这样说显得虚伪,或者至少像我们曾经那样太过孩子气。

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至少向我们证明了,我们仍然生活在这世界上。当我再次看见你,和你一起散步,我确实感觉到,与现在相比,过去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也就是说,生命美好而珍贵,值得我们珍惜。我感到长久以来未曾感觉到的开朗且活力满满。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越来越无足轻重。

当我们和他人生活在一起,就会难以避免地被情感连接在一起,然后就会意识到一个人有理由活下去,一个人的生活不会因毫无意义而消磨时间。从我们彼此需要开始,从我们一起长途旅行的结伴而行开始。可是,我们正确的自我意识依然高度依赖于我们和他人的关系。

将囚犯与外界隔绝,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将会长期无法从事任何工作,尤其当服刑期很长,他所要经受的后果就和长期经受饥饿的人一样。和其他人一样,我也需要友好的关系和友情或亲密的伙伴,我不是石头或钢铁做成的人偶,也不是路灯柱子。和其他任何有修养、体面的人一样,我也需要这些,而不是总感觉空虚,缺了些什么东西——而且我告诉你的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的造访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正如我不想让我们变得疏远一样,我想要继续维持和家里人的感情。但在这一刻,我并不想回家,我宁愿留在这儿。可那很可能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弱点,你可能对这个我所不愿直视的问题的看法是对的。所以,尽管我极其不情愿,且那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挑战,我还是要回到埃顿去,至少待上一段时间……

在阿姆斯特丹度过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是多么的鲜活。你独自一人在那里,你知道事情将会如何被计划,如何被探讨,能以最好的意图展开充满智慧的讨论。但结果是多么可悲,整个过程是多么荒谬,多么彻头彻尾的愚蠢。当我想起这一切,仍然会不寒而栗。

这是我这辈子所经历过的最坏时期。在这个贫穷的国家,在这野蛮的环境中,和那些相比,我满是担心。

这个经历太可怕了。造成的伤害、悲伤、痛苦太大了。如果我们不能从中学到一些什么,那么我们能从什么当中学到一些东西呢……

有个人说:“寒冷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以至于我都在怀疑,夏天还会不会到来。”……

文森特


奎姆,1880年7月

亲爱的提奥:

我并不大情愿给你写这封信,原因很多,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保持沉默。在某种程度上,你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许我也不再是你想的那个我了。我们不要再那样下去或许会好一些吧,哪怕现在我也还没给你写信,难道这是我的义务、我不得不这么做吗?值得一提的是,你给我造成了压力。

听说在埃顿时,你给我寄了50法郎,好吧,我收下了。我内心肯定是不乐意的,会感到沮丧,但我的生活已经步入困境,遇到麻烦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所以我现在写信感谢你。

你可能知道,我已经回到博里纳日了。父亲说他更希望我住在埃顿附近的地方,可是我不同意,我相信我这么做是对的。对于家人,不管愿不愿意,我多多少少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反感和奇怪的人,不管怎么说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我该如何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所以我想到最好的、最明智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开,远离大家,不再相见。什么时候是鸟儿换羽毛的季节呢——当它们没有了羽毛的时候——就像人类遇到挫折、灾难和艰难时刻。你能够在换羽毛的季节坚持下去,你也能够从中获得重生,但这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做不来。这样做并不会带来乐趣,也不会令人振奋,所以人们应该小心,不要轻易这样做。好吧,顺其自然吧。

现在,尽管重新赢得整个家族的信任已经是一个几乎毫无希望的事情,但我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一点一点,稳扎稳打地,我相信,与大家的关系会得到修复。首先,我很高兴看到这段良好的关系——我不会把话说得那么强硬了——父亲与我的关系至少正在修复,然后是我与你之间的关系得到修复,这是我非常看重的事情。一段良好的关系好过于误解。

我现在需要跟你说一些抽象的东西,希望你能有耐心听下去。我是一个充满激情、多多少少会做一些叛逆事情的人,有时我也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惭愧。我有时说的话或做的事过于草率,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表现得耐心一些的。我想,其他人有时也会有鲁莽的表现。

既然如此,我需要怎么做呢?难道我要认为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一点用没有?我想不是的。我应该尝试把这些激情用在有良好成效的地方。

