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折纸鹤的女人 4
田村紧紧揪住学长的胸口,把他撂倒在地上,然后骑坐在他身上。正当他举起拳头时,他的上司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臂。对自己的臂力颇有自信的田村,面对年近四十的上司毫不畏惧。但那位上司以前是名军人,轻轻松松就把田村扔到远处的地上。
田村屁股着地,四面八方又传来嘲笑声,满面羞愧的他飞奔出工厂。穿着工作裤跑步的田村,为了躲避路人的目光,往南边跑。他跑累了就走。当四周霓虹灯初亮,他走到尽头,发现眼前的风景似曾相识。眼前是上野车站附近。
当时不是暑假,穿着一件汗衫的少年在街头徘徊,说不定会被抓去做少年辅导。田村弯着腰走,想找一个藏身之处。总之,他当时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再看到公司的人。既然和上司撕破脸,回去一定得受罚。田村有些自暴自弃,不愿再想后果。
他躲避穿西装通勤的上班族,钻进小巷弄。绵延不绝的巷弄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每往内踏入一步,就感觉日常生活、常识、自己的立场都被一一甩开。
他想起过去中学老师总是严格遏止颓废的风纪。或许这就是颓废,让充满好奇心的少年想踮起脚尖一窥究竟。他被土里土气的乡下城镇所缺乏的魅惑气氛吸引,在一间挂着称不上好看的木制广告牌的店门前停下脚步。
“爵士乐咖啡店Journey Guitar”。
一块用深绿色油漆随意涂过的实木上,这几个深红色文字被一道白框圈起。假如电灯泡的光没打在上面,它应该会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
白框格子门的玻璃处,挂着一块塑胶板,上面写着咖啡六十元。对日薪两百四十元的田村来说,六十元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但店内流泻出的音乐,使他心情高昂。
他把手伸进作业裤的口袋,只摸到一个五块钱的铜板。这是他原来打算买明信片寄给故乡母亲的钱。只有五块钱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如此,对店内情况好奇不已的田村还是迟迟无法离开店门口。
“哎,你对爵士乐有兴趣?”
他吓一跳连忙回头,一名穿着淡桃红色洋装的女性站在稍远处。猛一看深红的口红和她的年纪很不搭,但仔细观察似乎也还好,只是她脸上还带着稚气。
“爵士乐?这就叫爵士乐啊?”田村带着故乡口音呢喃。
“你也是东北人?”女性瞪大眼睛跑到他身边。
“你也的意思是,大姐姐也是?”
“啊……不、不是,不是。”她急忙否定,拉着田村的手臂,打开咖啡店的门。
“里面余味弥漫,我这才想起脖子上挂着毛巾,赶紧捂住口鼻。那家店面不宽,倒很长。”田村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大姐姐肌肤的柔软触感、初次听到的爵士乐、咖啡和烟臭味全部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五点过后,店里的咖啡时间结束。”
“于是就变身成酒馆,对吧?”说到爵士乐,浩二郎觉得波本威士忌可能比咖啡搭。
“五点前,点一杯六十元的咖啡可以泡上一个小时。但变成酒馆的时候,价钱就是咖啡的十倍起跳。店内昏暗,我们坐在最里面一桌,稍微让我放松一些,但接着我开始担心钱的问题。”田村老实地对她吐露,自己身上没带钱。但她毫不在意,恣意点了咖啡和赤玉红酒。
“强势。”
“对,这种强势的感觉让我渐渐感到害怕。从她稚嫩、清爽的外表看不出她会这么做。当时我还小,不懂女人,我甚至幻想她会不会敲我竹杠,让我欠下大笔债务,最后连我们家那点田地都被她抢走。”
“您的委托与她有关?”
“没错。我虽然对我太太说,她是我的恩人,但或许算是我的初恋吧,虽然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女性。”
“您和她之后再也没见过面吗?”
