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下一个麻烦接踵而至。第二天下午,正当我在书房里工作时,电话响了。

“大卫,我是罗纳德·特拉斯科。”他的语气可是鲁莽到了极点,“辛西娅告诉我,在圣抹大拉玛利亚教堂发生了一件很邪恶的事情。”

他把“恶魔崇拜”这个词当做棍棒使用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尝试说服自己罗纳德只是在尽本职,领班神父总是当主教的眼睛来用的,这些事务都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不是魔鬼,这么草率地下结论可不明智。可能只是一个失控的青少年的恶作剧。”

“一个恶作剧?一只猫在你的教堂里被砍头?”

“它不是在教堂里被杀的。我们在门廊的挂钩上发现了尸体。”

“这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呢?”

“这可能会引发一次公关危机。”罗纳德压低了声音,似乎害怕有人偷听,“不单单是对教堂。还对你个人。”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片刻。凡妮莎早上去办公室了,她一定对辛西娅提了昨晚的事情,而辛西娅迫不及待地转达给了她的弟弟。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怒火。罗纳德也许有介入的权力,但不该如此挑衅。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能将它扼杀在萌芽阶段,”他接着说,“我想最好打个电话给维克托·瑟斯顿。”

“我不认为有必要把瑟斯顿牵涉进来,他什么也做不了。总之,我想我自己能处理好。”

罗纳德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在发怒,并非表达伤悲。“我最好给你讲清楚,这种故事只会引来更多耸人听闻的传言。首先,现在是八月,新闻饥荒期,他们太渴求素材了。其次,任何与魔鬼崇拜有关的东西都是报纸的卖点,这点很令人遗憾,但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第三点,辛西娅告诉我,这里以那个该死的诗人,就是那个涉足了魔鬼崇拜的教士为地域特色。尤尔格雷夫,就是凡妮莎很着迷的那位。最后一点,一旦杀戮开始,天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新花招。要是他们把你和罗星墩的事联系到一起,你会有什么感觉?凡妮莎会有什么感觉呢?”

我惊讶得瞬间停止了呼吸。我倒吸一口气,之前完全没意识到罗纳德知道罗星墩,他可从来没有提过。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他当然会知道。可能这个主教区里所有活着的基督徒都知道。英国国教的一个不可取之处就是它成了流言蜚语的温床。

“听我说,大卫。”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几乎有些祈求了,“你家门口会有一大批新闻记者,很可能会有一车的观光者来围观教堂,你甚至可能遇上模仿犯。”

我没有说话。魔鬼崇拜者的确缺乏想象力。总的来讲,罪恶是平庸的;罪恶无法孕育想象力,所以才总会重复。我的脑子里呈现出一副景象:灰色泥滩,银波般的海水和灰色的天空。我听见头顶上方挥动翅膀的声音。握着听筒的手已经被汗弄湿,我的手臂一阵刺痛。罪恶导致的罪恶效应会变成更大罪恶的元凶。你是指望它告终,还是让它们贯穿过去和未来?

我提高了警惕,试着聚焦在罗纳德身上。我想象他坐在光可鉴人的桌旁,周围放着一堆积了灰的书。我送给过他一个插满白玫瑰的花瓶。桌上不乱,只有一张吸墨纸、一本记事簿,还有一个可能装着待回复信件的文件袋。罗纳德穿着无可挑剔的制服、打着牧师领结,整个就是一副垂涎主教职位的高级牧师画像。

还不够理想。翅膀的拍打声越来越响。我渴极了。

是墙,我想,是他书桌旁的墙。那里没有书架。一个十字架,一个朴素的木制十字架。上面没有人,但是该有一个圣枝主日留下来的十字,藏于横木的背后。我很努力地回忆那个十字架,可我只能想象出清漆的颜色和木头的纹理。

“大卫,我会帮你的。”

我告诉自己,罗纳德很清醒。罗纳德是好心的。但要承认这点很难。他依照自己的想法,最大努力地尽一位基督徒的本分。我偷走了他原本想娶回家的女人,他有种种理由讨厌我,甚至恨我。然而他却想尽办法要帮助我——或者是帮助凡妮莎。我不欣赏他那一副权威和高人一等的博学样子,但这相对来说还是小事。

“你还在吗,大卫?”