我只是顺便举了一个例子,我多多少少酷爱看书,我要不断充实自己,不断学习,就像我对面包的需求。你会明白的。当我生活在另一种环境里,周围到处都是图画和艺术品,对这样的环境,我会有一种暴力,一种几乎狂热的激情。我并不后悔,即使现在,远离家乡,我也经常想念家乡的土地。

好了,今天我并没有在那样的氛围里,他们说被称为灵魂的东西是不会死的,生命永存,不断地去追寻。

所以,与其受制于我的思乡之情,我不如告诉自己:你的家乡,你的祖国,随处都是。所以,与其屈从于绝望,我选择忧郁,对于希望、奋斗和追寻,我宁愿选择忧郁,那种麻木的绝望和困苦。因此,我经常随手拿些书籍做一点严肃的研究。例如《圣经》和米什莱德的《法国大革命》,去年冬天是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狄更斯、斯托夫人,最近是埃斯库罗斯和许多没那么经典的作家,一些二流作家。你知道的,不是吗,法布里休斯和必达也属于二流作家。

现在,凡是专心致志于这些的人有时就会变得叛逆、令人震惊、犯罪,变得不理智,反对一些世俗的习惯和礼仪。遗憾的是人们曲解了它。

你知道的,例如,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外形,我承认,我承认这“令人震惊”。但你要看到,这与没有钱和贫穷也是有关系的,当然还有深刻的醒悟。此外,有时候这也是保持孤独的一种方式,可以让你专心致志地沉迷于你研究的东西。有必要学习的一个是医学,没有人不愿尝试去获得医学的知识,哪怕至少尝试了解什么是医学(你看,我仍然对医学一无所知)。所有这些东西都吸引你,占据了你所有时间,构建你的梦想,让你冥想和思考。

在过去的五六年里,我不记得精确时间有多长,我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到处漂泊。你可能会说:自从那时起,你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你变得软弱,你什么也没做。难道这真的是对的吗?

有的时候我挣到了我的面包,有的时候是一个朋友纯粹出于好心给我的。我靠自己的方式生活,无论是好或是坏,事情怎么来就怎么接受。我失去了许多人的信任,这是真的。我的经济问题陷入糟糕的状态,这是真的。我的未来看起来毫无希望,这是真的。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这是真的。当应该谋生的时候,我却在浪费时间,这是真的。我的学习陷入了可悲、可怕的境地,我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多,无穷的多,多得超过了我所拥有的财富,这是真的。但是,这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和没有用吗?

你可能会说,那你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只要学校要你就坚持下去啊。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这个支出太贵了。除此之外,未来的路看起来并不会比我现在坚持走的路更好。

我必须坚持我现在所走的路。如果我无所事事,如果我不学点东西,如果我停止探索,那么,我是真的不幸。

我迷失了,这是我对自己的看法——坚持,坚持继续走吧。

但是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你可能会问。那个目标会变得很清晰,会慢慢地、明确地出现,就像是经过仔细认真的创作,最初模糊的想法经过详尽地构划,最初转瞬即逝的想法经过整合,草稿变成素描,素描再变成油画。

你应该明白,这与传教士相同,这与艺术家也相同。一所古老的学院,总是专制而令人讨厌,“那造成荒凉的可憎者”,简而言之,男人穿着钢丝铠甲,这是他们的偏见和惯例。他们负责管理,带着许多的官僚习气,把工作留给他们的门徒,禁止任何人有开明的思想。

他们的上帝就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酗酒的福斯塔夫的上帝,事实上,因为奇怪的巧合,一些福音派的先生们对物质精神与醉汉也有相同的看法。但是有点令人感到害怕的是他们的无知会变成顿悟。

对于那些与他们不一样的人,用他们的内心和灵魂、集结所有的愤怒来抗议的人,这是一个糟糕的论述。

我为什么没有固定工作和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固定工作的原因之一是:我的思想与那些提供工作的先生们的不同,那些获得工作的人是按照这些先生们的想法去做事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外形的问题,这是他们用来假装神圣地责备我的理由。它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我向你保证。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抱怨,也不是为了给我做过的一些错事找借口,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告诉你:你去年夏天最后一次来访,当我们一起走在那个被叫作拉索西勒的废弃矿井附近时,你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另一段时间里的散步经历,当时是在赖斯韦克古老的运河和磨坊附近,你说,我们曾经对事情有很多的共同点,但是,你又说,“从那时起,你已经变了,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了。”好吧,并不全是那样。改变的是我的生活少了一些困境,我的未来看起来没有那么迷茫,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我对事情的看法和相关的想法是没有改变的。但是如果一定要有改变的地方,我想就是,我的信念和爱比以前更严肃了。