“半小时,我们只同桌半小时,这或许有点夸张,但那半小时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点也不夸张,田村先生。”
浩二郎认为,与影响自己人生观的贵人见面,完全靠缘分。而且那样的邂逅与见面的时间长短或次数多少完全无关。只要能产生共鸣,哪怕只有一刹那,就已足够。人生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田村同意浩二郎的观点,他点点头,享用浩二郎妻子三千代端来的煎茶。接着,他继续说:“当我逐渐习惯烟味、音乐后,总算敢正眼看她了。店内光线昏暗,她的白皙脸庞逐渐浮现,很漂亮,看得我小鹿乱撞。”
田村害臊地说,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了解了原因。因为她显现出一种在他的故乡或职场上的女性所没有的美艳。
“面对年纪比我大的女性,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其他客人一样,听着爵士乐。”田村说,过了三首歌,她才开口,声音非常清脆。
“她坦承,自己也是从仙台搭就职列车来到东京的。她很喜欢读书,很想去学校上课,所以在一间肯让她去高中夜校上课的料亭当服务生。那间料亭除了比较忙的日子,都允许她去学校上课。”
此后三年,她认真到学校上课,就在剩一年就要毕业的春天,仙台的父亲因为脑溢血倒下。性命保住了,但从此躺在了床上,治疗和照护的费用需要她帮忙。
即使她退学,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以料亭服务生的薪水来说,顶多只能寄五千块回去,她必须转往薪水更高的行业。在料亭客人的介绍下,她决定在银座的酒店工作。下定决心的当天,她碰巧遇到田村。
“她说,她因为江利智惠美的歌喜欢上爵士乐。而且那天是她第一次喝红酒。她当时十九岁,那晚或许是她下定决心与自己青春岁月告别的日子,她心里应该相当不安。”
田村猜想她当时或许是想借由喜爱的爵士乐,舒缓自己寂寞又不安的心。“她说,她看到我穿着白汗衫呆立在爵士乐咖啡店前的样子,让她想起故乡的弟弟。”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提到关于自己的事。
“连名字也没说吗?”情报太少了,浩二郎心想。
“关于她自身的事情,就只说了这么多。”
“这样啊。田村先生觉得她有恩于您,为什么呢?”浩二郎把按下录音键的录音笔挪到田村旁边。
“你读哪间学校?”她转向田村。她只喝一口红酒,却满脸通红。白皙的皮肤更衬托出她的红颜。
“照约定,应该要让我去上高中夜校的……”
“被骗了吧?很常有的事。”
“而且,我已经不能回公司……”
“因为你和里面的人吵架,跑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背上沾着泥土,而且没有人穿着汗衫来爵士乐咖啡店喝咖啡的,又不是战争刚结束。你的裤子上都是木屑,应该是木工的学徒,不是什么公司,你想说的应该是没办法回去见木工师傅吧?”
“大姐姐头脑真好。”田村告诉她,他自四月起在木材加工公司工作,因为向公司争取去高中夜校上课,结果遭到孤立。
“把工资存下来,靠自己的力量念高中。先进去念再说,门禁的事再想办法不就得了。我想学校老师一定可以通融。所以,你现在立刻回去,然后跪在地上道歉。”
“跪在地上道歉?我才不要!”
“听我说,你回去这么做,留在公司继续工作,然后把高中读完,一定可以找到你想做的工作,我保证,相信我。”她的眼神十分真诚。她的表情严肃到田村无法反驳。
“好,好啦,我知道了,大姐姐。”他喝了人生中第一口咖啡,觉得好苦。
紧张的情绪稍微得到放松,田村起身小便。回到座位时,她已经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纸鹤。
“这就是当时的纸鹤。”田村放在浩二郎等人面前的纸鹤,形状确实和一般的纸鹤不同。喙、尾巴、羽毛和一般的纸鹤一样,但背部呈四角形凹槽,可以放小东西。
“对超过四十年的东西而言,这纸鹤保存得真好。”
“是的,我很小心地保管。她当时把一张折叠后的百块钞票放进凹槽。”她已经付完自己的红酒钱,并替田村留下咖啡钱。
“我听她的话,回到公司后立刻下跪,求他们不要解雇我。薪水扣掉寄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我全拿去缴一个月一千三百元的学费。高中夜校毕业后,我换到建设公司工作。二十岁的时候,我正式成为木工学徒,一步步朝建筑师迈进。”
将公司交给儿子,事业告一段落,他回首自己的人生,发现“爵士乐咖啡店Journey Guitar”的邂逅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扣掉咖啡钱六十元,我还欠她四十元。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当面向她道谢,并归还这四十元。”田村深深点头。
“我了解了,这个案子我们接下了。”
“谢谢你,太好了。”看到田村松了一口气,浩二郎觉得,他对那名女性的感情是真的。
“根据征信业法规,待会儿要请您签合约。对了,这只纸鹤可以打开吗?”
“请。为了找出线索,我也曾打开过,里头有一段手写的诗。还有,这种纸在当时来说质量不差。”
浩二郎缓缓展开纸鹤,将它还原成边长十五公分的正方形,并看了上面的文字。
“原来如此,这是一首诗。”