“在。我在想,为什么这些会出现在报上呢?”

“当然是通过当地的媒体。他们和警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幸运的是,我今晚会和情报组的维克托·瑟斯顿谈谈。”罗纳德此刻的兴致很高,为自己能紧抓权力的缰绳而感到高兴,“即使要通过共济会,他去与警方洽谈也会相当有效。别着急,我们会尽力平息的。”

我们的对话又一次停顿。我能说的只剩一句了,最后我让自己说了出来。“谢谢。”

要对付尤尔格雷夫太太就得在她清醒的时候逮住她。她的身子就是个战场:年老,多病,腐朽,多种药剂,不愿死去的意志。它们互相斗争,频繁地交换场地,形成了一个移动的联盟。

吗啡让她的心开始荡漾。她通常搞不清楚日期,偶尔会搞不清楚年份,有一次甚至搞混了现在是哪个世纪。时间是不稳定的概念,她发现它越来越难抓住。

上午晚些时候和傍晚都是她状态最佳之时。周五傍晚五点,和罗纳德·特拉斯科通完电话后,我离开了牧师住所。我对独处已经厌倦不安了,不管做点什么都比不做来得好。

我冲着楼上喊露丝玛丽,但没有人应。我走进了花园,迈克正在一棵老苹果树下的草地上专心地玩着,是没有被罗纳德改进过的花园,草坪上有一把帆布躺椅,座位上放着一本《恶心》。下午的阳光很好,但是现在天开始变阴了,空气中附着的湿气预示着一场雨。

“我准备出去一趟,”我对迈克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你一个人待着不要紧吧?我想文特纳一家不会介意——”

“不。我没事。”

“要是有人找我,告诉他我在老庄园主宅邸。”

“露丝玛丽在楼上吗?”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五分钟前她还在这儿。”

“凡妮莎阿姨应该会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回来。”

“好的。”

他笑了笑,又回去玩了。我上了路,过了桥,进入老庄园主宅邸的前院。喂鸟台略微倾斜,矗立在小草坪上。我朝那边走去。喂鸟台很容易制作,就是一个系在桩上的小木托盘,显然是自制的。木头的表面裂开了,上面覆盖了一层因天气和车流而产生的污渍。我没有找到凡妮莎看见的血或者骨头,也就是刺激了乌鸦的东西。

我弯下腰看了看桌下的草地。我觉得很可笑,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找烟灰盒、头发丝等线索的学生。我放弃了搜查,走到门口按了铃。狗叫了起来,多萝西应了门铃。

“你好,牧师。”

“尤尔格雷夫太太能见客了吗?”

“见到你她会很高兴的。她刚喝过茶,这总能给她一些帮助。也就是说,她想说说话,而我刚好没时间去听。”

我跟着她走进了门厅的昏暗处。美女被拴在螺旋楼梯的中柱上,不想起来,在地板上摇了摇尾巴。野兽,它的肿瘤垂着,蹒跚地向我走来,嗅了嗅我的鞋子。

“你需要帮手,”我对多萝西说,“或者让尤尔格雷夫太太住进护士之家。”

多萝西摇摇头。“她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而要是你跟她说疗养院的事情,她会哭的。”

“这对你不公平。”

“我能应付的。文特纳医生也总进进出出的,帮得上忙。周末还有菲什加德的护士过来,他们倒是不中用。”

“即便如此——”

“她想死在自己家里,”多萝西打断我,“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没有一个答案能让多萝西接受。我想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给了她多少工钱。

“我听说你丈夫有了新的工作。”我希望能想起她丈夫的名字。

“也该工作了。”她说,“如果坐在家看电视也能拿奥林匹克金牌的话,特德绝对是种子选手。”

野兽的口水流满了我的鞋子,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它想干吗?想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想让它自己、美女,还有它们的主人能年轻一些?