你可能仍旧认为我没有那么热衷于谈论伦勃朗、米勒、德拉克洛瓦或是其他的那个谁,所以你又误解了。正好相反,许多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值得信任和热爱,你看——在莎士比亚中会有伦勃朗的某些东西,在米什莱当中会有科雷乔的某些东西,在V.雨果当中会有德拉克洛瓦的某些东西,甚至在福音书中还有伦勃朗的一些东西,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看做是伦勃朗中有福音书的一些东西,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如果你能正确的理解它,而不是曲解它,记住这些元素的对比并不是为了贬低那些原创者的价值。

现在,如果你可以原谅某人过于沉迷图画,你也会同意热爱书籍与伦勃朗是一样高尚的,事实上,我相信两者是互补的。

我非常钦佩法布里修斯关于一个男人的肖像的看法。一天,我们在哈勒姆的画廊里站了很久,只为欣赏这幅画,我们还一起散步。不可否认,我非常喜欢狄更斯1793年的作品《巴黎与伦敦》中塑造的“理查德·康斯坦”的形象,我还能在别的书中找到一些多多少少有些惊人相似的、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我想到肯特,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的角色,就像德·凯泽塑造的高贵的、受人尊敬的人。

我在这里先告一段落,但是上帝啊,莎士比亚太出色了,有谁还能像他那样不可思议,他的语言和思想就像一把充满兴奋与狂喜的颤抖着的刷子。但是人应该学会阅读,就像人应该学会观察和学习如何生活。

所以,请不要认为我正在宣布放弃任何事情,我在不忠诚中相当的忠诚。尽管我有所改变,我还是我,困扰我的只是这个问题:我适合做什么,难道我在某些方面就不能提供服务或具有价值吗?我怎样才能变得更加学识渊博,在某些课程上学得更加深入?这就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你看,一个人感到被贫穷困扰,被禁止参加这个或那个活动,甚至连各种生活必需品都无力承受。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他无法摆脱自己的惆怅,他感到空虚,哪里会有友谊?哪里会有崇高的、真诚的感情?他感到可怕的失望侵蚀着他的精神世界,命运看起来站在感情的一方,他感到有一股恶心的热流涌上心头。然后,有人会说,“还有多长时间,我的上帝!”

事情就是这样,你能否告诉我,如何通过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去观察内心的世界?你的灵魂中可能有一把大火,但是没有人通过它获得温暖,旁人能够看到的只是烟囱里升上来的那一缕青烟。

是的,该怎么办呢?难道有人注意过那把心中的火,把它转变成自身的力量?耐心地等待——需要多大的耐心!——等待,我说,此刻,当有人想要走来,坐在某人的那把火旁边,会继续停留在那里吗?让他相信上帝,等待着,那一刻迟早会到来。

好了,此时我的事情看起来糟糕透了,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持续这样的状态,以后可能还会持续下去。但是,事情糟糕过后就可能会有转机。我并不是指望它,它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但如果有一个变好的机会,我就应该把它当作一个收获,我应该感到高兴!

但是,你会说,你这个人太可怕了,毫无宗教观念,还有愚蠢的顾虑。如果说我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或者说是愚蠢的,那么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摆脱它们。这正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

同时,我觉得一切善良和美好的事物,无论是内在上的、道德上的、精神上的,这些都是来自上帝。在人们的作品中,包括人本身表现出来的坏和罪恶都不是来自上帝,因为上帝是不会赞成这些的。

但我不由得想到,了解上帝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博爱。爱这位朋友、这个人、这件事,无论你喜欢什么,你都会在正确的道路上更深入的了解它,这就是我一直告诉自己的。但是你的爱肯定会带着崇高的、真诚的、深切的同情,带着忠诚,带着智慧,你会想方设法进行更多、更深入的了解。那就会走向上帝,就会走向坚不可摧的信仰。

举个例子,一个人喜欢伦勃朗,真诚地讲,那个人也相信有一个上帝,他会信仰他。另一个人对法国大革命进行全面的研究——他不会成为一个无信仰者。另一个人最近在一所著名的大学里,参加了一门免费的课程,听从别人的劝告,用他的眼睛去看,去他的耳朵去听,依靠它们来思考。他也一样最终走向信仰,也许他学到的东西会比他说出来的更多。

真正的大师,在他们的杰作中,你会重新找到上帝。某人曾经在书中写过或是说过这样的话,另一个则是在一幅油画中表现出来。阅读《圣经》和福音书,这会让你思考,思考许多的事情,思考所有的事情,虽然你自己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度过。所以我们应该阅读!