“那么你去看看她吧,”多萝西说,决定打发我,“我又得去给她铺床了。你能找到路吗?否则我又要被她逮住了。”

我走进房间时,尤尔格雷夫太太正在读一本书。她吓了一跳,抬起头。

“大卫?是你吗?”

“是。今天感觉怎么样?”

“和平时一样。女佣在哪儿呢?我该吃药了。”

“多萝西马上就来。”

我不确定她听没听到我的话。她慢慢地合上了书——是一本薄薄的绿皮册子,书脊上是烫了金的印刷体书名。她说:“她迟到了。她总迟到。要是她再不快点,我就要解雇她了。”

我知道争论无济于事。“多萝西在帮你铺床。”

“真是怪了。”

“为什么?”

“铺床是早上的事情,人人都知道,现在还是早晨吗?”

“不是。”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傍晚五点一刻。周五傍晚。”我注意到尤尔格雷夫太太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仍然充满期待地对着我,“星期五,八月十四日。”她依旧紧锁眉头,我又补充了一句,“一九七〇年。”

“哦。你妻子在哪儿呢?今天她没来,她人呢?”

“没来。她在工作。”

“我从没想过你会再婚。可怜的老奥利芬特,这可让她局促不安了。”尤尔格雷夫太太停了一下,嘴巴一动一动的,好似在咀嚼什么。一丝唾液从她的嘴角流下,就像一只慢慢蠕动的小蜗牛。“以前我也喜欢过你,挺蠢的,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

“性。上了年纪之后最好的事就是:不必担心性。”那双小眼睛盯着我,然后又看向别处,“你该阻止凡妮莎继续浪费时间在弗朗西斯身上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是她的老板。”

“你必须立场坚定。”

我可不敢想象要是我干了那么愚蠢的事,凡妮莎会有什么反应。“弗朗西斯到底怎么了?我本以为你希望凡妮莎去研究那些文件。”

“我不知道他算什么。我不知道。”尤尔格雷夫太太轻轻地用书敲打着膝盖,“肮脏的脑袋。越来越糟。你知道他为什么开始杀死动物吗?”

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懂。”她叹了口气,“这是他的最后一本书。”

“《天使之声》?”

“更像是恶魔。其中有一首诗叫‘赫拉克勒斯的孩子们’,真让人厌恶。他一定是装了个魔鬼脑袋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想把那本书拿过来看看,但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书的封面。“希腊神话的一部分罢了。”

“赫拉克勒斯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真的把他们切成小块了吗?”

“在我的记忆里,宙斯的妻子赫拉非常痛恨赫拉克勒斯,有一天晚上,她对他施了咒语。他在沉睡,梦见自己用剑杀死了想象中的敌人。然后他醒来,发现自己杀死了亲骨肉,还砍成了块状。”尤尔格雷夫太太吸着鼻涕,好像在以此表达内心的亢奋,“他这么做了。”

“弗朗西斯?”我笑笑,“不过不是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你有许多不知道的。”

她翻开书,似乎被一首诗迷住了。我等了一会儿。凡妮莎警告过我,她的情绪起伏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

我清了清嗓子。“凡妮莎对我说起过你的喂鸟台,乌鸦在那儿啄食肉之类的东西。我想你一定没看清楚吧?你戴着观剧望远镜吗?”

她再一次抬起头,我立即就意识到这一次她不会宽恕我了。“我说过,大卫,你知道得太少了。甚至对你自己的家庭。”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的是整体。我可没瞎。”她眼里的虹膜就是一潭棕灰色的池子,瞳孔几乎一览无遗,“在一个纸袋里。”

“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可能是一个小脑袋?”

“你看见是谁放在那儿的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瞎。”她擤了擤鼻涕,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是太迟了吗?我的表停了,现在几点?”

门开了,多萝西进来了。“亲爱的,睡前喝杯东西吗?一杯美味的可可?”

“吃药。”尤尔格雷夫太太活跃了起来,“我该吃药了。”

“不,我亲爱的。和往常一样,我把药全放在了你窗边的桌上,你上床后就能吃第一颗了。”多萝西注视着我,“我想你也想回家了,牧师。我刚看见拜菲尔德太太的车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