现在,你可能已经有一点点心不在焉了,有一点恍惚走神了,事实上,确实有一些人有一点心不在焉,有一点恍惚走神。这可能也在我身上发生过,但总的来说是我的错,可能有这样的原因,可能我陷入了沉思,这是一个原因,有一些焦虑和担忧,但人最终都会克服的。做梦的人有时候会无精打采,但听说又会从中脱离开来。心不在焉的人经过一次次敏锐的发现也会弥补这个不足。一个人长时间地在海中漫游,被暴风雨打得摇来晃去,但最终会到达他的目的地。一个人看起来没有任何用处,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职务,但他最终会找到的,精力旺盛和才华横溢会使他进步,使他与最初的自己不一样。

我写信有时是随性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如果说你能看到我身上一些优点而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我会很高兴的。一类没有用处的人与另一类没有用处的人有很大的区别。一类没有用处的人是由于懒惰和缺乏个性,这是因为他天性卑劣。你可能会把我归于这一类人。然而还有另一类没有用处的人,这类没有用处的人,他在内心深处被一种强烈渴望所折磨,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双手被捆绑,因为他被困于某个地方,因为他缺少让他具有创造力的东西,因为悲惨的境遇强制性地把他带到这一端。这样的一个人经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尽管如此,他本能的感知: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的存在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知道我可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如何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我如何去服务大众?我的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就属于另一类没有用处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把我归于这一类人。

春天里,笼中的鸟儿清楚地明白,它能够通过某种方式服务大家。它清楚地意识到需要做一些事情,但是它却无能为力。那是什么?它记得不大清楚,但是它得到一个模糊的暗示,它告诉自己,“建巢穴,孵化和抚养幼儿。”然后,它把头撞向笼子的栏杆上。但是笼子并没有撞开,这只鸟儿因为疼痛发疯了。“一只没用的鸟”,另一只鸟儿路过时说到。一个囚徒活着,没有死去。他的外表并没有显示出他内心的任何迹象,他做得很好,他在阳光下非常愉快。

在它的内心深处,它在抵抗自己的命运:我被关在笼子里,我被关在笼子里,你说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你这个白痴!我拥有我所需要的一切,真的。噢!请把自由还给我,让我成为像其他鸟儿一样的鸟儿。

那一类没用的人就像那种没有用处的鸟儿。他们被束缚,那种可怕的、可怕的,噢,非常可怕的牢笼。

我知道会有一种释放,迟来的释放。公正地或不公正地被损毁的名声、贫穷、灾难性的环境、不幸会让你变成囚徒。你总是不能描述出来的某种东西限制你,禁闭你,埋葬你,但你可以感受到这些难以捉摸的栏杆、栅栏和墙壁。难道所有的这些都是幻想、想象吗?我不这么认为。然后有人会问:我的天啊,这会持续很长时间吗?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这会永远这样了吗?

你知道什么能使监狱消失吗?每一种深厚的、真诚的感情。成为朋友,成为兄弟,成为爱人,那就会打开监狱,那是超强的力量、神奇的力量。没有这些,人只能等死。只要感情再生,生命就会复活。

换一个话题——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变得落魄,你就会飞黄腾达。如果我丧失了同情心,你就会充满同情心。我很高兴,我说的是诚心诚意的,这总会给我带来快乐。如果你不够严肃或是成熟,我会担心它可能持续的时间不长,但自从我认为你非常严肃和成熟之后,我相信它会长久!

但是如果你把我看作其他类型的人,而不是那种没有用的人,我会很高兴的。

至于其他,如果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对你来说有一些用处的话,你要知道,我是任你使唤的。现在我已经收到你给我的东西,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服务吗?这会让我很开心,我会把它当作你信任我的标志。我们离得很远,也许在某些方面有许多不同的观点,但有的时候,在某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可能会为另一个人服务。

现在我要跟你握手,再次表示我的感谢,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如果,这些天里,你想给我写信的话,那就写吧,收到你的来信会让我很高兴。

你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